李儇下葬的那一天晚上,长安城大雨滂沱,按大唐礼数,我和墨白都赴皇陵为李儇守灵一夜,而在帝王陵内,最该出现的月蓝却不见踪影。

    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全身,不顾周围王亲大臣的阻拦,我拼命冲回大明宫,直觉驱使着,我直奔长生殿。

    长生殿外大树被狂风吹的左右摇晃,张牙舞爪如同地狱魅影,倾盆大雨狂躁地敲击着房檐上的琉璃瓦,宛如万马奔腾,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漆黑长夜失了颜色,庞大的影子黑黢黢地矗立在风雨之中,叫人脊背发凉。

    长生殿内静悄悄的,我撞着胆推开一条门缝,狂风则顺势呼啦一声将房门全部吹开,十三重帷帐瞬间剧烈翻卷,一道接地的闪电恰到好处劈裂,刺眼的白光中,漆黑的长生殿内所见到的一幕吓得我纸伞不由自主落在地上。

    我从皇陵跑回来的时候,亲眼看见李晔跪在帝王陵前,而此时此刻,他却坐在长生殿内的大堂中,手中捧着一碗热茶,悠然蹭着茶盖,热气丝丝从缝隙中冒出来。

    月蓝站在他面前,身体摇摇晃晃,双眼深深凹陷,眼中布满血色,长发散乱,脸上黯淡无光。

    “你告诉我,当年为什么要让位给我夫君,我夫君为什么会到信州把我带走?!”她的声音嘶哑不堪。

    李晔却像全然看不见月蓝一样,继续自顾自喝茶。

    “你说话啊!”她喊得破了声:“我不相信夫君会狠心给我下毒,夫君分明知道我会杀他,为什么还要把我带进皇宫,李晔,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李晔仍旧不语。

    这时候我恍然发现,坐在大堂里喝茶的李晔长得年轻稚嫩,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这是……

    正当我一脸不能置信的时候,敞开的殿门外,一袭白衣的李儇负手走进来,停在月蓝身边。

    躺在帝王陵里长眠的李儇。怎么会大摇大摆出现在大明宫?!

    月蓝更是一脸惊愕,但比起惊愕,更有惊喜,她根本顾不得这一切出现的原因。张开双臂扑向李儇,可她的身体却凭空穿过他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

    “月蓝!”我惊慌跑去。

    她仍不甘心,爬起来继续拥抱她已经死去的夫君,可她无论如何也捞不到他。

    “儇!儇!”她失去理智地笑着。对着一个根本看不到她的幻影,泪流满面。

    我拼命抱住她,迫使她安静下来:“月蓝,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忆景!”

    亡魂的执念最深的感情,至死未能说出的心愿,在那片滋生记忆的地方,生根,生长。

    月蓝终于不再挣扎。

    她凹陷的双眼晦暗无光,蓄满泪水。一眨不眨地望着忆景中的李儇,生怕眨一下眼睛他就消失不见。

    忆景之中,李晔放下茶盏,嘴唇一张一合,和李儇谈论着什么,可我听不到声音,也无从得知。

    不多时,李儇横起手臂,手中多出一支蓝色的小瓶,脸上浮现得意神采。

    这是他向月蓝所下毒药的解药。

    这是他逼宫时的场景。

    李儇转身。月蓝跟着忆景追出大明宫,大明宫外,李儇将蓝色小瓶随手扔进花圃中,负手离去。他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忆景到这里就消失了。

    可是,李儇不是说他给月蓝下了毒,那是唯一能救月蓝的解药么?他就这样随手扔了,月蓝的毒是怎么解开的?

