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中也有礼官管事,见二人站毕,高唱:“新郎新娘,先拜天地。”
    萧澈此刻满脑皆是他与颜琤成亲当日,并无高朋满座,并无贺礼堆山,只是二人,心已相连,与君执手,便不离不弃。
    萧澈与周婉刚刚跪地,正欲跪拜天地,府外却急冲冲出现一个人影被禁军拦下。
    江尧心急如焚,正欲冲入,却见萧澈看向此处,立刻高呼:“将军,将军,王爷失踪了!”
    萧澈听得真切,心中惶恐果然成真,他立刻起身,却被谢霆阻止:“澈儿,不可胡闹!”
    随后谢霆沉声道:“将在府外喧哗之人拉下去。”
    萧澈大惊,回身道:“不,世叔,阿,王爷曾乃澈儿亲主,对澈儿有提携之恩。王爷出事,将此人传来问其一二,不算过分。求世叔与周大人体谅。”
    周婉养在深闺,自然不知这二人之事,只是萧澈一句“周大人”,她便知道他对自己的疏离之感,但还是起身软语道:“爷爷,将军大义,望爷爷与伯父成全。今日大喜,莫要因此事坏了兴致。”
    江尧奔至大厅,面露忧色,焦急道:“今日王爷特意支开属下,待属下回来时,满府空无一人,只留下这封给将军的信。属下未敢犹疑,便将信送来。”
    萧澈不顾众人,怒道:“你为何不先去寻人?”
    江尧解释道:“属下正欲寻人,马夫说王爷乘马离开,属下哪里还能追的上。”
    颜琤骑马而去,定然是要去别人寻不到的地方。萧澈焦心不已,接过信的双手颤抖,竭力克制心中不安,心中默念“无事!无事!阿璃定然无事。”
    可当大开信的刹那,萧澈脑中只剩空白。他呼吸急促,扔下信夺门而出。
    众人大惊,周婉更是错愕不已,不顾礼数立刻将喜帕撩起,便看到萧澈飞奔离去的身影。
    谢霆立刻掠身飞出院中,挡在萧澈面前,怒道:“你要做什么?今日全大虞都在看着上将军大婚,你还要肆意妄为吗?”
    萧澈再无素日冷静,几乎面容因恐惧而扭曲:“世叔,今日成婚本就非我所愿,若非阿璃有性命之忧,我宁死也不愿负他。可如今我即使成婚,却还是留他不住。阿璃此刻生死未卜,你要我如何能安?”
    周婉闻言,便已知大概,可她仍旧难以置信,缓缓走向屋外,边走边哽咽道:“那我呢?你我大婚,天下皆知,此刻你弃我而去,我当如何自处?”
    萧澈虽愧疚不已,却还是斩钉截铁道:“周姑娘,你与萧某婚事,本非姻缘。萧某此去,也不知生死。若阿璃有事,我断然不会苟活。今生萧某有负姑娘,来世,来世也莫再遇见了!”
    言毕,不顾谢霆与众禁军的阻拦,突出重围,逃离府外,立刻翻身上马,朝城外飞奔而去。
    颜琤信上只写八字:“断无崖处,与君诀别!”
    断无崖是何处,萧澈自然知晓,二人早已相约今年开春便去断无崖观赏桃花。怎奈当时颜琤身中剧毒,病体孱弱,二人并未成行。如今已是七月,桃花早谢,颜琤却依旧选择此处,他便知道颜琤要与自己做最后的了断。
    萧澈走后,江尧也立刻跟上。周婉不顾阻拦冲出府门,前去追随。她将眼泪逼回,策马急驰,紧追着远处的红衣少年。她不相信,他真的会为一个男子,抛弃自己。
    身后紧紧跟随的自然还有藏在暗处的林钟,此行四人,皆奔赴断无崖。
    周良乃大虞重臣,此刻也顾不得周婉,决不能乱了方寸。毕竟他也看了颜琤信上内容,此刻救回颜琤才是正事。
    他忍下心痛,与谢霆商议:“谢将军,此事非同小可,老臣建议立刻派御林军在城外与萧将军会合,务必不能让这二人有事。”
    谢霆领命之后,立刻出城调兵。
    此刻,颜琤独自一人站在断无崖边,烈烈红衣,狂风乱卷。颜琤已抱必死之心,除了让萧澈悔不当初,遗憾终生,也因自己红尘之中,再无留恋。
    人生一世,必得亲,友,爱,三者缺一,已为遗憾,如今颜琤,三者皆缺,活而如亡。
    颜琤低头向崖下望去,飘渺云烟,他看不到底,只能描摹臆想着崖下风光。似乎在此次安葬的魂灵正在向他招手,微笑。
    颜琤笑道:“再等等!”
