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身上没有任何的杀意,她只静默的注视着阿箬,眼波平静空灵。同时她也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飘散在空中的尘埃,跨越数千年的光阴,伸手触碰便会散去。
    少女看向了阿箬,她的眼神也是空茫缥缈的,像是在看阿箬,又像是在注视着她身后无尽的夜幕。
    “你、你是——”少女没有回答,阿箬却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赶紧站起,“云月灯,你是云月灯!”
    阿箬曾在不同人凝造出来的幻境中见过不同的云月灯,曈给她看的是老年时的云月灯,聆璇则让她见过青年时的云月灯,那时的云月灯还没有成为太祝,是游荡在九州大地的流浪者,她偶遇了聆璇一心想要杀死的荒神转世,将其收为养女,而后开启了传奇的一生。
    在聆璇记忆里的那个云月灯有着一张平凡的脸,肤色不算白,眼眸不算亮,嘴唇不够红,身段亦不够窈窕,她是这世上乍眼看上去再平淡不过的一个女人,就好像江河中一滴水一样。所以阿箬在见到这个少女时,竟一时之间没能发现她很是眼熟。
    眼前这个像是少女时期的云月灯,比起聆璇记忆中的那个要更为稚嫩,容颜还未曾历经过风霜的摧残,肌肤细腻而有淡淡的红晕。
    “云月灯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我不是云月灯。”然而她却摇头,否认了阿箬的猜测。
    这时阿箬袖中那截如同死去一般再无动静的枝条又活了过来,活过来后自发的在空中游动,抛下阿箬缠在了那少女的手臂上。阿箬这时发现少女的发间竟掺杂着树木的枝叶,这显然不是个普通的人类,就算是人类的亡魂也不可能。
    “你是树妖?”
    “算是吧。”
    “你和风九烟是什么关系?”阿箬看着她发间的枝叶,又看着她酷似云月灯的脸,不由自主的开始怀疑,云月灯当年是不是和风九烟生了个女儿出来。
    “我是风九烟的创造物,是他以他记忆中云月灯的样貌为模板,注入了他的思念,然后创造出了我。”少女似乎是看出了阿箬心里的猜测,笑了笑,柔声解释道:“我和你手中这截藤蔓是同一种东西。”
    “唔。”阿箬半懂半不懂的点头。
    “而这个……”少女走到了石碑前,如同抚摸情人一般温柔的拂过冰冷坚硬的碑石,“这是云月灯的坟茔。我奉风九烟之命,为他在此地守护云月灯的骸骨,保她千年万载不受惊扰。”
    “云月灯不是葬在上洛城郊的皇陵之中了么?”阿箬惊讶的问。
    史书有栽,云月灯死后,后世帝王为了表示对她的尊敬,将她附葬在了圣武帝的陵墓中。可是现在这个少女居然说云月灯葬在罹都内的这座无名山上。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风九烟那种性格,既然都可以生生世世的去寻找云月灯的转生,把云月灯的尸骨从皇陵刨出来埋在他的树根旁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那么,现在风九烟他在哪里?”阿箬问这个自称是风九烟一部分的少女。
    看着这个少女,阿箬想起了白玉眼。白玉眼中的银发聆璇也是聆璇的一部分,但他不像这个少女一般乖巧。少女可以做到七千年都听风九烟的话,而银发聆璇满脑子都是叛离本尊。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银发和聆璇,各有各的性情,就让作为两个不同的个体存在下去吧。此时的阿箬还不知道这世上已经再没有银发聆璇。
    “我不会告诉你。”少女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必要知道。”少女的态度很冷淡,却并不讨人厌。她就像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小管事,主子交代了什么,就一定会一丝不苟的完成。
    “那么我有必要知道的是什么?或者说,我需要做的是什么?”阿箬围着石碑转了一圈,七千年过去,别说坟丘了,这里连一点土都看不到了,她怀疑云月灯的骨头也早就化成了灰。
    “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的吧,你带来这里是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少女一板一眼的回答:“是我将你带过来的,但我不知道该让你做什么。不如,你就在这里休息,好好等一等吧。”
    “你……”阿箬简直无话可说。在罹都之外,她的弟弟马上就要死了,在罹都之内,她的同伴银发聆璇也生死未卜,结果这姑娘邀请她一块坐这看风景喝茶?
    不过罹都没有什么风景可看,更没有什么茶。
    “你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但有人告诉了我,我该做什么。”阿箬索性再度瘫坐在地上,对少女说道:“有人建议我砍断风九烟,说只要风九烟被砍断了,罹都就得救了。”
    少女听完后不惊不怒,淡然的点了点头,“那你可以试试。”
    阿箬越发颓然,“呵,试什么,我能是你的对手么?”
