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韩方佳这个名字在公司里扩散,人们翻出许多梁总的旧情史,在满城风雨的传闻中,不但证实了陈部长说的都是真事儿,而且还远远不止那些。周馨茶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梁莯那天的话语,难道他不是在说他自己吗,到底是谁曾经沧海,又是谁一次又一次地难为水呢。

    从来没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在大街上振振有辞地教训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也从来没见过两个人之间这么不平等的相爱,虽然早就知道梁莯对佳佳的那份爱超过世俗的情与欲,他们的世界像是真空中的童话,出污泥而不染,却没料到他会在那么难堪的场合露面,低声下气的态度甚至让人觉得他在佳佳手里留下了什么短。他到底欠她什么,她到底有什么让他迷恋?

    周馨茶其实很想很想知道,能够长久地留在梁莯身边的方法。而韩方佳已经做到了,她才只有十八岁。除了不能公开恋情以外,她把他像风筝一样紧紧地牵制在手中,为此,她宁愿当病人,宁愿呆在医院、吃副作用极大的药,这是不是有点太疯狂了。

    在周一的市场部会议上,梁莯看见了周馨茶。她看上去是那么平静、那么无所谓、那么令人痛恨。她让梁莯愤怒,即便在她面前把讽刺挖苦的话都说尽,也不能缓解他内心里熊熊燃烧的愤怒,因为她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这是最令人抓狂的。

    下会之后,梁莯把周馨茶单独叫到办公室。周馨茶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垂着脸,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梁总,您找我有事?”

    梁莯语调冷硬地说:“你就没有什么应该向我解释的么?”

    过了半天,周馨茶才说:“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公事还是私事。”

    梁莯嘲弄地说:“我们之间还有私事可谈吗?”

    周馨茶说:“公事暂时没有什么可向您汇报的。”

    “是么。”梁莯挑着眼睛观察她的表情:“那你模仿我的字体,究竟是什么目的?”

    周馨茶心里暗暗打鼓,沉默不语。

    梁莯说:“难道你想代替我签字吗?在这两年中,你有没有自作主张代替我签过字?”

    “没有。”

    “你又撒谎了。”梁莯正中下怀地笑了笑,仿佛终于找到了发火的借口,他的语调马上变得高亢,气势汹汹地走到她面前:“你上个月刚刚做过!你冒用我的名义私自去了医院!你在佳佳的病房逗留了三十分钟,探病记录还在这儿!你想窥探我,对不对?你想知道什么?”

    周馨茶紧咬牙关,心里却恐惧极了。

    “看着我!”梁莯猛然抬起她的下巴,力度几乎要把她的下颌骨捏坏,更加强烈地怒吼道:“我叫你看着我!”

    转眼间,她的眼眶中渗满泪水,这让梁莯有些无所适从。

    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放过了她的下巴:“周秘书,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模仿我的字体,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周馨茶很清楚他究竟在逼问什么,如果承认是为公,他有一千种方法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比如找一些报销凭条,说哪一笔他根本不知道,就可以赖在她的头上,到时候恐怕不是赔偿那么简单。如果承认是为私,她必须解释为什么窥探他的隐私,如果不是偷窥癖,那就是对他本人感兴趣,她就要承认这两年来,他们之间所有的温情和暧昧、所有的眼神和气氛都不是他的错觉。

    对于这两种选择,她只能沉默到底,但她不能再一言不发了。她说:“梁总,这两天我一直在回想佳佳的话,在花花世界里浸淫久了,就会越来越不像自己,越来越回不了头,那天我偶然碰到了前夫,才发现自己早就不恨他了,甚至从什么时候开始淡忘他的都不知道,我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不再半夜里被噩梦惊醒、不再夜深人静时蒙头痛哭、不再靠酒精麻醉神经、不再到论坛里发贴泄忿、不再因为离过婚而自卑……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原来的自己,这份平静得来不易,因此,我非常感激您的知遇之恩,如果不是遇到您,我就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不可能这么容易就从失败的人生中超脱出来,但我真的好害怕再次失重,掉进更深一层的红尘渊薮,我真的怕了,再也没有那么多的体力和心力,我真的玩不起,请您……谅解。”

    梁莯揉了揉紧皱的眉,调整一下呼吸,走过来扶住她的肩头:“我没有要和你玩的意思,我说过会往结婚的方向努力,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努力,我是说会很努力很努力,而且一旦结了婚绝不随随便便就提出离婚,虽然现在还不能把话说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你跟着我的时间也不短了,可不可以用心来品读我这个人,而不是一味地听信那些流言蜚语?答应我,重新考虑一下,好么?”