    第一次听这话,是萧澈拒绝与自己成婚
    第二次是自己为等钟老太傅,对萧澈所言。
    没想到最后一次,是在与死神交谈。
    忽然身后马鸣长嘶,惊呼之声传来:“阿璃,那里危险,你快回来!”
    颜琤唇角微扬,悠然转身,看着也是一袭红衣的萧澈,心中千思万绪,交织一处,明明悲伤,却欲哭无泪。哀莫大于心死,他此刻早已无生之念了。
    颜琤凝神便看到萧澈身后站立之人,凤冠霞帔,国色天香。果然她与他,才是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颜琤道:“将军艳福不浅,竟娶此等佳人在侧。”
    萧澈知道颜琤误会至深,此刻看着他眼中尽是嘲讽,心惊胆战。
    他朝颜琤缓缓走去,慢慢张开双臂,语气压抑恐惧,尽力温柔道:“阿璃,来我怀里。那里无甚可赏,夏日桃花也谢,你过来,我带你走。你不是早想浪迹天涯吗?现在我就带你离开京城,去你想去之地,只有我们两个人。”
    若在从前,萧澈这般温柔,颜琤心中早已泛起涟漪,沉醉其中,可当他知道一切皆是欺骗之后,只怨恨自己当初痴傻,竟信以为真。
    颜琤回神看着渐渐逼近自己的萧澈,高声喊叫道:“别过来!你再过来,我便跳下去!”
    说着往后挪步,以示威胁。
    萧澈大惊,连忙停下:“好好好,你别冲动。阿璃,那你过来,让我抱抱你,好吗?你过来,我把真相都告诉你,我并非不爱你……”
    颜琤捂着双耳,大力摇头,口中轻语渐渐成嘶吼之声:“闭嘴,你闭嘴!我不想再听你叫我阿璃,也别再妄想骗我,和你成婚,是我今生最大的耻辱。”
    说着指着自己的喜服道:“今日,我便将这荒唐,埋葬于此。”
    周婉听到此处,不得不信,他从未见过萧澈对人极尽温柔,如此迁就。最重要的是,崖边红衣胜火之人,容貌风华,远胜自己,她往其面前一站,便也觉自惭形秽。
    那萧澈所选,也是情理之中。
    颜琤此刻两行清泪,被晕散风阻,呐呐道:“我八岁起,丧父忘母,皇兄幽闭,宫人欺侮,入王府后,我孤身一人,心中恐惧愁苦,无人倾诉。
    可我依旧不愿让阴暗遮蔽此生,我用力去爱,行善四方。自从遇见你,满心都是你。可如今因为爱你,我竟落得如此下场。
    钊儿薨逝,若枫身死,翎儿远嫁,爱人背叛。你说,我还有何理由活着?”
    萧澈轰然跪地,在烈阳灼照之下,澄澈双眸似湖水决堤,滔滔不绝倾泻而下。
    “阿璃,成婚娶妻非我所愿,我何尝不想与你长相厮守,与你白头到老,可皇上……”
    颜琤打断他道:“萧子煜,你真是足够虚伪,我才会受你所骗。我不愿听你多言。若你还念过往我委身之情,替我照顾好师傅。”
    随后看向萧澈梨花带雨的周婉,温润一笑道:“翊璃在此,祝大将军与夫人,鸾凤和鸣,恩爱一生。”
    颜琤哽咽之声溢出,脚步慢慢挪后:“早闻情爱,十妄九悲,我本以为,得你之后,便只剩欢喜,果然是我,痴心妄想!萧澈,今生我无怨,从今往后,你我死生莫见,来世莫识。”
    颜琤仰跃而下,眸中之泪挥洒天地,他缓缓闭目,断无崖处,终此一生。
    “不~,阿璃!”萧澈撕心裂肺的吼叫,震天动地,见颜琤坠崖,飞身掠起,竟随颜琤一同下坠。
    就在萧澈坠崖刹那,一黑影窜下,拉住萧澈腰带,用力一起,将萧澈抱在怀里。一手将鹰勾抛起,紧紧勾住崖边岩石,二人悬挂于峭壁之上。
    萧澈还在挣扎,抬眼乞求林钟:“放开我!放开我!阿璃在下面,你放开我!”
