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却端庄的行到堂中,盈盈拜下身躯。交叠的掌心紧伏在鎏金的青砖上,叩首下去的面庞甫一低下,砖内火龙里的暖意便轰然涌上脸庞,极力克制着脑中的眩晕,覃楠兮行礼如仪。

    “起罢,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萧贵太妃的声音才从头顶传来,右手边已有个大宫女来搀扶。

    “果然是个水晶人儿”萧贵太妃修长的睫毛微乎一剪,含烟沐雨的一双眼中,撩起惊喜而满意的笑意。

    覃楠兮闻言,伏身又拜道:“臣女惶恐,鄙颜陋质,愧荷贵太妃娘娘谬赞!”

    可贵太妃似乎也不以为迕,笑意盈然的对下首的众夫人接道:“俗语有女大十八变一说,还真不是虚言呢。本宫记得啊,这兮儿小时候,黄黄瘦瘦的一个小人儿,这才几年不见?竟出落的这样如花似玉!”

    贵太妃的言辞亲蔼,话众一句仿佛不经意的“兮儿”,却让一旁的萧落梅心惊肉跳,忙陪笑道:“能得贵太妃娘娘的赞誉,是妹妹天大的福份!只是妹妹向来身子单薄孱弱,这几年又多流连闺中,一直慢慢将养,因而未能时常入宫请安呢!”

    萧贵太妃转眸,拍了拍萧落梅的手笑道:“本宫才想责怪你这个做嫂嫂一句,你这小猴儿就将这几句挡住了!”

    萧落梅忙伏下身道:“臣女不敢”。

    萧贵太妃摇摇头,爱怜的牵她起身,笑慰道:“自己亲人,起罢。”说着又将目光落向覃楠兮,细细打量着她,却对萧落梅道:“梅儿啊,难怪你那弟弟心心念念的惦记了这么些年!这样可人的女孩儿,本宫见了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呢!”

    一直静立在堂中的覃楠兮闻听这话,不觉紧紧的攥住了手中的绣帕,心思凛然。

    萧落梅哀哀的望着覃楠兮零丁的身影,极力提起唇角,刻意笑道:“贵太妃有所不知,妹妹和翀弟自幼相熟,两个一处嬉闹大的,自然比寻常人亲厚许多。就是这两三年前,他两个还兄弟相称呢,说起来,也真是不成体统呢!”

    “原来他们两个间还有这么一段儿前事,难怪翀儿那孩子一来本宫这里,就楠兮长,楠兮短的,絮絮叨叨缠个没完。”萧贵太妃仿佛在埋怨,可语中的笑意明朗,而落向覃楠兮的目光却也是兴味盎然。

    “贵太妃说的正是呢!有道是佳偶天成,只怕翻遍了整座长安城,也只能寻出覃小姐这么一个水晶般的人儿,堪堪配国公三少爷那样的人物呢!”那身形臃肿的红衣贵妇,又巧妙体贴的接下了贵太妃的话茬儿。她话里话外,明着是在夸覃楠兮,实则却是将司徒翀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萧贵太妃一生无育,最疼爱的便是她亲姐姐的幼子司徒翀,因而听了这话,更觉熨贴入心,唇角的笑意也较方才深了几分。

    “臣女惶恐!”覃楠兮又伏首在地,无情无绪的应对。方才已在心底有了计较,如今真正要面对时,她反而平静淡然。

    “昨日,南海郡送来一串白珠,本宫看着东西倒是好的,就赏给兮儿吧,也取个好意头!”贵太妃殷殷望向覃楠兮,笑道。她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白衣宫女,端了一只红底描金的欺盘盈盈上来。

    漆盘中,铺着厚厚一层流光变幻的红缎,红缎上,静置着一串儿白珠手串儿。白珠颗颗都有指肚大小,粒粒浑圆饱满,色泽莹润洁白,静静躺在殷红如血的缎上,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可爱婴孩,置身在无声杀伐的血泊之中。

    覃楠兮起身,望着面前的漆盘并盘中的珠串。竟忽然走神胡想起来。只觉眼前这白珠,虽也是极难得珍贵的。只是,拢在自己那青白细弱的腕子上,却终究不如艳红可爱的海棠红般配。

    见她默然不动,殿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沉默。随即,那红衣贵妇又咯咯笑道:“这样尊贵的日子,这样好的珠子,又明摆着一对儿璧人,可不就正是应了那珠联壁合的好意头?说起来,覃大人可真是极有福气呢!儿子娶了国舅千金不说,这小女儿又得了贵太妃青眼,亲自为媒,真是羡煞臣妾这样膝下无女的人了!”

    贵太妃闻言欣然道:“姻缘本就天定,本宫也只是促其佳成罢了!不过,本宫私心里,倒真是盼着他两个尽快珠联合璧呢!”

