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手艺小店里,他们再逢,他微眯着眼挑眉看她:“从今日开始,我就是你哥哥了。”
    七夕之夜,他为她燃放烟花,对她说:“将这些情绪和记忆再次封印进你的身体里,你能再次无忧无虑。可阿玉,我还是想让你继续长大。”
    冥司之中,他解她心结,俯身在她耳边鼓励她:“我只会想,我们阿玉是有多聪明,竟能平安回来。”
    是那样温柔周到、体贴可靠的她的心上人,让她忍不住便要去亲近依赖的、如兄又如夫的她的连三哥哥。
    他也有坏的时候,躲避她,不见她,亲她,吓她,对她放狠话,说什么“以后别再靠近我,离我远远的”。
    他也曾伤过她的心。
    但那并非是他所愿。
    他踏遍山河寻她,对她说:“我找了你很久。我喜欢你,不能容许你嫁去乌傩素。”
    当季明枫将她带走,他追来小桫椤境,同她陈情:“我想要的,并非须臾之欢,而是与你长相厮守。”
    彩石河畔,他为她裂地生海,半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亲密地附在她的耳边:“我爱的人是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
    回忆到此,想要落泪,眼角滚落的,却滴滴是血。
    她是凡人,而他是天神,她从来便知他们之间相隔天堑。便是在他一心为着二人的将来做长远谋算之时,她也没有相信过他们会有永远。但她也没有想过他们能够在一起的时光是这样短暂。
    她至今仍记得在小桫椤境的胡杨林中,他们互诉心意之时,她将自己交付给他时的圆满,也记得最后那一月相处中,她所感受到的欢悦和幸福。
    悲伤,绝望,遗憾,和心底巨大的痛苦凝聚成了一种她平生从没有真正体会过的情感——恨。恨意盘踞在她的心底,缠绵不去。
    若她不曾得到过那一切,不曾那样接近过幸福,此刻,她不会这样恨。
    她不求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她所求不过这一世罢了,一世,几十年,与神仙们动辄以万计数的寿命相比,这又算什么,为何区区几十年她也无法求得?若这是天意,为何天意要对她如此狠?
    恨意如藤蔓蔓延疯长,她恨亲手虐杀她的那橙衣的恶魔似的仙,恨天,亦恨这命。浓烈的恨意驱使她不甘地悲呼出声:“啊——!”
    悲鸣被静音之术所阻拦,不能为八方神灵听闻,然那悲呼中的怨恨之意却为天地灵息所感,一时间原本明朗的天柜山阴风大作,乌云自天边滚滚而来,齐齐压在天柜七峰之上,潮鸣电掣,雷动如山倾。
    昭曦竖耳静听天顶的动向:“这是……”
    朱槿神色晦暗,一言不发。
    一山之隔,守在寒潭旁的两位天将且惊且疑地望向峰顶:“这风雷……似乎并不是流刃之刑的前奏……这是怎么回事?”
    寒瀑中已近力竭的青年也从半昏迷中醒过了神来,仰望向山顶之处,眼中疑窦丛生。
    天柜七峰之上浓云压顶,雷嗔电怒,但造成这一切的成玉却并不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恨意如火,在身体中冲撞灼烧,令她难受极了,但她也明白,全凭着这股不甘的恨意强撑,她才能留得一分清醒。
    她其实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了。
    听说人死之时,或许会看到自己的前世。
    当身体里最后一点血液也流失殆尽,忽然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蓦地涌进她的脑中。
    似乎是她的前世。
    她看到了。
    第一世里,她是个痴儿,不会说话,也不能动,像个木头人一般,更别提普通人类的情感,更是一概不懂。族人视她不祥,要将她烧死,寡母疯了一般将她从火刑架上救下,带着她东躲西藏。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但也还过得去。但有一日,母亲却病了。那个冬天,寡母自知熬不过去,将仅有的银钱换了面粉,为她做了一大锅饼,放在了她的身边,抚着痴呆的她流泪:“能多活一天,也要多活一天啊!”两日后,母亲死去了,她守着母亲的尸体,有生以来第一次流了泪,在那眼泪中,她学会了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一种情感:舐犊情深,昊天罔极。
    第二世里,她依然有些痴呆,自小被遗弃,被一个好心的佃农捡去抚养。她十岁时,老佃农拿刀划坏了她的脸,说这样的世道,一个贫家女儿生得这稀世容貌必然遭祸,不如毁掉。痴呆的孩子又懂得什么,只记得了刀刃划过皮肉的疼痛,以此判断出老人不喜她。可十四岁那年,家乡遭大洪水,漂过的浮木只能救一人之命,老人毫无犹疑地将生还之机给了她这个痴儿,拼命将她推上了浮木,自己却被洪流卷走了。她怔怔望着老祖父消失在洪水里的身影,又一次落了泪,在那眼泪中,她明白了这世间情感的复杂,学会了什么是善意的伤害和孺慕之爱。
