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晨伸手掺起苏由,道:“苏卿欲效劳,我自是求之不得。但堰城方平,沮府君也才启程,能否取下邯郸还在未定之天。不如这样吧,待沮府君传回捷报,再考虑毛城之事,否则贪多嚼不烂,四面出击,反到四面受敌,非善之善策。苏卿觉得如何?”苏由咚的一声跪倒:“明公所言极是,但目下张郃受伤远遁,尹楷又与臣下确有过命的交情,以明公破堰城之威,微臣再晓以利害,毛城唾手可得。正所谓天予不取,必遭其咎,望明公三思啊。”

    说着连连磕头。

    吴晨望向田纯,田纯点了点头。吴晨却微微摇了摇头,正要一口回绝,就见恒纪领着冯孚快步而来。

    邺城破围战前,因审配一直反对吴袁联盟,因此冯孚先一步混了出城去找袁尚,此刻却突然出现在堰城,大出吴晨意料。吴晨道:“苏卿,我还有些要事,你所说之事,容后再说。”不由苏由分说,快步向恒、冯两人迎去。

    冯孚面容憔悴,发髻散乱,双眼满布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大异当日侃侃而谈的倜傥。吴晨诧异道:“主薄为何这般模样?没找到大将军?”

    冯孚深深喘了几口气,道:“找到了,在阳平亭就……找到了……”说完这几个字,已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噗通一声软倒在地上。吴晨知他是累得虚脱了,也不介意,蹲下身,道:“大将军怎么说?”冯孚道:“大将军闻使君到了,高兴极了,让我先来见使君,说他在阳平……阳平亭……等使君。”连着说了这番话,冯孚气喘如牛,顿了顿,连喘几口气,说道:“水,来点水……”

    吴晨向身后招手,几名亲兵跑了进城,只片刻就捧着水瓢跑了回来。冯孚捧着水瓢骨嘟嘟一阵乱饮,连水撒在前襟上也顾不得了。吴晨向恒纪道:“你在哪儿见到的他?”恒纪道:“南城城门外。”跟着补了一句,“大约便是在北城城门喊杀声起的时候见到的。”

    冯孚喘了这一阵,气息略微平复,说道:“我是两日前到的剡城,听那边的百姓说起使君,这才日夜兼程赶了过来。”狠喘几口气,接着道:“一路上也遇到了些逃难的邺城百姓,邺城的事大致也知道了些。”挣扎着站起身,一揖到地,“我代大将军为邺城一事向使君道歉。”

    赢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吴晨身边,冷哼一声,道:“活得长果然是有好处的,哪怕命短那么一些些,这句道歉那是说什么也听不到了。”

    冯孚虽然面色通红,但仍保持了一揖到地的姿势。

    吴晨道:“邺城的事不过审别驾之错,大将军远在阳平亭,其错与大将军无关。”意思是并不接受袁尚的道歉。

    冯孚急忙道:“审正南在邺城所做之事,大将军尽已知晓,对审正南断绝两家之好,愤愤不已。若使君肯赴阳平亭,大将军自会赔偿使君一切损失。”

    赢天笑道:“一切损失?你们大将军莫非天上的神仙,让咱们凉州的兄弟都死而复生?”

    冯孚咬咬牙,心道,不来点狠的看来是不行了。高声道:“前日,大将军接审正南从邺城发来的飞鸽,说是曹操掘漳水灌入邺城,邺城浮尸漂橹,危在旦夕。大将军听后,急忙从阳平亭撤军,赶往邺城解围。”

    吴晨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曹操水困邺城,袁尚兼程赶往邺城破围,这些都是历史的桥段。在此,历史似乎恢复了惯性,按着它既定的轨道前行。

    但那些历史中并没有记述自己。

    那么在这历史中,自己又算是什么?

