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我负责照顾子期的起居饮食大概一年多之後,有次他在填词时迟迟不落笔,就只盯着我磨墨的手指瞧。这不是第一次,我也不觉得有什麽奇怪。只是他这次忽然要我别磨了,去弹琴试试。

    我有点意外,但也没什麽不好。所以我学着他平常的样子开始弹他的琴。

    他就坐在我的正前方看着我弹琴。那表情很微妙,该说是困惑、还是失望呢?总之至少可以肯定,我弹得不怎麽样。或许应该说弹得很糟吧。

    但他要我停手的时候,他眼中却流露着愉快的光彩。

    隔天晚上,在我进到他房里时,他拿了另一具琴给我。

    只是这琴长得和他的很不一样。他的琴是案琴,放在桌上弹的;他给我的却是抱在怀里弹的。他说,这东西叫琵琶,又给了我一块小竹片,要我立刻试试。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我弹得很差,但他喜欢听的话,我就弹。

    只要他喜欢的话。

    他仍然坐在我正面看着我弹琵琶,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我弹得愈久,他就显得愈高兴。到後来,他配合着我胡弹一通的曲调,也开始弹起他自己的琴。

    我不懂乐理,但是从他的表情和表现来看,明显我弹得还不错吧。

    从此,大多数的夜里,我陪他的方式,从发呆换成了弹琵琶。

    ...

    在我来到鄱阳剑派的第四年某一天,来了四个客人。

    四个和尚。

    他们是来找昭大叔的,四个和尚加上昭大叔和元伯,六个人在昭大叔的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上午。吃完午饭後,昭大叔带着一个布囊、背上了我从没见过他用过的剑,和四个和尚一起出门了。

    有人问元伯,掌门要去哪,元伯都不回答。

    我没去问,子期也没有问。子期仍然只用冷淡且不屑的眼光送昭大叔出门。

    那天晚上,我终於忍不住了,我问子期,昭大叔是个好人,又是你的师父、是我们的大家长,为何你总不用正眼看他,平常也对他爱理不理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子期反问我。

    我不懂,哪里奇怪?什麽奇怪?我问这问题很奇怪吗?

    不。我说的是,你看,我有六个师弟妹了,以後还会继续增加,但我们没有师叔在,只有一个元伯。是的,我们没有师叔。

    师叔这词,我知道,指的是师父的师兄弟姐妹。

    这麽说来,的确有点奇怪,难道昭大叔的师父只收了昭大叔一个弟子吗?

    我问子期。

    当然不是……在十四年前,当时我甚至才刚生下来,就被父母抱到这里拜师了。就在那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让所有师叔都无法接受、愤而离去的事。有好一阵子,整个派里就只剩下我和师父、元伯三个人而已。

    子期虽然很冷静的描述,但我听得出来,他话里有着强烈的屈辱感。

    是什麽事?我问。

    是一把剑,和两个派门之间的故事,要说到你听懂的话会很长,你要听吗?

    那是当然的,而且我也感觉到,子期很想说、很想找人分享、以及发泄。我点头了。

    这一晚,子期完全没有摸琴、我也没有弹琵琶。

    而我终於知道,这个名为鄱阳剑派的和乐家园,原来是有敌人的。

    一个和鄱阳剑派一样源远流长、创立已有千年的古老派门。

    一个从创立始就与鄱阳剑派势同水火、争斗了千年的派门。

    以及,一把剑,一把鄱阳剑派历代先人耗去了百年光阴来计划、集材、打造出来的镇派之剑,一把原本寄望能用来击垮对头的剑。

    最後,是昭大叔的窝囊。

    敌对的派门只有一个人找上门来,昭大叔和他过了几招。打输了,也就算了,居然让人将那把剑也抢走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是一派之耻。

    更可耻的是,昭大叔居然完全没有讨回来的打算,没有雪耻的打算。

    可耻之人。

    这就是子期一直对昭大叔冷淡又不屑、也让昭大叔的师弟妹们愤而离去的原因。

    但是,昭大叔的师弟妹们可以说这掌门师兄窝囊而离开,子期却不能因为他的师父废材而叛离。

    子期的家族是彭蠡湖口九江镇的望族,一向与鄱阳剑派相交甚厚,数百年来族中也有数之不尽的人曾拜入鄱阳剑派门墙。也因此,子期才会在连路都还不会走的时候,就被他的父母送来拜师。

    但谁料却拜了个千年来最可耻、最窝囊、最废材的家伙为师。

    我理解了子期的闷、子期的怒,还有子期的目标与自我期许。

    终有天,我会将云逝梦渺夺回,用我的这双手!