    第157章 “就好像她一样。”……
    “何故颓丧?”少女轻轻摇头, “方才你迎敌之时意气风发,此刻却面若死灰。我难道比起那些要杀你的人更让你害怕么?”
    “我不知道。”阿箬打量着这个身形瘦削好似风一吹就会跌倒的小女孩,“也许你真的很强, 强到一只手指头就可以捏死我的地步呢?你煽动我和你动手,为了安全起见,我更加要谨慎了。”
    “谨慎归谨慎,可你现在好似是连斗志也一起丢掉了。”少女手指间缠着碧绿的藤蔓,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它在我手中么?”
    风九烟给予阿箬的翠藤在少女手中温顺得如同被养蛇人驯服的蛇, 阿箬悻悻的看了一眼,说:“猎人手中没有弓箭便不能捕猎、士卒手中缺少刀剑便无力对敌,我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叫我怎么和你打?”
    “那我将它还给你?”少女朝着阿箬伸手, 藤蔓听从她的指令, 朝阿箬游动。
    “免了免了。”阿箬摆手,“你纵然是将它还给我,我也还是不想和你打。”
    “为什么?”
    “你真奇怪, 总想和我一个凡人斗什么呢?我从前住在浮柔岛,那里的弟子想要与旁人切磋, 都多半会找实力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对手。你纠缠着我这个凡人不放, 是什么居心?”
    “你如果连与我切磋都不敢,我怎么相信, 你有逆天弃神的勇气?”少女的嗓音陡然严厉,几乎是用喝问的方式向阿箬开口。阿箬被她这一问惊得坐起, 却看见少女仍是平静淡然的神情,好像方才根本就不曾开口似的。
    慢着,方才好像的确没有任何人开口。阿箬的耳朵不曾听见什么声音,那一声喝问是在她心底响起的。就好像……
    她看向了不远处孤独矗立于天穹下七千年不倒的石碑。
    就好像是云月灯在与她对话似的。
    翠藤朝着阿箬游了过来, 且蹭了蹭她的手腕,仿佛真是有感情的宠物一般。然而阿如想了想,也只是一把抓起了它然后将其收入了袖中。
    “怎么?”
    “这家伙之前离开我忽然到了你的身边,算是一种背叛。我不用它。”
    “你很介意背叛。”
    “倒也不是介意,只是担心如果我真和你打起来,打到一半的时候它会不会忽然反戈一击。”阿箬从地上爬了起来,却是以警惕的状态后退,与少女拉开距离,“你说我没有斗志,这点我承认。因为真实的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作战能力。这段时间以来,我能够平安无事,要么就是靠别人的保护,要么就是靠法器的保护。”阿箬看着自己纤细的胳膊,在凡人的女子之中,她也不算是强壮的。过去还做宫女的时候她倒也做过一些苦力活,后来调到翁主身边做婢女,也曾跟随翁主一起练习弓马,她自以为体魄还算不错,但她所认为的“不错”,仅仅只是和那些娇养着的贵女们相比较。如果不给她任何帮助,她可以轻易的被罹都内的一切生灵所杀死。
    “你颓丧,是因为你孱弱。尽管你现在已经不弱了,就在不久前你还战胜了一名浮柔岛弟子。可你仍旧认为,借助外物力量的你,不能算强大。”
    “难道不是么?”阿箬反问,“你看,你只要收走了我依仗的法宝,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可你还有你的头脑、你的唇舌、你的耳目,你想要战胜我,可以想方设法的赢得藤蔓的信任,也可以使诈用计蒙蔽我的心智。一个人的能力,并不等同于那个人的战力,你能否战胜谁,除了要看你的实力外,更要看你的心里有没有决心,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阿箬沉默了。
    道理她是懂的。在战胜天衢阁主的幻影之时,她一次次的从死亡中醒来,又一次次的尝试。最后她赢了,那一次胜利给了她信心,一种她也可以迎战强敌的信心。所以她才敢于在不久前面对着浮柔岛弟子的长剑抖动藤蔓冲上去。胜利带给了她喜悦和得意之情,然而少女夺走藤蔓,让她从得意之中陡然清醒了过来。之前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失落。她开始萌生了一种自我厌弃的想法,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战胜敌人的是风九烟给予的法宝,和她本人没有半点关系,她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可以与眼前的少女对决呢?
    但少女的话让她从自厌的情绪中醒了过来。
    “人……真的可以战胜实力远强过自己的对手么?”阿箬喃喃着问道,像是自言自语。
    “我在罹都待了七千年,七千年来我曾经有好几次遇见了一位自称是太古时期的人族。”
    “曈?”