    第三世里,她终于不再是个痴儿,有了基本的情绪,是个大面上看着还算正常的孩子,寻常地长大,也有了朋友。那是个女子亦能从军的时代。她同朋友一起参了军,在一次侦察敌营的任务中,两人不慎被发现,朋友为了护住她,先行一步做了诱饵引开了追击的敌军,最后惨死于敌手。她们分别之时朋友对她说,若她能活下来,一定要代替她,活得更有意义和价值。那一世,她学会了什么是背负,并且终其一生都在学习什么是为人的意义和为人的价值。
    第四世……
    第五世……
    第六世……
    她一共经历了十七世。
    这一世正是她的第十七世。
    亦是她的最后一世。
    十七世苦修,她终于习得了凡人应具有的全部情感,获得了一个完整的人格。
    成玉蓦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挂在长刀上的凡躯化作一道金光,那金光与寻常金光大不相同,似乎涵了千万种色彩,耀眼至极。
    金光迅速蔓延,顷刻之间覆盖万里冰原,光芒所及之处,浓云尽退,惊雷立止,万物难生的天柜七峰竟于瞬刹之间盛开了万盏雪莲。
    天地正中之处,乃是中泽大地,中泽乃古神消逝沉睡之境,八荒神灵皆不可涉足。然此时,静谧了数十万年的中泽大地,却突然传出了洪亮悠扬的钟声。
    中泽境内,仅有一处地界,坐落了一顶敲响之后八荒便都能闻得其音的仙钟。那地界是中泽正中的姑媱山,那仙钟是姑媱山顶的慈悲钟。
    姑媱洪钟钟声不止,响彻八荒,金光也随着那钟声延向远方,很快便覆盖住了整个天地。
    正当八荒生灵都为这异象而惊异不已之时,不灭的金光之中,传出了缥缈的法音:“姑媱祖媞,以光神之名,为天地立下法咒:万物仰光而生,光存,则世间万物不灭。姑媱祖媞,以人神之名,为八荒立下法咒:十亿凡世,由姑媱所护,八荒生灵,若有对人族心存恶意者,皆不得通过若木之门。”
    法音缈缈,为众生所闻。
    上至天君,下至地仙,聆得法音者,齐齐跪拜。
    众生皆震惊不能自持。
    消逝了二十一万年的光神,竟复归了!
    第三十三章
    东华帝君是个好清净的神,常住的两个地方——九重天太晨宫以及天之尽头的碧海苍灵,都不怎么待客。天君慈正帝知道帝君的规矩,即位以来从未去太晨宫叨扰过帝君。
    但今日,慈正帝却出现在了太晨宫门口。
    平心而论慈正帝是个勤政的明君,处理八荒事务一向能干,即位两万年从没让帝君替他收拾过烂摊子,算是比较好带的一届天君了。但眼下这桩事对慈正帝来说,却也有些棘手。
    事情是这样的。
    光神祖媞复归,八荒震动,慈正帝以观火镜探查光神复归降临之处,发现是北极天柜山。光神乃洪荒古神,在神族中享有尊位,光神复归,自是应当以最隆重的尊礼相迎,为此,慈正帝特派了日星、月星、岁星、荧惑星、镇星、太白星、辰星这七曜星君领了四十九位仙伯前去北极天柜山恭迎光神。
    七曜星君领得此命,也很激动,带着仪仗队心潮澎湃地赶到天柜山,本以为能见到传说中那位古神的真容,但把天柜山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也没有寻到光神的踪迹。
    星君们傻眼了。就这样空手回去交差,那是肯定不行的。一筹莫展之时,太白星君想起来三殿下就在天柜第二峰服刑,应当见到了光神的神迹,说不定知道光神的去向。
    星君们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瞬息间便杀到了第二峰底,向三殿下打探消息。孰料殿下却道,在那两道法咒之后,姑媱钟声和象征着祖媞归来的金光很快便从天柜上空消失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过祖媞的身影,也不知她离开天柜后,是去了何地。
    三殿下对这事好像并不太关心,和他们说了两句,便走神地去问一旁的镇守天将剩下的十个时辰他还有几次流刃之刑了。大家也不是没有眼色的神,都听出了这是逐客令,但实在不知还能跟谁打探,因此还是厚脸皮地守在那儿,巴巴地求殿下再想想,给他们再提供点线索。
    大概实在很烦他们了,三殿下在再次受刑之前给了他们一个建议,说听闻祖媞神孤高,不爱与人打交道,他们既错过了刚刚复归的祖媞神,再刻意去寻怕也难以寻到;八荒中能同祖媞说上话的唯有一人,便是东华帝君,他们若决心非要寻到祖媞不可,那不如去一十三天找帝君出出主意。这才把他们打发走了。
    七位星君觉得三殿下说得有道理,但他们当然不敢自己去找帝君,一回九重天就将此事禀给了天君。
    这,便是此时天君站在帝君面前的缘由。
    芬陀利池旁,帝君一边往鱼钩上挂鱼饵,一边听天君诉明了来意。
    帝君并无太大的反应,只道:“寻到她,又如何?”