    周馨茶蜕去他的手,说:“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要一个结婚的承诺,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梁莯望穿秋水地盯着她,眼眸中带有无尽的困惑:“你说玩不起,那好,我们不玩,我们认真,认真也不行,那你想要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往,你说说看啊。”

    周馨茶双手捂着脸,烦恼地摇摇头:“能不能别再谈论这个话题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想说。”

    梁莯失望至极地叹了口气,颇为好笑地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一个不想结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女人。”他晃了晃她的身子,苦苦地追问道:“周馨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正在周馨茶难以回答时,外面有人敲门,梁莯放开她的肩膀,走到办公桌后面,说:“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刘姐,她现在是财务部部长,掌握着重大资金的出纳,全公司除了梁总就数她最有钱了。刘姐拿着一个文件夹,走到办公桌前,经过周馨茶身边时,轻轻地翻了她一眼,虽然不很明显,但梁莯察觉到了,她对周馨茶还是记恨在心,她说:“梁总,这笔项目开支,请您过目,如果没有意见,就请在这里签一下字。”

    梁莯看了看,从上衣兜里掏出钢笔,签了字。这支笔是专门的签字笔,他走到哪里都可能有人追在后面请他签字,所以经常笔不离身。周馨茶曾经到文具店里专门想要买一支这样的笔,可是没有买到,后来才知道那是定制的。

    刘姐拿起文件夹,说:“多谢梁总,您这边有事,我先出去了。”

    梁莯说:“刘部长,晚上你有空吗?”

    刘姐有些意外,很抱歉地说:“不巧我晚上有个应酬,梁总,您有事?”

    “那就改天,你先出去吧。”

    “好的。”

    刘部长刚走,周馨茶的手机就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是纪飞宇打来的,犹豫中不知道该不该接,面色有些慌乱。

    梁莯走过来,问:“谁呀?”

    周馨茶厌烦的心情溢于言表:“是纪飞宇。”

    梁莯伸出手:“给我。”

    “……”周馨茶困惑地看着他。

    梁莯的手一直伸在她面前:“把电话给我。”

    周馨茶把手机交给了他。

    梁莯接起电话,很不客气地说:“喂,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她了。”

    纪飞宇说:“这是周馨茶的电话吗?你是谁?你怎么接她的电话?”

    梁莯说:“这是周馨茶的电话没错,我是梁莯,我正在追她,替她接个骚扰电话怎么了,不可以吗?”

    纪飞宇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

    梁莯微笑着把手机递给周馨茶:“解决了。”

    周馨茶接过手机,并没有对他道谢,脸上带着无限地烦恼。

    梁莯温和地说:“以后如果再有这种事,都交给我,我来解决。”

    周馨茶忧虑地说:“这叫什么解决,您这么一说,恐怕很快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了,纪飞宇认识王部长。”

    梁莯轻松地说:“我不在乎。”

    “我怕纪飞宇会记恨在心,他很可能会败坏我在公司里的名声,到时候会影响到您的声誉……”

    “我不在乎。”梁莯抓起她的手,说:“如果我们结婚,他就成了一个大笑话,我们的声誉都可以一朝恢复。”

    “梁总!”周馨茶抽出手,不胜愁闷地摇着头:“您不要总是把话题归到这上面,我们真的不可能!”

