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青无言以对,只听陆炳道:“你这几日好生歇着,不要再半夜习武,如此激进,也不见得会有多好。”他余光一瞥,宋长青正在发愣,他阖上眼,轻轻摇头,正要拂袖而去。

    忽听身后人道:“大人,圣上可是又要去拜仙求道?”

    陆炳转回身来,面上稍带些惊讶,道:“不错,圣上的确准备动身移驾广东,名为巡视,实为求仙。此次锦衣卫全程护行,万不得有半点差池。”

    宋长青冷哼一声,道:“大人要辅佐小主人,又何必再为这昏君谋事,他是生是死又有何碍?”

    陆炳叹了口气,道:“一日为臣子,终生为臣子。”

    宋长青为官近十年,他如何不懂得这句话的无奈,整个都尉府又何止他一个臣子?

    听到这里,他的眼睛似是有些湿了,他一个七尺男儿忽的不知所措的哽咽起来,说道:“大人...既然你明白个中道理,那…那大人你又为何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甘愿做叛逆贼子?”

    陆炳道:“我并非叛逆贼子,长青啊,我从来都不曾是。”

    随后只听“呀”的一声,陆炳拉开了房门。

    宋长青微微一怔,抬头望去,只见陆炳长身而立,站在门前,神色不动,淡淡道:“我给圣上的,给宫里的情报,从来都不比那边的少?”

    宋长青失声道:“难道…”他心念百般转动,两年前,在南京,西厂秦落英被白莲教袭击,这是谁泄露的呢?前些日子,西北联营征伐明教,想明教历来形踪诡秘,虽说世人都知其落脚在昆仑山,但是昆仑山脉绵延千里,又是谁向景王透露的具体位置呢?“那些人,便是这样被你一个个出卖的吧?”宋长青一手缓缓移到腰间,不经意的扣在刀柄上,怒目而视。

    即使是平常人,也能惊觉得出,这一瞬,从他身上弥散开来的杀气。

    然而,月色照旧洒在门前,蛐蛐声响,夜莺长鸣,这一刻,万般寂寥。门前这位白迹斑斑,不可一世的老人褪下往日威严,竟然会心一笑,道:“我已和你讲过,你也见过霍山了,到此时,你却是依然不肯相信我?”

    宋长青蹙眉,手却放下了,道:“大人…你要我信你什么?”

    “谁的天下?这很重要么?”陆炳不动声色。

    宋长青心中风起云涌,百般无奈一涌而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青啊。”宋长青闻声一颤,忙别过头去,但是他的耳朵却是避无可避,当下又听到:“你可记得我见你时的第一句话?”

    …

    皂幕山东,群山缭绕,盛有东南名岳遗珠之赞,更有海上昆仑之美名。

    此山虽美,但是素来有人熊出没,又多毒虫蛮兽,是以近十里毫无人烟,唯有二十里余外有一江门县,县中偶有些老猎才敢上山打猎。但是,不知怎的,近日江门府衙突然下令封山,再不放一人进山了。

    此时,险峻山路上依稀可见数百人影晃动,正是明教余众。

    此山本是参天密林,杂草横生,脚下并无一处可以行走,前面几人只好手持利剑,披荆斩锐,开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来。众人行进正酣,眼前忽见天地一亮,然后只听天际一声轰隆,前面一花白老者嘀咕一句“这鬼天气。”然后朝身后众人大声道:“恐是要下雨了,快快上山寻个避处。”

    众人脚步加快,终于在山腰处寻得一处崖下,然后放火烧草,理清灰烬后,后面的人也慢慢跟了上来。那崖下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乎,众人各出己力,顺着山崖又在一旁凿开一处石檐,众人全部都躲了进来。

    妙峰难掩一脸自豪,叹道:“多亏了我教祖师爷们传下的本领,这开山辟谷之术,怕是白莲教也比不得我们。”

    一干门人都傲首挺胸,上山的苦头已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出片刻,苍穹之际几声轰雷落下,大雨果真倾盆而至。雨势一猛,山上的野兽山鸡也跟着四处乱窜,正是捕猎的好时机。有些二代弟子乘机拿剑取箭,也顾不得头上大雨,结伙前去捕猎,准备烧些野味。

    如此急乱的时分,石崖下最里面竟还铺着一层薄薄的棉絮,古童躺在上面,眼眶里那一双明亮的珠子,正在林寻肩上的小包上打着转,忽然开口笑道:“林寻,你的小包真是十分有趣。”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寻猛然一震,抬起头来,古童此时已是名正言顺的明教教主了,他此刻正悠闲的躺在地上,在他的眼底,似乎一切都无迹遁形。

    “两年了,”古童盯着他,良久良久,缓缓移开眼神,道:“不错,我佩服你,你很了不起。”

    这句本是称赞的话,在此时听来,让林寻心头徒生出股寒意,他将小包重新放回肩上,看了一眼正眯着眼,哼着小调的古童。他弓着身子,慢慢向外面走去。

    他走到靠外面的位置坐下,左边是释家奴父女,依偎在父亲怀里的释玉溪眼神空空,全然没了以往的欢快灵动。任她武功如何厉害,但是她目睹了从小赖以成长的昆仑山覆灭,昔日的好友又几乎死伤殆尽,这些对她都是不小的打击。

    林寻偏了偏头,他的右手边也不是别人,正是多次出生入死的好友沈梦溪。此时,沈梦溪正沉着脸,望向洞外,任由斜落的雨滴打在他身上,此时见到林寻坐到身边,眼神不动,嘴上小声问道:“你…你真的不想逃走了么?”