    “墨姑娘,”月蓝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站在大雨里。枯瘦的身躯仿佛一朵凋谢了的二月蓝在春寒暴雨中摇摇摆摆。

    “我从来都不相信夫君逼宫是真的,我从来都知道夫君亲自到信州把我从李晔身边带走是有原因的,可他从来不肯告诉我。夫君说,这一次回到长安,他有一些事想要告诉我,我想知道,他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后退一步,想,她不会是又要让我作出画境吧,为朱温作出前世幻境对我身体伤害实在太大,我纵然有心帮她,现在也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她却轻轻笑笑:“现在夫君死了,我能知道真相的唯一办法,就是跟他一道去了吧?”她说着,骨瘦如柴的手中突然多出一把银晃晃的匕首,迅速朝自己喉咙抹去。

    我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墨姑娘,你去找墨公子的时候,我没有拦着你,现在,我要去找我的夫君,也请你不要拦着我,那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有用不完的时间慢慢听他讲给我。”

    “还有一个办法,”我攥住她的手,她已经接连几日颗米不进,身体虚弱得毫无缚鸡之力,我轻易就把她手中的匕首夺过来:“我去过那个地方,哪里什么都没有,他也不会在那里等你,你会后悔的。所以你不要死,我有一个办法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她站定了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回给她一个自信的目光:“但要那个办法奏效,你的精力必须保证充沛,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是万万行不通的,”我握住她的手:“所以,你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养好精神,三天后,我来让你如愿。”

    我确实想到了能让她得知真相的办法,但其实跟她的精力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不忍心看到她这副憔悴的模样。

    一连两天,出入她寝殿的婢女不停送来燕窝熊掌鲍鱼人参等等各式各样的补品,这让李晔无比欣喜,以为她这么快就放下了李儇重新开始,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却被她拦在门外。

    第二天晚上,她早早睡下,等她睡熟后,我悄悄来到她的寝殿。

    明日一早,我就要和墨白离开长安,只能提前实现约定。

    出现在大明宫中的忆景是李儇的魂魄留下的执念,而这份执念因为没有载体,所以才会变成看得见摸不着的幻影一般的存在,但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承载这段记忆,它就会变成一段真真正正的故事。我想来想去。这一段忆景最好的归宿,就是月蓝的梦境。

    而我本身就是灵魂附画而生,因此就连通忆景和她的梦境最好的桥梁,将弥留世间的执念依附于我的身体中。就能把忆景中的故事变成梦境留给月蓝,届时,我与她会分享同一个梦境,梦醒之后,我的魂魄可以全身而退。而忆景则会长留她的梦中。

    墨灵是死人,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了。

    我伏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在睡梦中仍旧颤抖,紧闭的双眼在漫出一层层泪水,我不知道她正被什么样的梦所魇,但很快她将看到我带给她的梦。

    眼前渐渐变成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唯独一支火苗在攒动,微弱的亮光照亮一间昏暗狭小的密室。密室四周无窗,油灯下,两个少年,一个十四岁,张扬跋扈,一个十七岁,温文如玉。

    “你已经收养了那么多奴隶,月蓝特殊在哪里,为什么偏是不愿放过她一个?”

    李晔年少气盛,剑眉飞扬:“朕的确收养了许多奴隶。可大哥却唯独在意她,这不是她最特殊的地方么?”

    世人只知李儇和李晔在长生殿内一番谈论之后李晔交出了皇权,殊不知,早在那之前。李儇就已经找过李晔。

    年长三岁的李儇个子略高一筹,欺身逼近李晔:“父皇已经把皇位传给了你,你已经赢了,你不需要手里的棋子了。”

    李晔无动于衷地勾起唇角:“朕真的已经赢了?可一个藐视君上出言不逊的人就站在朕面前,他似乎没把朕当成皇帝。”

    李儇身子微颤,轻轻后退了几步。说话的声音不复方才强硬:“要怎样,陛下才肯给她自由?”

    李晔大笑: “自由?她已经自由了,她是心甘情愿留在朕身边的,将来为朕做任何事,哪怕为朕去死,她也会心甘情愿。”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你在利用她。”火光将他的眼眸映的或明或灭。

    密室里一丝风也没有,烛光却忽的一下子熄灭,黑暗之中,景物已悄然变幻作皇后中宫,昭元殿。

    一席水蓝长裙的小丫头坐在元昭殿前,望着殿门上的匾额发呆。

    她看见李儇,天真单纯地对他笑,把自以为是好消息的消息讲给他:“陛下说,要让月蓝住进昭元殿里,陛下说要让月蓝做皇后哦。”

    “我建一个更大的宫殿给你住,你跟我离开好不好?”