    梁莯深深地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是不是有人威胁你,是不是……佳佳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都不是。”

    “佳佳那边我会处理好的,最迟在举行婚礼之前,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不会有婚礼,不需要交代!”周馨茶说着跑出他的办公室。

    周馨茶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中会遇到这种致命的诱惑,如此美丽而真实的陷阱。如果她再在梁莯的面前停留一分钟,如果他再说一句温柔动听的话,她怕自己宁愿放弃清醒,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她相信他此刻是认真的,那是因为他此刻得不到,她不想变成他魔爪下的猎物,被他吞得尸骨无存之后,在一片嘲笑声中原地起立,为自己收尸。那些被他抛弃的女人,包括原市场部的部长在内,纵然在道义上值得同情,却没有一个人不在心里骂她痴心妄想。

    不久后,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梁总在追周馨茶,同事们对周馨茶的态度突然一下子变得谄媚起来,同时又隐藏着满眼的羡慕嫉妒恨,连王部长的态度都变得很怪诞,说起话来小心翼翼。周馨茶变得空前孤立,甚至考虑过要辞职。

    正在周馨茶感到很无助的时候,刘姐主动请她吃饭。对于刘姐这个人,周馨茶心里是非常排斥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共融,又都是女人,刘姐同性排斥相当严重,久而久之周馨茶也特别不喜欢她了,但是没办法,刘姐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财务部部长,职务比自己高,年龄又比自己大,所以硬着头皮也要去吃这顿饭。周馨茶猜不出刘姐到底要说些什么,难不成是想打听她和梁总的关系,应该不会这么八卦吧。

    站在饭店门外,周馨茶做了一次深呼吸,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表现得很自信,女人之间的见面就像上战场,首先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方。当她走进大厅里,有一个服务生询问了她的姓名,然后把她带到楼上的vip包间里。周馨茶站在包间门口,心里产生许多疑问,刘姐这是要干什么,吃个饭干嘛搞得这么神秘。她敲了敲门,听见里面的高跟鞋声渐渐走近。

    刘姐亲自出来给她打开了门,脸上的表情还算不错,挺客气的:“馨茶,来了,快进来吧。”

    周馨茶微笑一下,随后走了进去,发现包间里很宽敞,却没有别人:“刘姐,今天您就请我一个人吗?”

    “对,就请你,坐吧。”刘姐的口吻比以前客气许多,但是周馨茶越来越觉得她是要把狠的都留在后面,所以心里防御做得十分谨慎。

    周馨茶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说:“干嘛这么破费,想聊天随时随地都可以聊啊。”

    刘姐看着她,说:“馨茶,坦白说,这是梁总交给我的工作。”

    周馨茶听到这里,感到非常意外:“梁总?”

    “嗯。”刘姐诚恳地笑了笑。

    周馨茶不明白,有什么话梁总为什么不能自己说,为什么要让别人带话,刘姐这个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和年轻女同事关系都处得很紧张,就算是好事也会让她办砸,大概在梁总心里刘姐是最信得过的人,连王部长都不能比,想到这里,她有点生梁莯的气了。

    “呵呵,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梁总有什么话不能自己来说,这样把话传来传去,真的好吗?”

    刘姐知道她心里有芥蒂,但那是女人之间善妒的天性,现在是在工作,没有必要在意这些,她说:“是这样的,你先看看这个。”她从包里掏出一本相册,交给了周馨茶:“你先看看,然后我再说话,可能说服力会比较强。”

    “是什么啊……”周馨茶随意地翻了两篇,发现照片上有个很像佳佳的小女孩儿,每个阶段的成长经历几乎都在这上面,她惊异地翻到最后,看见了现在的佳佳。她的心绪突然变得起伏不定:“这是韩方佳?她是……她是……”

    刘姐说:“她是梁总的妹妹,是同母异父的妹妹,所以她姓韩。”

    周馨茶大惊失色,头脑里的片段一时间全都衔接起来,怪不得他们虽然长得不像却有着相似的音容笑貌,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兄妹,刚才真的差一点误以为他们是父女,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会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那实在太荒唐了。

    周馨茶沉默了半天,终于说话了:“……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梁总只让我把这件事亲口告诉你,公司里只有我知道这层关系,这件事梁总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因为不能曝露出去。”