    “她告诉我太古之时的人,个个都敢于与神明对决——我想,这应该就是你想要的答案了。”
    阿箬却还是在想,太古之时的人也是人,他们有法力么?还是说他们拥有别的本事,否则怎么能与神做对手呢?藤条再度从她的袖中钻出,她怔怔的看着它。忽然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扬起手,藤条按照她的指令猛地飞扑向了少女所在的方位。
    少女轻盈的闪躲,藤条在她片刻前立足的土地下砸出深深的坑。这不是阿箬的力量,但,这又是被阿箬所操控的力量。
    “猎人的弓箭、渔民的钢叉、士卒的刀剑……”她所有所思,“这些都是工具,人的身躯先天孱弱,工具便是人肢体的延伸。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人造出了更强的工具,那么是否就可以——”
    她看向了天穹。
    有些话她不敢宣之于口,但心中已然明悟。
    逆天弃神,这便是云月灯想要做到的事情。她只是凡人,她所统领的也只是这片大地上无助的凡人而已,所以……
    所以要用计、要借势、要牺牲。
    “有人和我说,云月灯将天下的灵脉都引到了罹都附近,这是真的吗?”阿箬看向少女。
    “是真的。”
    “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造福罹都中的群魔吧。”
    “自然不是。”少女唇带微笑,阿箬的每一个问题,她都给出了清晰的回答。
    “找到灵脉所在的地点,开掘灵脉,引导灵气的走向,这是每一任太祝的能力么?”
    “这是曈对她的赐福,如果你愿意接受你作为云月灯转世的身份,你也会有这样的能力,这能力——”少女看着阿箬的眼睛,“举世无双。”
    阿箬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少女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是——明白了也不要说出口。天道在上,人世的一切都逃不过祂的眼呢。
    阿箬主动走向了少女,看着她那张与云月灯相似的脸,又看着她发间青翠的枝叶,问了一个问题,“那么,是否最终还是要斩断风九烟?”
    少女眼睫低垂,似有哀戚之色,然而唇角却仍是微笑着。她点头,说:“是。”
    “那么风九烟本人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这很重要吗?”少女还是微笑,仿佛她与风九烟之间毫无关系。
    “不,我不懂……”阿箬捂住了额头,陷入了挣扎之中。
    “听我说——”有着云月灯样貌的少女抓住了阿箬的手腕,“你不必在乎风九烟心里想什么,也不必有愧疚。你想要活下去,想要你的族群延续下去,想要实现你千百年来的伟大构想,就必需要砍断风九烟。既然要砍断风九烟,那就不要犹豫,更不必愧疚。”
    “怎么可能不愧疚?”阿箬甩开她的手,“云月灯当年是故意的吧。她知道将天下的灵气都引至一处会很危险,于是便故意将她构想中的‘灵海’设置在风九烟的脚下,万年树妖的法力镇住了脚下汹涌的‘灵海’,可一旦有朝一日她需要用这‘灵海’中的灵气了,风九烟便只能被斩断。她怎么能这样做?风九烟他——”
    阿箬说不下去了。
    风九烟和云月灯之间经历了什么,她知道的并不算多。虽然她名义上的确是云月灯的转世,可云月灯和风九烟的故事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旁观的路人。云月灯能够狠下心来去算计自己多年的好友,她有什么资格置喙?
    但是、但是……
    “你想说,这样有违公理、有违道义?”少女眼中是淡淡的怜悯。
    “可是啊,”她继续道:“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不可以用道义来衡量的。你在来到我这里之前,被很多人追杀过是不是?他们中既有你曾经的敌人,也有你曾经的友人。他们愧疚、他们感伤、他们犹疑,可他们中没有谁真正停手。活下去,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拼尽全力,如何能有生存的资格?而当你拼尽全力的时候,你很容易就会变得不择手段,最后,你会成为冷酷无情,却又绝对理智的那个——”她将手按在墓碑上,“就好像她一样。”
    阿箬站在原地沉思着,许久没有答话。
    “你还在迟疑?”
    “……是的。”
    “但你没有机会再迟疑了。”少女指向远方,“追捕你的人到了,他们正形成包围圈。”
    第158章 逃亡
    风九烟坐在嶙峋的山石上, 静静地回忆七千年前与云月灯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的云月灯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身披素色华服躺在宫殿的台阶下,安静的就像是一捧落雪。
    在那年, 与神、魔、妖、鬼之间的协议已然达成,然渟一族的血脉在那时强大到可以庇护整个王朝,九州之内凡是有然渟氏的子民,妖魔鬼怪皆不得侵扰。风九烟想要看望她, 还需正儿八经的递交拜帖, 获取她的许可,否则便会那份契约所惩,受极大的痛苦。
    他对此颇有些不满, 向云月灯埋怨说:“你我这般深厚的情分, 竟也需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从前你我吃住都在一块, 现在我要见你一面都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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