    小丫头坚定地摇头:“才不要,月蓝只想住陛下的房子,月蓝只喜欢陛下,才不要跟王爷走。”

    他嘴里有一丝苦涩,却不知如何开口告诉她真相,她分不清什么是花言巧语什么是真心,看不出人心险恶也看不出宫中污浊,她的心里是一个用假象筑建起的童话,他不忍心打碎她的童话,他不愿看到她失望的眼睛。

    他永远不会做伤害她之事,他逼宫是真,但他从来没有给她下过毒,相反的,那只蓝色的药瓶内才是真正的毒药。

    正如他所说,皇位和月蓝,李晔只能选一样。

    如果他选择月蓝,他就放过他;

    如果他选择皇位,第二天就会传出皇帝中毒驾崩的消息。

    这就是他的全部打算,孤注一掷地去向李晔要一个结果。只是他并没有想到李晔会选择月蓝。

    李晔退位之后,他知道李晔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想到了一千种李晔弑君篡位的方式,但唯独有一种,他不敢去想,更不愿意去想。

    可那一日终究是来了。

    他登基后的第一个月就收到了信州发来的密信。信上说,李晔与月蓝成婚,而新婚那夜月蓝喝下的合卺酒中,掺了毒药,他竟然拿她的性命要挟他,他将密信攥成一团,恨不能将李晔碎尸万段。

    他不顾群臣反对,快马加鞭赶到信州。

    “你只知道怎么守护她,却不知道怎么拥有她,就像在长安街头,大哥拦下了挥向她的铁鞭,我却把她抱在了怀里,所以大哥明明比我快,却永远都比我慢一步。”信州府中,新婚的气氛犹在,李晔穿着大红的衣袍,悠然坐在正堂喝茶。

    “你拿月蓝的性命相要挟,到底想干什么?!”他恨不能冲上去将这副若无其事的嘴脸撕烂。

    “要挟?大哥不也拿月蓝的性命要挟过我么?”李晔大笑:“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儇紧紧攥着拳:“你想要回皇位,朕给你,你想要江山,朕给你,你想要朕的性命,朕也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李晔笑中藏刀:“我只要大哥把月蓝带进皇宫。”

    他迟疑了一下,恍然意识到他一直视为孩子的弟弟是个心计多深沉的人。

    “七弟做得好打算,她对你一片痴情,朕将她抢走,她为了回到你身边,是不惜杀了朕的。”他苍白笑:“可七弟拱手将月蓝送给朕,难道不怕月蓝回心转意?”

    “那便是臣弟下的赌注了,是大哥先让月蓝喜欢上你,还是月蓝先把刀架到大哥脖子上?臣弟押后者。”

    他眸中流光明灭:“七弟这一步也是险棋。”

    “总比大哥当年要稳妥的多。” 李晔笑的放肆:“大哥,月蓝与皇位,你我兄弟,只能一人一个。”

    ……

    这就是李儇留在世上的全部执念,月蓝要找的全部真相。我从梦境中醒来,她应该很满足于这个答案,她最终爱上的人从来没有背叛过她,更没有拿她的性命做过赌注,他从始至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只是可惜,当月蓝知道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肯为了她放弃全天下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正要起身,原本应在睡梦中的月蓝却突然拉住我的衣袖。

    “原来,我的夫君,他是这样爱着我。”

    她的声音没有哭腔,眼泪却扑簌簌滚下眼角。

    如果不是这段忆景道出当年的真正事实,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可以爱到如此。

    我反握住她的手,有一丝担忧:“只是,忆景只有亡魂的执念消散之后才会消失,我将忆景引入你的梦境,恐怕,从今以后,你夜夜都将做着同一个梦。”

    “执念消失,忆景才会散?也就是说,只要我还做着这个梦,就说明我的夫君,他还在念着我?”

    我点点头。

    她撑头坐起,似在无限遐思:“若是这样,能一辈子作同一个梦,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她脸上泪水纵横,嘴角却扬起明媚的相容:“如今想着每夜还能看到他,倒是舍不得死了。”

    ……

    月蓝坚持为李儇守丧三年,三年守丧期满后,因其名义为朝中一品大臣何居安的养女,故被正式册封为敬月何皇后,宠惯六宫,母仪天下。

    ps:昨天给了李儇一个悲剧心里一直很难过,所以,今天来弥补他一下,让他以另一种形式一直活在月蓝的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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