    “被自己的妹妹爱上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对么?”周馨茶不以为然地问道。

    刘姐摇摇头:“不是你想得那样。梁总的生父很早就离开了他们母子,在梁总十三岁那年,因为生活所迫,他母亲嫁给了一个转业军人,他的继父在当兵时得过抑郁症,多年后发展了成精神分裂,在军队里住院疗养,他母亲常年在医院里陪护,佳佳很小的时候就不能和父母在一起,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梁总照顾她,以前她很健康,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偏执和任性越来越超出尺度,梁总工作很忙,有时疏忽了她,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失常的,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他的,这种状况,梁总怎么跟母亲交代,只能一直瞒着家里,希望能早一点把她治好,而且为了佳佳将来的成长和未来的人生,这件事也绝不能曝光,这里面的原因只有无奈和苦衷,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

    周馨茶说:“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要等到现在才让你来说?”

    刘姐说:“这件事不能轻易说出去,但是如果佳佳的身份不解释清楚,你是不是一直都不肯接受他?我在公司里干了十年,在梁总身边呆了八年,一直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包括我自己的家人在内,你是第一个。我想,梁总对你是认真的。”

    周馨茶说:“同母异父不可以结婚,但并不代表不能相爱,我总觉得梁总和佳佳不是单纯的兄妹感情。”

    刘姐说:“那是佳佳单相思罢了。在你之前,梁总也和别的女孩子有过交往的呀。他没有向她们透露过这层关系,不是因为她们不知道佳佳的存在,而是她们不介意佳佳的存在,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对人生还没有完整的认识,怎么可能会爱得深爱得长久。这些年来,佳佳想尽一切方法逼走梁总身边的女人,手段真的是非常多,跟你说了你都不会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做出那种恶劣的事,只能用精神偏执来解释,那不是梁总想要的生活,她不能再胡作非为了,梁总也不会再受她控制了。”

    周馨茶说:“他真的可以不顾佳佳的感受么?”

    刘姐说:“这当然要有一个过程,以前他可能做不到,现在有了你,你在他身边,他会做到的。”

    周馨茶说:“我和别人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刘姐很恳切地说:“所不同的就是你出现在对的时间里。你要相信,两个人在一起是需要缘分的。”

    周馨茶默默地想了想,又问:“我很好奇,佳佳都用了什么手段?”

    刘姐说:“她偷拍对方的不雅照要挟对方,还扮凶灵吓唬对方,把梁总最喜欢的东西弄坏,赖在对方头上,先激怒对方,专门录下对方凶她的话,拿给梁总听,把梁总打算送给对方的首饰偷偷换成廉价的高仿货,还有,在对方的枕头里放别针,往对方的鞋底上钉钉子,在水杯里吐唾沫,在隐形眼镜护理液中倒酒精……总之发生过很多很多的事,精神病不是万能盾牌,她做的这些都够得上人身伤害了。原来,她是住在梁总家里的,后来梁总实在受不了她,才给她在外面买房子,说到买房子,梁总已经给她买过好几栋房子了,每次她都住不长,吵着要换地方,她就是喜欢让梁总成天围着她转。你说,她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就算是精神有病,也没这么过分的,时间长了谁受得了。”

    周馨茶说:“那你的意思是说,梁总现在觉得累了,不想再围着她转了?”

    刘姐说:“很累。他很累。难道你都看不出来吗?”

    周馨茶回想着说:“我上次在析榕路那边吃饭,看见佳佳在十字路口跳舞,当时正好是下班时间,人特别多,路口堵得水泄不通,梁总居然可以那么平心静气地等她跳完一支舞才带她回去,当时我没看出他很累,我倒觉得他很有耐性。”

    刘姐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他的心很累,他也需要出口。”

    周馨茶摇了摇头:“他可以不那么累的……”

    刘姐说:“那是他对佳佳一贯的态度,这些年来一如既往,不然你叫他怎么办,佳佳是他妹妹,而且还有病。”

    周馨茶说:“或许他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停下来,休息一下,但我结过婚,也离过婚,我知道,婚姻,不是一个理想的地方。”

    刘姐半晌无语:“馨茶,我觉得你太悲观了,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慎重一点也好,反正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你自己考虑。”她说完,就带着相册离开了包间。从始至终,她发表的个人意见不多,但字字句句都很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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