    四周的人似乎都在偏头昏睡,林寻气定神闲,坦然道:“我又能去哪里呢?”

    沈梦溪终于忍不住瞪着眼睛,指着他,颤声道:“你…你…”

    林寻的脸色异常苍白,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取过肩上的小包袱,抱在怀里,倚头睡着。

    “古教主,妙长老。”一个明教弟子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大声喊道:“教主,前面有…有个山洞!”

    妙峰皱眉道:“大惊小怪,这荒山野岭,仙山鬼谷之中有个山洞又有何稀奇?”

    那弟子道:“回秒长老,那山…山洞的石壁画着…画着我…我教的圣火令。”

    “什么?”古童猛地站起身来,他动作之大让众人皆是为之一惊,只听他忙问道:“那山洞在哪里?”

    那弟子道:“就在前面。”这时,众人也顾不得什么大雨了,忙跟上他的脚步,进到那山洞里。

    妙峰盯着那面石壁,石壁虽然年代有些久远,字迹多有模糊,但是隐隐可见那上面方方正正的印记,画的正是圣火令。当下欣喜若狂道:“哈哈,莫非真是天意?”

    应老鬼忙上前轻抚那石痕,终是一展愁容,道:“这画的...真是圣火令。”

    明教一干弟子也是兴奋不已,纷纷道:“原来祖师爷来过这里。”“难怪此山也唤作昆仑山,原来”“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吸引力尽数集中到那山洞上了,一个个弟子争先恐后,就连几个长老也都挤了进去。就在这时,沈梦溪耳边忽响起林寻的声音:“快跑。”

    然后,他衣角被林寻拽住,他立马回过神来,顺着爬了起来。沈梦溪起身后,脸色微微一变,道:“你刚刚说什么?”其实他早已听得真真切切,那两个字至此仍盘绕在他心间:“快跑!”

    “快走,”林寻将手中的包袱扔给他,边走边道:“我们顺着原路下山,路上有我留下的标记。”

    沈梦溪此刻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忙摸了摸怀里的包袱,又嗅了嗅,是猪肉的腥味,果子的鲜香,原来这是整整一包的食物。

    沈梦溪此时才知道,这短短十日,林寻为何忽然消瘦下来,原来他是为了贮存食物,为了让二人有足够的食量逃下山去!他想到这里,眼圈一红,他如何能料到,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竟会。

    他心中在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个朋友,那就是这人了。但念头还未转完,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林寻何止是他的朋友,更是兄弟。

    二人一路顺着湿漉漉的山道滑下去,果然,每一道拐弯处,竟然都有林寻事先设好的方向牌。在加之先前众人上山的脚印还未完全冲刷,二人日夜不歇,饿了,便吃一口快要发霉的香肠干果,渴了,便喝一口泥坑里的浑水,两个原本出身富贵的大公子,在此时却比最狼狈的乞丐还要难看。

    夜里,二人也不敢休息,乘着稀薄的月色,也要多走两步。他们却不知道月下时分,恰好是群狼出没,两人虽然不惧,但是苦于没有称手兵器,又受夜色所限,一场恶斗下来,二人都添了些新伤。望着遍地狼尸,二人竟浑然不惧,沈梦溪反倒来了馋念,正准备生火,火折子刚刚点燃,忽被林寻踢得老远,林寻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林寻道:“夜里生火,岂不相当于大声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么?”

    沈梦溪心中觉得可惜,眼咕噜一转,忽然叫道:“有了…”

    只见他蹲下身来,拾了几块锋利的尖石剁下几只狼腿,收入囊中,笑道:“夜里不行,那白天总该可以吧。”

    林寻本来也是饿得紧,当下听他说得有理,点头道:“不错。”

    二人脑子虽都灵活,异于常人,但是对生火烧菜这些琐事却是不详。

    翌日,二人烧烤狼腿时,摘了些桑叶用来加火,殊不知那桑叶遇火,浓烟大作,竟然一熏冲天。就算是半个瞎子,在方圆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楚。二人一慌,手忙脚乱,扑灭烟火后也顾不得吃肉,匆忙下山去了。

    经这一出,二人不敢再原路返回,只得另辟蹊径,绕道而行。万幸的是,下山远比上山易,一天一夜下来,二人已经逃到了半山腰。

    出乎意料的是,明教竟然没有一人追来。

    林寻心中再清楚不过了,那些长老们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能对此事置之不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林寻浮现出古童狡黠的笑来,他的眼神,他的问话,他明显早已心知肚明了,只不过,不知道为何,他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纵容他们逃走了。

    沈梦溪心中也是好奇,不过他却不愿多问,因为他相信林寻,相信身边这个广博周备的少年。

    大约又过了一日半,包裹中的粮食已然见底了。而此时此刻,他二人却并不为之担心了,因为极目望去,便见到一条小溪自峡谷流过,这皂幕群山终于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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