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澈独自一人在宣王府中,为颜琤守灵七日七夜。萧澈自然知晓灵柩中无人无物,他的阿璃活在他心里,一颦一笑,一声一语,一悲一喜。
    “你可知?两个人相爱的意义为何?”
    “不知!”
    “以吾之身,活尔之魂。”
    白日总有人来祭拜,只有夜间才留予这二人独处。
    晚风盈盈,烘云托月,蝉声弱微,灵堂渐渐一片寂静。夜色渐浓,阴云将月光遮掩,连星光都隐匿其后,往事似巨浪一般将萧澈吞没。
    窒息之感遍布全身,幻象之中,颜琤似已归来,在门槛外,缓缓伸出双手,似再召唤萧澈。
    萧澈立刻起身奔至颜琤面前,将眼前之人抱紧,呐呐道:“阿璃,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
    话音刚落,对方眼神阴鸷,手中寒光一闪,刺向环抱自己之人。
    萧澈难以置信的捂着伤口,注视着颜琤满面寒光,对方再无素日半分温柔,狰狞道:“萧澈,是你负我!你该死!该死~”
    幽森的声音迎着冥烛火光回荡灵堂,萧澈立刻瞠目惊呼:“阿璃!”
    只一动额上的冷汗滴落,滴入香炉之中,发出嘶嘶声响。
    萧澈惊魂未定,一阵阴风传来,他立刻警觉,惊起抬首看向门外。
    漆黑之中一个身影向自己缓缓走来,萧澈看清身量,便知何人。
    他轻轻吐气,无奈道:“林钟,你不声不响,是要吓死我吗?”
    林钟也并未答话,走到萧澈身旁,将搭在手臂上的披风为其覆上,之后退在远处静立。
    萧澈被林钟这一动作也吓到了,他自然不会相信林钟是会关心别人冷暖之人。
    他诧异回身看向林钟:“你来,只是为了给我送披风?”
    林钟依旧不置一词,黑暗之中,只有一双如墨玉一般的眼眸流转柔情,与周身凛冽格格不入。
    萧澈回身,无奈苦笑,身后之人做事,向来毫无道理,他不是不知。
    明日便是送灵之日了,若棺中真有颜琤,他是万万不会让其葬入王陵,颜琤多恨皇宫,萧澈自然知晓,他甚至不想和任何皇家中人有瓜葛。可如今一口空棺,便无需计较。
    第二日前来送灵者,除文武百官,还有金陵城中百姓,甚至还有受过颜琤接济的乞丐。
    萧澈在人群之中看到周良,便上前行礼,头七初日,萧澈来时,周良也已离开,直到今日二人才得见。
    周良似比以往更加苍老,萧澈尚未开口,周良便道:“萧将军,王爷之事,老夫深感愧疚。如今也是将死之人,即使不以死赎罪,也没几日活头。可你不同,你如今圣宠在渥,他日必有一番作为,因此你万万不可再有死念,随王爷而去。”
    “大人无需愧疚,阿璃之死,是我之过。大人如今也才古稀,来日方长,切不可妄言生死。至于飞黄腾达,圣恩宽厚,萧某自是不屑。日后自当守此诚心,为大虞效力,除此之外,再无别念。”
    萧澈一句“再无别念”,周良便知他意,此生不娶,此生不负。
    周良点点头道:“萧将军,一颗赤子之心,周某人佩服不已。王爷入葬之后,萧将军若得空,去看看钟老太傅吧!他似乎,不太好。太傅虽对王爷苛责,可最疼之人还是他,你如今在金陵城中是王爷唯一的亲人,代表他以尽孝道,王爷九泉之下也不甚欣慰。”
    萧澈蹙眉,回想那日颜琤在断无崖上所言“若你还念过往我委身之情,便替我照顾好师傅。”心中又是不宁,若钟潜有事,他更加对不住颜琤的托付了。
    皇帝为得贤名,颜琤出殡之仪上,皆快赶上国丧之礼。萧澈闻众人感慨之语时,不禁冷笑连连。颜琤之死,萧澈虽不怨旁人,可若皇帝对颜琤有过半分疼爱,也不会是此等局面。