    天君肃色而答:“祖媞神,她毕竟是我神族的尊神。”
    帝君将鱼钩抛向远方:“族别上而言,祖媞她的确是神。不过她不曾入过水沼泽,并非父神弟子,也不曾接受墨渊邀约,任新神纪花主,因此她同如今的神族,其实没有什么渊源。”看了天君一眼,“你令七曜星君前去迎她,是想借此昭告八荒,天族予她星曜之首的地位,从此后她便是天族的神,是吗?”
    慈正帝的确存着这个打算,心思被如此直白地戳破,不免尴尬:“帝君是觉得……这不妥?”
    帝君放好鱼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光神的地位无须任何族类认可,无论五族如何看待她,她都是这世间的光神,九天星曜都要被她的法则所束缚。只要如今执掌星曜的星君们不倒行逆施,她便不会插手他们的运行,如此,她是不是天族的神,都碍不着天族对星曜的统领,你的确不必多此一举。”
    天君沉默了片刻:“可毕竟当日祖媞神同少绾神交好,少绾神乃魔族至尊,若祖媞神被魔族拉拢,恐对我们神族不利。”
    天君青年时代跟着帝君读过几日书,虽然帝君从不让天君对自己执弟子礼,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天君对帝君一直礼遵得很好,因此天君犯糊涂了帝君也不像对别人那样惜言如金,还能多说几句:“洪荒时代,”帝君道,“祖媞是唯一一位不曾介入过五族之战的重要女神。既然当初她隐居姑媱十万年也未曾被任何一族拉拢,那今日便不至于再被他族拉拢过去。少绾彼时能将她请出姑媱,也不是两人交情好,只是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史书对于祖媞记载着实很少,天君对这位女神也不甚了解,此时听帝君提及洪荒时代祖媞离开姑媱的真相,不免惊讶。惊讶之余,还是有点疑心:“照帝君所说,祖媞神乃是一位超然隐逸、无欲无求,且不爱管闲事的神,可为何复归后,祖媞神第一件事便是定下两条法咒,改变天地的法则呢?这却不太像不爱管闲事的样子。”
    帝君回忆了一下那两条法咒:“‘万物仰光而生,光存,则世间万物不灭。’”有鱼咬钩,他提起鱼竿来,一边处理咬钩的肥鲤一边道,“昔年神族与鬼族大战,鬼君擎苍祭出东皇钟欲使八荒灭噬、众生陪葬。若彼时有光神的这条法则在,那大可不必惧怕擎苍以八荒众生相胁,因光存,万物不灭。这条法咒是复归的光神对这世间的慈爱,如何就是管闲事了?”
    听帝君如此阐释,天君不禁为自己的狭隘感到汗颜:“这……”
    帝君将钓起来的鲤鱼重新放生进池中,继续道:“‘十亿凡世,由姑媱所护,八荒生灵,若有对人族心存恶意者,皆不得通过若木之门。’当年祖媞为人族而献祭混沌前,曾同墨渊订立新的天地秩序,说好了人族永居十亿凡世,由神族护佑。”他思索了片刻,“如今她一回来就立下这条新的法咒,大约是觉得神族这些年护佑人族护佑得不够好吧。”
    听到帝君这个不负责任的猜测,一向觉得自己在统理十亿凡世上做得几近完美的天君心态有点崩:“帝君也觉本君在护佑人族上做得不够妥当吗?”