    ※※※

    六月的天水与六月的三辅不同。六月的三辅此时应该已是烈日炙烤、蝉虫处处鸣唱。六月的天水则有些像三辅的阳春,满园的鸡冠花,姹紫嫣红开了一大片。院中大树翠叶荣荣,投下一片凉荫。在树荫下坐久了,仍会有些寒意。

    杜畿看了几页送来的钱粮文书,就觉得意兴阑珊。这些文书中,没有河北战事,没有陇西战事,没有河东消息,没有潼关消息……几乎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有某县某户调粮,军中向府中借了麻,诸如此类,此类诸如。掷下手中卷轴,负手在院中来回走了几趟。心知再这么下去,非得燥郁而死。步入屋中,取过一件长衣披上,重新出屋,却见方才掷在案上的卷帛掉在了地上,杜畿本不想拣,但走出院门,终究还是退了回来,将卷帛从地上拾起来,整齐放在案桌左侧未批阅的卷帛上。

    似乎遇见什么不齐整的事或物,总是忍不住伸手将其整理齐整。杜畿也知这习惯有些莫名其妙,却又管不住自己。叹了一声,正要转身而去,猛地在另一卷轴上发现一行字“锋锐校尉,借府中酒十坛”。

    建安五年那场大疫,三辅移民大量移入天水,天水积粮不足,还向武都的羌、氐借了好些。自那以后,吴晨就下了禁酒令。

    军中用酒?有些蹊跷。

    杜畿急忙抽出卷轴,但这一行字外再无其它一字说借酒之事。杜畿嘿的一声轻笑,快步走出院落,向锋锐校尉成慷的行营而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喝酒行令的声音。

    杜畿仰头看了看天,不过晌午时分。喃喃道:“晌午时分就这般狂饮,成慷啊成慷,你是要闹哪般?”不由得好奇心更盛,瞟见前方一队巡营兵卒,急忙迎了上前。

    “姜都伯,前面不知是哪位校尉的行营,像是有人在行酒令啊。”

    姜姓都伯曾送过几次军中的卷宗,见是杜畿,前后看了看,见再无旁人,才急忙拉住杜畿避往一旁,低声道:“前方的行营是锋锐成校尉的行营。”杜畿假作愕然道:“锋锐校尉成慷?他不是成府君的远房堂侄么,如何竟公然违逆吴并州的禁令?”姜都伯将声音再压低几分,道:“明日他就要押着粮草去陇右。这一路不太平,葫芦河流域的羌王氐王都已放下话,说这批粮草是要送给王乐打陇西羌氐的,羌氐同气连枝,他们绝不会坐视这批粮草平安运抵陇西。”

    杜畿心中狂喜,暗道:“正不知如何去陇西,竟然天赐良机。”脸上却是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低声道:“因此成校尉才触逆吴并州禁令,只要咱们将军责罚下来,就可以不去送这批粮草?”姜都伯带着一丝你知我知的神情,点了点头,道:“便是如此。你若不想触了霉头,赶紧装作什么都不知就好了。”

    杜畿点了点头,向姜都伯道:“我晓得了。”姜都伯整了整衣襟,清咳一声,重新走上队列,领着那几名兵卒继续巡营。

    杜畿心道:“成慷啊成慷,你在行营中折腾这半日,成宜仍不闻不问,那是打定主意非要让你去送这批粮草去陇右啊。既然你这般不想去陇右,说不得,我只好帮帮你了。”迈步走向成慷行营。

    行营前的兵卒望见杜畿,急忙进营禀报。杜畿昂首阔步,一路无阻,直冲成慷营帐。一名执戟卫士拦在营帐前,见杜畿走近,高声叫道:“你是何人,敢闯锋锐校尉的营帐,好大的胆子。”

    杜畿笑道:“我胆不大,很小,就是爱凑热闹。远远听见有人罔顾吴并州禁酒令,在校尉营帐喝酒行令,这才起了好奇心,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拨开那卫士阻挡的左臂,伸手去挑帐帘。那卫士假意高叫道:“校尉,杜仓曹求见。”

    杜畿乐了,心想,你这不是认识我么,方才为何还假惺惺问我是谁?但也不开口揭穿,弯腰进入帐中。帐中分左右两列各摆着四个小案,分做着成慷营下的几名都尉、散骑。中间坐着的正是成慷。

    成慷将摆在身前的酒坛急忙转到身后,怒道:“杜仓曹,你这边不经通报便硬闯我营帐,是做何道理?念你是初犯,还不赶紧退出帐去?”