    萧澈终生难忘,那也朝阳殿皇帝摘下面具,那张魔鬼面庞何等狰狞,何等恐怖。
    从此往后,萧澈护万民,忠大虞,守江山,定四方,只因这天下,姓“颜”。
    颜琤入葬之后,萧澈应诺便匆匆赶来钟府,正欲敲门时,犹豫不决。
    他回想起自己与颜琤成婚那日,钟潜对自己所言,心中羞愧难当。
    思索再三,还是扣门求见,哪怕钟潜责骂,他自会受着。
    萧澈被领进钟潜起居之所,他看向床榻之人,不免心惊。
    满头华发,满面沧桑,眼窝深陷,一双褐瞳再无往日炯炯之神。
    大虞开国,武有谢峰,文有钟潜。眼前之人,乃大虞一代贤臣,天子亲师,威严赫赫。
    如今,过往飘零而散,身后杳无惦念之时,竟也挡不住衰老。
    钟潜看到萧澈来此,挣扎起身。萧澈立刻上前,将其扶好,立起枕头,让其依靠。
    安顿好钟潜,萧澈撤步,轻掀衣袍,双膝跪地拘礼:“太傅,阿璃之死,终究是我无能,无法护其安好。负您所托,今日特来领罪。”
    谁知钟潜苍颜扬笑,粗喘着气道:“翊璃自尽,是他所选。与你何干?老朽虽不信命,可若此劫是上天安排,你又如何能改?快快起来。”
    萧澈竟不知钟潜对生死之事如此通透,之前若枫身死,钟潜便是如此,他只道对若枫疼爱不够,可如今颜琤过世,他依旧云淡风轻。
    人活一世,生死离愁,兴悲苦厌,只道是此生羁绊,无法释怀。可却有人能处之淡然。拥有时,便不辜负赐予;失去时,也莫遗憾错过。
    萧澈为这份从容,肃然起敬。他起身落座,等着钟潜开口。
    钟潜沉默似在调息顺气,半晌苍老之声传来:“大虞日后安危,皆系于你。你入京之始,初衷为何,你可还记得?”
    一句话点醒萧澈,当初入京他并想过与颜琤这段情缘。只是天命难违,如今一切似从头来过,义父之死,固儿身世,皆待他彻查。
    萧澈点点头:“记得!”
    “那就好,如今你已在朝,又身兼要职,且无姻缘羁绊,便可一心一意做你想做之事。只是老朽如今日薄西山,若再无法将心中所知之事说出,怕是要与我同葬了。”
    钟潜年迈,且恶病缠身,只言几句便已气喘吁吁,静缓片刻才继续道:“你义父被害之事。涉及皇家秘辛,当年先帝迷离之际,朝中重臣,皇亲国戚皆在旁侧,先帝当时仍未下诏传位何人,当时除了小颜琤尚不知生死为何之外,人人都好奇陛下会立何人为帝?”
    萧澈困惑:“当时圣上不是东宫太子吗?若先帝遭逢不测,按理也是太子继位,为何好奇?”
    钟潜有气无力的摇头道:“并非这般简单。先帝还未东征萨克时,宫中成年皇子只有太子与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肃亲王。肃亲王并无夺嫡之念,太子也无忧患之感。
    老朽做太子太傅二十余年,他是何心肠,无人比我更清楚。
    表面恭敬谦卑,实则阴狠毒辣。迎娶太子妃后,与丈人刘温变本加厉,在朝中安插党羽,残害忠良。整日居于东宫,不关心民生,不学理朝政,漫赏歌舞,荒淫无度。
    这些先皇早已知晓,他乃大虞开国之君,平定四方,知人善任,励精图治,如何会将天下交到此人手中。
    后来先帝有了丽妃,生下翊璃。便时不时的与之玩笑,要传位颜琤。当时翊璃尚在襁褓,话都不会说,怎会不懂这些,太子闻后也未放在心上。
    可翊璃四岁生辰,先帝大宴群臣,酒过三巡,礼部官员提醒先帝还未送出生辰之礼?谁知先帝抱着翊璃便道,父皇将这天下送给你,如何?