    这一夜,子期的最後一句话。

    我点点头。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达成这目标。我说。

    但其实,无论他是否已经达成目标,我都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想一直陪着他。

    ...

    过了一段日子,昭大叔回来了。

    同时,也像以前一样,带回了一个女孩。

    她是小涵。昭大叔向大家介绍着。

    我看着那女孩。

    她很奇怪,明明很乾净,却一直搓手,似乎手上有什麽很脏的东西,想要搓掉它。打扮也很乾净,左额的头发却没有绑在辫子里,反而垂下来盖住了她左眼以上的部份。

    很不协调。

    昭大叔示意她向大家打招呼,她却自顾着搓手,还加上了将鞋底在前庭的碎石上不断磨蹭的动作。鞋底也黏上什麽东西了吗?看那动作,似乎比手上的还要脏。

    看那女孩久久不向我们打招呼,有人忍不住说了句:哪来的怪小孩?

    是常武,子期最大的师弟。除了子期,大家都叫他武哥。

    阿武,别胡说,她是你们的师妹。昭大叔训斥着。

    那女孩却对这句话有了反应,抬起头来直瞪着昭大叔。

    她的左眼被头发盖住了,但右眼已足够表达出她的不乐意。

    昭大叔也查觉到了,有点疑惑的问那女孩:你不愿入门?

    女孩没有回答,低下了头。

    她似乎想表现随你高兴的意思,却没有逆来顺受的态度。

    很不协调。

    她是不是遇过什麽很不好的事啊?我身後有人说着悄悄话。

    是去年刚入门的女弟子,年纪可能和我差不多,叫蓝沐雨。

    和她说悄悄话的那个人比我和沐雨大一点,则是在我来到这个家之後紧接让昭大叔捡回来的另一个女孩,叫阮修竹。

    阿竹听完沐雨的话,忽然举手大叫:师父师父!让我负责照顾她吧!真是爱多管闲事的人。

    就我所知,阿竹本身粗鲁又粗心,根本就不是会照顾人的人。

    应该说,她一直都被比她小的沐雨照顾着。

    昭大叔显然也知道不能让阿竹负责,皱起了他的浓眉,不作回应。

    那叫小涵的女孩忽然蹲了下来。

    昭大哥,她大概累了,我先安排房间让她休息吧。你长途跋涉也辛苦了,剩下的事日後再说。元伯说。

    要我说,元伯才是整个派里最会照顾人的。

    一脸倦容的昭大叔没有反对的理由。

    元伯伸手要去牵小涵,但是她却不肯把手放到元伯手里,只是站起来盯着元伯瞧。元伯大概是从我这边看不见的她的右眼里查觉她想表示什麽了吧?总之他收回了手,走向後院。

    小涵抱着一个包袱,在後面跟着。

    结果,从头到尾,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一个字都没有。

    是哑巴吗?

    真不协调。

    ...

    她不是哑巴。

    我会确定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天,我看到她站在前庭,一直抬头看着屋檐上的怪兽。

    虽然她很怪、很不协调,但她比我小,我想起刚到鄱阳剑派的时候,比我大的人每个都很照顾我,那我也应该去照顾她才对。所以我靠上前去,和她说:那叫鸱,虽然长得很可怕,但其实是会驱赶恶鬼的吉兽喔。

    她似乎很意外我会和她说话,猛地扭过头来看我。

    紧接着就是让我知道她不是哑巴的原因了。

    那是螭吻,才不叫鸱。

    吃……吻?我呆住了。是因为没料到她会回答?没想到她会反驳?还是那个我根本没有印象要怎麽写的名字?总之我呆住了。

    居然把龙子当作鸟。她说,扭头走了。

    我愣在原地。

    我……能和她处得好吗?

    我很怀疑。

    ...

    小涵来到派里好几年了。

    这些年,几乎所有人都被小涵抢白过、纠正过,而她抢白或纠正别人之後,总是不屑一顾似的转头就走,所以没有人喜欢她。

    喔,还是有人喜欢和她一起。第一个是已经被取绰号叫傻姐儿的阿竹。该说她心胸开阔还是傻到没神经呢?总之她从来不对小涵任何失礼的话介意,老是被在小涵嘲笑完之後呵呵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大概十三还是十五次之後,小涵挑她毛病的时候,不再带着不屑的神情,而是说完後自己也笑了出来。

    另一个是蓝沐雨。她没被嫌大概是因为,她什麽事都不作、也从来不多说话吧。不作事、不说话,也就代表不会犯错,没毛病可以被挑。

    回到正题。有一天,我结束了打扫工作,要到子期房里替他准备今晚的诗稿和曲谱时,居然看到小涵站在子期的房里,直盯着子期放在桌上的七弦琴。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远而看错,小涵似乎露出了怀念又惆怅的神情,看着琴,伸出手,在琴弦上拨弄着。