    她蕴满笑意的话声未落,殿中的众命妇千金俱已起身拜下,口称颂贺。

    萧落梅亦伏拜在贵太妃脚畔,落向覃楠兮的眸光中,心绪流转,有哀怜,有心疼,有劝慰,亦有告诫。

    覃楠兮随众跪拜,正要叩首,就听萧落梅急急提醒她道:“妹妹这是喜过头了,竟忘了谢恩!楠兮,还不快谢恩!”

    覃楠兮抿唇微笑,叩首拜下,随即直起身子,端跪在堂下,抬起一直垂落的目光,澹然上望。

    只见榻上的萧贵太妃唇角含笑,目光冰冷,正静静等待着她臣服的谢恩,一旁的萧落梅神色哀伤而忧虑,一双明眸中,劝慰的光不住投来。

    覃楠兮望了片刻,再一次叩首在地,清晰道:“臣女惶恐,能得贵太妃青睐,实乃万幸,原当感佩天恩。只是,臣女庸姿陋容,实不敢也不能攀附国公府,还望贵太妃垂怜,收回成命。”

    这一语既出,四座震惊,当众抗旨,她这分明是不知死活。

    殿中的气氛极其诡异,落针可闻的极静中,覃楠兮甚至能听到自己擂动的心跳。不是她不怕,是她确实不能应下这道懿旨。

    她清楚的知道,隆庆帝登基当日,千五甲士持戈披甲振在殿上,才慑住了满心疑惑,不甘臣服的一朝文士。而这些人,又都以自己的父亲覃子安为旗帜领袖。当时,为了抚慰老臣,笼络人心,隆庆帝对废太子太傅的覃子安格外开恩,不加一丝责罪,因而覃府才未受东宫牵连。

    而隆庆帝登基至今已近一年,朝中的一众旧臣,也已被肆无忌惮的萧国舅洗换殆尽。如今,独独剩下个覃府,好似风中的孤竹,艰难独立。碍于覃子安声名太炽,又已是风烛残年,皇帝和萧国舅索性将他晾在一旁,不闻不问。原想等他天年尽绝,残势自然慢慢消弭。

    不想,近日民间又流传起一些童谣谶言,甚至有天子气北出阿米里山的谣言,传的沸沸扬扬。皇位来路不正的隆庆帝难免坐立不安,急急想要笼络士子文人的心,因而才想到了将覃楠兮匹配司徒翀。

    可覃子安风骨铮硬,朝野闻名,隆庆帝怕冒然下赐婚旨,反倒被覃子安抗旨不尊,到头来,名声又被他赚去。皇帝便请萧贵太妃行事。即便事不成,也有寰转余地。萧贵太妃本极极疼爱司徒翀,自然乐见其成。因而才有了今日这事。

    覃楠兮秉持本心,一心只有一人,原本就意欲抗旨不从,清早出门时,又得了父亲的嘱咐,因而当众抗旨,也就从容许多。

    此时,澹然望着高高在上的萧贵太妃,只见她唇角的笑意微淡,眼中的冷光却愈甚,正凝着她,仿佛是看着小孩儿任性一般,好整以暇道:“哦?那小姐倒是说说看,这何谓不敢?何谓不能?”

    覃楠兮再叩首起身从容道:“贵太妃容禀,臣女虽疏陋,却也听闻圣人言: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子事亲,居则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如今家父垂暮病沉,臣女不敢心存他想,只想膝下尽孝。”

    萧贵太妃神情微变,随即如常,淡淡道:“哦,这便是小姐的不能?那么不敢又如何论?”

    覃楠兮伏首又拜,起身对道:“贵太妃赎罪,韶平八年秋,先帝恩旨赐婚,将臣女赐配振远大将军司徒逸。臣女与司徒将军虽尚未行仪,却终归有圣赐婚约。将军虽已为国捐躯,可岁月短促,臣女尚不敢忘却。且司徒将军与三公子兄弟之间……臣女实是不敢枉存他想!”

    在座众人震惊不浅,屏住呼吸,殿中一时静若鬼蜮。萧贵太妃眼中疏忽一冷,冷笑道:“果然是覃家的女孩儿,这一幅身骨确实不同寻常!”

    又默了片刻,贵太妃才又悠然一叹,淡淡道:“覃小姐孝心纯笃,实是表率,应当嘉许!只是,膝下侍奉,终究只是是小孝。覃大人一心为国,小姐不如去若水庵中,日日诵经,祈愿天佑大楚。令尊一心,定然欣然感动,沉疾自然不药而愈!”

    萧落梅闻听这话,不由泪意潸然。她料得到萧贵太妃定会惩戒覃楠兮的当众迕逆,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竟命她入庵为尼,以盛世华年,长伴古佛青灯。

    却见覃楠兮缓缓叩首,淡淡道:“臣女谢贵太妃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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