    众臣只道陛下宠溺幼子,便无人再提此事,可太子闻后,便开始诚惶诚恐。刘温只劝其稍安勿躁,颜琤年幼如何能震慑天下。
    先帝晚年得子,恩宠有加,再不征战,只在宫中安享天伦。可好景不长,翊璃七岁那年,母妃身亡,一年之后,先帝也驾鹤西去。
    第二日早朝,先皇贴身太监王樾便在长安殿上宣读遗诏,立太子为帝。可朝臣质疑者众多,因为先帝迷离之际的确一直喊着宣王乳名。
    皇帝为震慑群臣,启用暗卫,暗害忠良。朝中大臣整日惶恐不安,夜不能寐,就这样因神思错乱,被逼疯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你义父便在这般情况下,辞官还乡,回到庐阳。不久之后,谢峰也致仕归家。”
    萧澈眉头紧锁:“师父年迈致仕,无可厚非,可当时义父也才而立之年,正当有所作为,却也辞官,以陛下手段,若义父毫无价值,他必不会留。十年之后,义父被害,想必也是暗卫所为。那当初义父究竟有何价值和陛下能交换十年?”
    萧澈思量片刻,恍然大悟道:“固儿!义父被害,固儿却成了荣王,这么多年固儿相当于是义父手中的人质,所以能安稳十年。”
    钟潜轻咳几声,也附和道:“萧固是皇帝幼子的可能极大,可如何被义茗所养便不得而知了?”
    萧澈想起谢峰给自己的信中所书,不免又困惑道:“可师父说,义父当年归家时,曾与世叔说,为父守丧期间便破忌得子实乃情之所至。也是此语让我相信固儿的确是义父亲子。”
    钟潜闻言,表情微妙,似有为难之意,竟沉默不语。
    萧澈更加困惑:“太傅?可是有何难言之隐吗?”
    钟潜似下决心,半晌出言道:“老朽并非妄议令尊生前之事,可当年萧鹤亡后,义茗为其守孝期间,府中有一男子,义茗对其,对其……”
    萧澈不愚,钟潜难言之词,萧澈比谁都清楚,他只是心惊不已,一时难以相信。
    萧澈收敛神思,接话道:“如此看来,固儿的确是荣王的可能性大。”随后又问“敢问太傅,当年在义父府中那名男子,可还在人世?”
    钟潜见萧澈如此发问,只好道:“你与翊璃成婚当日,此人就在高堂端坐。”
    萧澈惊呼:“鬼先生!”
    钟潜虽不知此别称,可还是点头道:“此人名叫叶通,江湖素人。与义茗甚为投缘,便受邀去义茗府上做上宾,此人虽江湖布衣,可纵横捭阖,医术药理,奇门遁甲,机括暗器,无一不精。
    此人性格古怪,有时疯癫痴傻,有时高深莫测,可不管他再如何胡闹,义茗只惯着他,从未责骂。二人整日一处,也是他陪义茗度过丧父之痛。可最后二人为何分开,老朽也不得而知了。”
    见萧澈沉默不语,钟潜只觉今日所言,令其一时难以接受。可他也不想让萧澈日日沉浸在颜琤去世的悲痛之中,渐渐沉沦。
    他身上有太多人的期许,萧年,谢峰,颜琤,满朝忠良,甚至还有皇帝。钟潜不得不以此鞭策,让其前行。
    萧澈回神之后,也立刻起身告辞,他要做之事太多了:“太傅好生休养,晚辈得空便来探望。”
    钟潜却推辞道:“老朽不喜打扰,若无甚要事,便不必登门了。好好活下去,大虞万世太平,便靠你了!”