    杜畿笑道:“不急,不急。我是听说成校尉有近忧,所以特意来给校尉解忧的。”成慷怒道:“我好好的在这里喝酒……我有啥忧?来人,快把这惹人厌的家伙轰出去,轰出去。”当下,左右两列的都尉、散骑轰然起身,推搡着杜畿向帐外赶。杜畿笑道:“这个忧便是运粮之忧。不知我可解对了?”成慷将手一扬,向手下喝道:“慢。”手下的都尉、散骑停下了手。

    杜畿整了整衣衫,继续道:“我听人说,成府君已责成校尉运送去往陇西的粮草。同时还听说葫芦河流域的羌王、氐王都已夸下海口要来抢夺这批粮草。因此这趟运粮之行,万分凶险。不知是否真有此事?”成慷眼珠转了转,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杜畿并不接话,自顾自地说道:“校尉在营中饮酒的喧哗声,连在城中的我都听到了,按说成府君比我耳目更灵百倍不止,为何竟到目下仍不见来校尉营帐?”成慷楞了一愣,道:“为什么?”杜畿笑道:“我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成府君执意要校尉去送粮,即便你违逆了吴并州禁令也不换人。”

    帐中将领都是面面相觑,成慷怒道:“这怎么可以,我可是他亲侄子,他竟然如此不近情理?”杜畿接口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保校尉不用去送粮。”帐中将领纷纷道:“什么法子?”杜畿笑道:“再向府中取二十坛酒。成府君既已下令明日启程,自然军中无戏言。但若校尉真的酩酊大醉,派无可派,成府君再如何想让校尉领兵,也不得不换人。不知校尉以为我这法子如何?”

    成慷用力一拍桌案,叫道:“好主意,就这么办。快去,快去再拿二十坛酒来。”杜畿跟着一揖,道:“校尉开始只取了十坛酒,以校尉酒量,加之众人相陪,成府君料想校尉必然不会喝醉,因此睁一眼而闭一眼。如今再取二十坛酒,成府君便知校尉难保不喝醉误事,定会赶来阻止。校尉若定下决心不领兵送粮,必要赶在府君到来时喝得大醉,否则此计亦不可行。”成慷叫道:“好。”提起身后的酒坛,咕咚咚一阵牛饮。跟着接过一名散骑递过来的酒坛,一口喝干,跟着又是第三坛,第四坛。到第五坛时,成慷已是手臂虚浮,喝了一半,酒坛滑落,咚的一声碎成数片,满帐酒香四溢。成慷咕咚一声仰面朝天躺倒在地。而此时杜畿也隐隐听到大批脚步声向营帐这边涌了过来,向帐中众人道:“我似乎听到成府君赶来了。大伙儿若都不想去送死,此时必要将这些酒都饮净。”

    众人争先恐后抢夺剩下的几个酒坛。杜畿来到成慷身前,将酒坛碎片中的剩酒拿起,在自己前襟、两袖撒了撒,又在脸上扑了些,跟着一口而净。便在这时,帐帘挑开,成宜、尹默等人鱼贯而入。杜畿提起留在成慷身旁的一个酒坛,佯装喝醉,叫道:“好……好酒,再来,喝……喝……”脚步一个虚浮,似乎酒力不胜,踉跄撞到尹默怀中,酒坛中仅剩的酒全部泼到他怀里。

    尹默大怒,喝道:“来人,来人,将这些醉鬼全数给我抓起来,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众都尉、散骑都是大惊失色。杜畿却像是刚从酒醉中惊醒,一个翻身跪倒地上,叫道:“杜畿有过,杜畿该死,请明府恕过,请尹治中恕过。”