    帝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随口一句给天君造成了什么样的压力,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那倒没有,你做得挺好,”继续不负责任地猜测,“可能是祖媞她太严格。”话罢看了一眼中天,“好了,就这样吧,快到用膳时间了。”
    帝君话题转得太快,天君心绪还在大起大落间,一时没跟上去,只本能称谢道:“那就多谢帝君留饭……”
    道谢之声与帝君的下一句“你差不多该回去了”一同响起。
    天君:“……”
    天君捂着胸口走了。
    天君走后,帝君远望着天边之霞,陷入了思索中。正如他方才同天君所言,祖媞的第一条法咒,乃是为八荒留下火种,即便八荒倾覆,众生依旧不灭。
    这八荒四海中唯有三大创世神、四大护世神和五大自然神能为世间立下法则。
    三大创世神乃盘古神、父神和少绾;四大护世神乃墨渊和墨渊那不知何时能降生的弟弟、西方梵境的悉洛,再加上一个他;五大自然神乃地母女娲、光神祖媞、火神谢冥、风之主瑟珈,以及新神纪方降生的水神、现在还在天柜第二峰下受刑的连宋那小子。
    这十二位神祇中,羽化了五位,沉睡了两位,一个还太年轻,一个干脆就还没降生,活得好好的能够为这世间施加法则的也就是悉洛和自己了,哦,再加上一个刚刚复归的祖媞。
    然为世间施加法则是一桩需极其慎重的事,因其耗费的灵力和修为十分巨大。法咒越是威严,耗损灵力便越厉害。似祖媞这般刚刚复归,正是虚弱之时,便为世间施加如此威严的法咒,很可能将耗尽她的全部灵力。
    为何耗尽灵力也要为天地确立这条法咒,是因为……预见到了八荒会再有大劫吗?
    帝君难得地揉了揉额角。此事不宜让别人掺进来添乱,但他的确是当去见一见祖媞了。
    北极天柜,白雪皑皑,万盏雪莲迎风而开。
    实则祖媞并没有离开天柜山,七曜星君们无法寻到她,不过是因定下法咒后,她力有不支,于是在天柜第一峰下辟开了一处小空间,前去小空间中静息罢了。
    东华帝君猜得没错,光神甫一归位便立刻定下两条法咒,乃是因她预见到了宇内八荒即将迎来一个亘古未有的大劫。
    祖媞归位之时,仙体自光中重聚,除了作为光神的那些记忆外,同时复苏到这具身体中的,还有她的预知之能。她预知到了那劫。睁眼的那一刹那,在无尽耀眼的光中,她看到了三万年后这个世间的模样:不知从何处烧起来的战火使得四海倾覆、诸天灭噬,八荒大地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千里赤地饿殍载道、哀鸿遍野,四海八荒再无一丝仙乡乐土的模样,昔年那在以盘古仙尸为食的钵头摩花花瓣上衍生而出的炼狱般的凡世,也不过如此。
    光神的预知之能是一种感应天启的能力,何时能预知到何事并非她所能决定,而是天意使然。模糊的片段划过脑海,她无法确定此劫的始作俑者是谁,她只预知到了那是一场足以灭天的战事。并且,她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她需要作为光神再次献祭,方能化解此劫,使这场战争终结。这才是她能够复生的原因。因天命需她再死一次。
    而这,便是光神的宿命:每一次生,都是为了死。
    小空间中一片漆黑。祖媞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过往似水,自她的眼前流淌而过。
    她是从世间的第一道光中诞生的,睁开眼睛后第一眼所见,是姑媱长生海中的一海子红莲。万盏红莲,铺满了整个长生海,如火似焰,那样美,她真喜欢它们。而红莲们出于亲近光的本性,在她的普照之下开了智,好奇地问她:“你是谁?”
    她在这世间的第一句话,是说给一海子红莲听的。她抚着红莲的花瓣,天真又温和地对它们说:“我是光神,是你们的庇护者,若你们有所祈求,向我道出,我将满足你们。”
    光神降世,修习的第一项本领,是对花木的全知之力,而她修习这项本领的初衷,不过是为了聆听花木们对她的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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