    林钟看到萧澈目中再无生念,心中哀痛不已,萧澈若死,林钟也绝不独活。
    谢霆率领的御林军也已赶来,见状立刻命人将二人从崖壁上拉起。
    萧澈刚刚落地,便又挣扎起身,欲跃下悬崖。林钟立刻将其拉回,狠狠扣在地上,冷言道:“听着,早在西北之战中,你便该死,你的命是我救回,我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
    萧澈此刻望着崖边,泣不成声,手指扣进泥土之中,无意识的攥紧,似乎也在为自己找求生之欲。
    谢霆见状,无奈摆手,让林钟将萧澈带回,随后吩咐御林军下崖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随后宽慰周婉道:“周姑娘也请回吧,周大人担心姑娘。今日大婚尚未礼成,他日也还作数。”
    周婉收起眼泪道:“谢伯伯,若婚约还作数,那婉儿亲自面圣,奏请退婚。”
    言毕,不顾错愕原地的谢霆,转身离去。
    周婉知道,颜琤身死,她与萧澈再无可能,其实不止是她,此生没有人再能入的了将军府门。
    七夕之夜,上阳宫内,皇上听闻谢霆回禀,惊道:“什么?你是说琤儿……”
    谢霆再心大也能听出皇上语气之中并不半分担忧之意,却还是痛心疾首道:“陛下恕罪,是臣晚去一步。”
    皇上闻言,跌坐龙座,随后扶额,掩面神伤。
    李崇忙道:“陛下节哀!莫要因此伤身!”
    谢霆也附和道:“陛下,断无崖高险,御林军根本无法下去。遂未找到王爷尸首。陛下,王爷天命所归,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故作痛心道:“都怪朕,是朕将他逼上死路。”
    “陛下也是为大虞江山社稷忧虑,为皇室颜面思量,并不过错。”
    皇上惆怅片刻便恢复常态:“萧澈呢?他可有事?今日大婚办砸,周大人的孙女如何了?”
    “澈儿已回到府中,并无大碍,周大人的孙女已安然回到周府,但是周姑娘,要奏请退婚。”
    皇上点头道:“理应如此,告诉周良,来日朕再为其孙女寻个好人家,不必忧愁。琤儿如此,萧澈定然心伤,让他近日安居将军府,不必早朝。待他日,朕再补偿一二。”
    谢霆便领命离开,颜琤一死,宫中有人欢喜有人悲,皇上虽不悲却也不喜,皇后闻此,欢呼雀跃;辰妃闻此,潸然泪下,竟多日不食。
    乾德十六年,七月七日,大虞上将军迎娶周良孙女周婉,尚未礼成,新郎离去。
    同日,永嘉帝第三子,宣亲王颜琤,坠崖而亡,死因不悉,尸首无存,年仅二十四岁,生前未有建树,无妻无后。乾德帝为表哀思,永封王府,后世之人,不得入住。
    萧澈被林钟带回王府,便将自己关在府中,闭门不出,仆人送去的饭食也皆不食。
    七夕第二日,秦安便紧随着怒气冲冲的鬼先生,来找萧澈。
    身着丧服的秦安见鬼先生步伐匆匆,便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劝道:“师父,萧兄心中也不痛快,您说话别太伤他。”
    鬼先生咬牙切齿道:“好,我不伤他,我打死他。”
    说着,愈发怒不可遏,将房门推开。萧澈身上依旧是昨日红衣,蹲坐在地上,鬼先生乍一开门,烈光射入,刺的他无法睁眼。
    未看清来人,鬼先生已经上前一步将他从地上揪起,拉拽着他的衣襟,重重的拳落在萧澈面上,鬼先生毫无隐力,满腔怒火,随着重拳发泄而出。
    “你就是个混蛋!王爷那般真心待你,你却将他逼死,恩将仇报。今日,老夫就替义茗好好管教管教。”
    秦安见状,立刻上前阻止,林钟闻着屋中打斗之声也匆匆赶来。
    秦安从背后抱着鬼先生拉开:“师父,萧兄心中也哀痛至极。此事分明是皇上故意为之,萧兄也是受害者。”