    距离不太远,所以声音虽然小,但我听见了。

    我陪着音感卓越的子期这麽多年,已经懂乐理了,小涵随手拨弄出的音调,有着深刻的哀伤与思念、还有悲痛与绝望……

    她,居然懂弹琴?我愣住了。

    还没等到我出声,她忽然停手了,也发现我在门外不远处看着她,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冷峻又倨傲的神色,一句话也没说,就穿过我身边走了。

    晚上,我告诉子期,小涵擅自动他的琴。

    子期当时正在换衣服,隔着屏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很不高兴。子期一向不喜欢有人乱碰他的琴,因为调好的音色会走掉。

    你怎麽没阻止她?子期说。

    我很意外啊,完全没想到她会弹琴。我说。

    子期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她会弹?弹了什麽曲子?子期问。

    我不知道曲名,可能只是随手拨弄的吧。只是……听到那曲调的时候,我感受到一股很沈重又沈痛的哀伤,有点听呆了吧,所以才没有想到应该要阻止她动你的琴。说真的,如果她再弹久一点,我可能会哭出来呢。

    子期没有反应。

    他似乎有什麽心事,今晚的合奏,他一直走音、漏拍。

    隔天。

    子期居然当着我的面,邀请小涵到他房里弹琴。

    你弹的音调能让萍儿打心里产生感受、甚至有可能让她落泪,代表你的音感、音韵极佳,无论如何请让我听听看!子期诚恳的对小涵说。

    ……我为什麽要弹琴给你听?小涵用她的右眼和皱起的右眉看着子期。

    其实我最近有点瓶颈的感觉,在白雪剑舞中有数个音节总是无法很顺利流畅的跃过,也早就在考虑要找琴师指点。既然你有这天赋,我想先请你帮忙试试看。

    我不要。小涵冷酷的拒绝了。

    这……为什麽?子期有点失望,也有点疑惑。紧接着他似乎想到了原因,马上又说:是怕我的音感比你好、会指点你出错的部份吗?不用担这个心,你又不是照着乐谱弹琴,没有所谓的错不错,讲究的只是感觉到不到位。而且是我请你帮我调整音感,怎麽可能会指摘你。

    帮你突破了又能怎样?小涵冷冷的回答:你的剑舞,只能用来表演罢了,若是上了战场,不用几个回合你就会被杀死,突不突破、跳得顺不顺畅都一样。既然毫无实质作用,我为何要帮你?所以我不要。

    子期愣住了。

    而我生气了。

    你说这是什麽话!子期的剑舞何其优美,你居然拿去比作上战场!你太不懂得欣赏了!我怒骂着小涵。

    而她却像没听到一样,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子期一直锲而不舍的追逐着小涵。

    一开始是央求她弹琴,後来却不提琴了,反而问她对於白雪、阳春两套剑舞的观感与想法。

    小涵从来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过肯定的回答。

    我,确认了一件事。

    别说什麽处得好不好了。

    我讨厌她。

    ...

    昭大叔死了。

    他只有五十多岁,一向身强体健,但是他死了。

    忽然就死了。

    子期接任了鄱阳剑派掌门。

    然後,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叫作君弃剑的人。

    面对子期的剑舞,他不敢动手,却用无聊又可笑的断句诗破坏了子期的音感与节奏。

    真是个没本事又爱装模作样的讨厌鬼!

    但是这不会影响到子期的计划。

    一个能让子期达成毕生目标的计划。

    庐山集英会,听说是由江南二十一水帮联盟联合举办、南武林所有英雄豪杰都会参与的盛会。只要在庐山集英会上夺魁,子期就能拥有号召群雄的无上声望,让他一口气超越敌对千年的云梦剑派,并进一步从云南的苗族手上夺回当年被抢走的镇派宝剑云逝梦渺!

    在子期刚刚接任掌门时,就迎来了这样的盛会,简直就是天赐的机运。

    子期一定是获得上天认可、加持过的天之骄子吧,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在庐山集英会的前三个月里,我经常陪着子期熬夜埋头研究乐谱,陪他在月光下修正剑舞的姿势与流畅性。

    我陪着他,愈来愈强。

    只要夺下庐山集英会的首魁,我就有机会讨回云逝梦渺了!子期经常满身大汗、但又欣喜兴奋的对我说。

    我也总是微笑着递上绢巾为他擦汗。

    别忘了,陪着你扬名立万、练武夺剑的人是我,不是那个惹人厌的小涵。我在心里说着。

    我和子期,一起期待着庐山集英会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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