    萧澈回到将军府,已是深夜。正堂依旧灯火通明,林钟端立,双臂交叠,等着萧澈。
    见萧澈回来,欲前去相迎,却也觉冒失。那日只是担心其夜间着凉,为其覆衣便引得他那般诧异。林钟再不敢流露半分异样。
    萧澈看到林钟,竟也无往日温和,沉声道:“来我房里,我有话同你说。”言毕,也不管林钟是否前去,自己便走回后院。
    片刻之后林钟也推开萧澈房门,与其对坐条案两侧。
    萧澈抬眸看向林钟,眼神之中有愤怒,有仇恨,也有委屈,有悲痛。
    萧澈开门见山道:“乾德十一年夏,庐阳萧宅,全家主仆十二人,除其子无恙,满门被灭。此事,你可知?”
    林钟猛然瞠目,寒意四起,竟是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感。胸腔之中心跳渐微,想辩解却也说不出话。
    萧澈冷笑道:“果然是暗卫所为。”
    随后拍案起身,猛然靠近林钟,逼视道:“我不怕你是陛下派来的奸细,我只想告诉你,你当年毫不犹豫手刃之人,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萧澈因愤怒,牙齿咯咯作响,眸中跳跃着火焰,也因委屈,哽咽难抑。周身凛冽杀气,似乎逼着林钟就范。
    他找了杀父仇人多年,未曾想近在眼前。他如何不恨?
    早闻亲卫,为固皇权,杀人如麻,萧澈却只是愤愤不平。可如今他只要想到义父便是这些人刀下亡魂时,便恨不得将当年参与谋杀的所有亲卫斩杀,以告慰义父在天之灵。
    林钟缓缓起身,萧澈未看清动作,利刃寒光跃动,林钟静静的握在手中。萧澈立刻戒备,看向林钟。
    谁知林钟竟面露苦笑,将匕首递给萧澈,一字一顿道:“杀了我,就能报仇。”
    萧澈错愕的望着林钟,怔在原地。
    “新皇登基,暗卫倾巢而出,圣命如此,我别无选择。”
    萧澈因愤怒气息不稳,可他尚未被仇恨昏头。终究林钟也是被摆布之人,皇命难违。
    萧澈自然知晓真正的杀父仇人便是高居龙座,掌天下杀伐之人,可终究积怨多年的仇恨不得不宣泄。只是不巧,林钟正在眼前。
    萧澈渐渐平静下来,眼前之人却忽然扬手,将利刃朝自己心口刺去,欲给萧澈一个了断。
    林钟自知道萧澈不会下手杀自己,可他不得不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在利刃即将破体而入时,却再无法移动。林钟大惊,怒道:“放开!”
    霎时,血滴坠地之声凿开林钟跃动难抑的情,他满面担忧之色,毫不遮掩,另一只手扣上萧澈紧握匕首的手腕,用力翻转,萧澈因疼痛不得不松。
    林钟也扔下匕首,焦急的查看萧澈手掌,伤口极深,血流不止
    “药在哪里?”
    萧澈却道:“你救我多次,却也杀我义父。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林钟闻言,一动不动,他生怕萧澈下一句便是让自己离开。若真如此,他只有一死。
    萧澈虽有怨恨,却也知道眼前此人离开将军府,无处容身,遂道:“天色不早了,你走吧!今夜之事,往后不必再提。”
    萧澈从林钟手中抽回受伤的手,缓缓走入内室。
    本是为仇恨而生,可当能手刃仇人时,萧澈却选择了消弭。
    意气风发时只想逆天而行,可到头来,只能接受释怀,
    既然天命难违,那问心无愧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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