    鬼先生身量矮小,此刻扑蹬着双腿仍要踢踹萧澈:“啊呸,他是什么受害者?皇上相逼,他为什么不告诉王爷实情,二人风雨同担?以为以自己一己之力便可扭转乾坤?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鬼先生说到萧澈最痛之处,直到颜琤死时都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恨自己自以为是,他恨自己事事隐瞒,从不愿颜琤忧心,最后总是牵连于他。
    如今,竟累其丧命,他也早已万念俱灰,视死如归。此刻头发散乱,躺在地上。
    林钟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的走上前将其扶起,半抱在怀里。
    萧澈喃喃开口:“秦安,放开先生,让他杀了我吧!”
    鬼先生闻言,挣脱开秦安怒道:“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吗?你义父一生清名,怀瑾握瑜,如今你却这般不仁不义?王爷在你最孤苦无依时,收留于你。
    他明明舍不得你,却还是让你入朝为官。他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为你?你呢?除了三番五次连累他,还做过了什么?萧澈,你本就不配姓萧,更配不上王爷,如今二人皆离你而去,你在此深情给谁看,最想看的人已经走了,你以后便又是孤身一人,你不配拥有爱,你不配!”
    秦安知道鬼先生是真的怒了,昨日知晓此事便将自己关在屋里。秦安知道,师父从不肯在徒弟面前软弱,且不论多年筹谋功亏一篑,就是萍水相逢,鬼先生只要想起颜琤那般心善之人如今身亡,尸骨无存,便涌起无数根本无法压抑的忧伤。
    今日本应百官前去灵堂吊唁,却迟迟不见萧澈,这才激怒了鬼先生,一气之下寻来将军府。
    林钟看着怀中之人眼泪四溢,眸中再无灵动,冷言道:“说完了吗?说完可以离开了!”
    鬼先生闻言,也并未计较,他知道如今多说无益,说破天颜琤也不会回来。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秦安将萧澈的丧服放在桌上只一句:“王爷生前无妻无子,死后无人守灵。”言毕也转身离开。
    秦安之语明显奏效,他挣扎起身,看着桌上的丧服。直到此刻,萧澈也才承认,那人果真与自己阴阳两隔。
    黄泉碧落,红尘紫陌,他本应与其生死相随,可如今心中之痛让他再度清醒,萧澈轻轻拿过丧服,似捧宝物一般,呐呐自语:“阿璃,若一生遗憾,一世情殇,是你对我的惩罚,我认!”
    萧澈愿此生不死,存活于世,做他一世未亡人。
    素衣披身,素冠束发,素带系腰,下坠一枚血丝红玉桃花佩,萧澈直到此刻才知,颜琤总爱送自己美玉之意:“何以结恩情?美玉坠罗璎!”
    林钟静立一旁,看着萧澈更衣束发,看着萧澈面色苍白,忍不住出言道:“先吃饭,我陪你去!”
    萧澈一愣,随即摇头:“不用,阿璃不喜不熟之人叨扰,我为其守灵七日,你在府中便好。”
    萧澈刚迈出门,身后传来沉声:“你可恨我?”
    萧澈多次求死不成时,自然恨他,可此刻……
    萧澈摇摇头道:“命该如此,我不怪你。”
    林钟凝望着萧澈毅然远去的身影,不知是忧是喜:“从今以后,便让我陪着你,保护你!”
    再孑然一身之人,也有人心疼着他的孤寂。
    此去经年,转瞬沧桑,执念如渊,一旦情起,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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