    成宜阴测测地道:“哦,伯侯,你说你有何过错啊?”杜畿道:“我听校尉这边饮酒喧哗,心知触逆了吴并州禁酒之令,赶来相劝,却被成校尉等众人拉住,说要罚一起罚,将酒灌入我口……”那几名散骑、都尉大怒,叫道:“杜畿,你乱说,是你叫我们趁成府君来前,把酒喝完……”

    杜畿也不辩白,长跪在地,叫道:“属下无能,属下知错。属下愿戴罪立功,明府有何差遣,属下便是舍了项上人头,也定要为明府达成。”

    这时,成慷突然呕的一声,翻身坐起,哇得一声吐了出来,帐中顿时满是酒气混杂胃酸的刺鼻气味。成宜又怒又恼,狠狠一跺脚,厉声道:“将这酒鬼给我拖出去,先关几日死囚再说。”当下,便有几名兵卒要来拖成慷。杜畿急忙伸手一拦,叫道:“成校尉如此烂醉,皆因杜畿规劝不力之过,要罚罚我,若是皱一皱眉头,我便将杜字拆开来写。”

    成宜淡淡地道:“我看满帐之中也就你一个清醒的。杜畿,你不用争着去死囚牢,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杜畿心叫:“来了。”脸上却显出慷慨激昂之色,道:“明府但有所命,杜畿无所不从,即便要杜畿现下便死,杜畿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只求明府放过成校尉和帐中一众兄弟。”

    成宜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掩在口鼻处,淡淡地道:“不会叫你死的。我原本要让成慷将粮草押送到陇西,但他既然因你醉成这样,明日你便替他去陇西走一趟吧。”尹默在一旁道:“府君,这怕有些不妥吧?”杜畿也诚惶诚恐地道:“尹治中说的极是,杜畿来军中时日短,又曾在曹军中效力,押送如此重要的粮草,只怕是有些……不妥,还请明府……”成宜冷哼一声,道:“怎么,方才还说‘但有所命,无所不从’,这说的话都是放屁么?”杜畿叩首道:“属下不敢,属下谨尊明府将令。”尹默还想再劝,成宜已受不住帐中气味,挑帘走出。尹默急忙跟了出去。

    杜畿望着尹默的身影,暗自庆幸:“方才幸亏先将酒撒到这驼子怀中,之后我再去说道说道,必不能让这驼子坏了我的大事。”

    是夜,杜畿扣府拜访成宜,说起帐中之事,杜畿道:“属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酒泼入尹治中怀中。他对我原本有成见,经此事后,必然成见更深。明日押粮之事,明府不如另选他人,以免……”成宜眼神微挑,淡淡地道:“以免什么?”

    杜畿低眉垂首道:“以免治中以为明府轻视于他,而与明府生出间隙,则杜畿百死亦不能抵过。”

    成宜蓬的一声拍在桌案,冷笑道:“这天水我是太守还是他是太守?生出间隙又如何?自从吴……并州牧表他为凉州治中,他就没将我放在眼里了,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挑三拣四。可惜他不是天水太守,我在天水太守之位一日,天水的事便由不得他多嘴。我既然说了让你押送粮草赴陇西,那便是你。你即刻回去准备行囊,明日启程上路。”

    杜畿深鞠到地,道:“属下谨遵明府将令。”便在这时,门外唱令官叫道:“禀府君,尹治中求见。”杜畿连忙告退,过了中门,闪身躲入门旁的阴影中。尹默丝毫不觉,跨步而入,果然,片刻之后便传出两人争吵之声。杜畿得意不已。

    半晌吵声停顿下来,脚步声响起,杜畿急忙缩了缩身,就见尹默跨步而出,在门口停顿半晌,长叹一声,方才离去。

    杜畿从门口阴影走出,跨步而入。成宜有些诧异,道:“伯侯,你怎么还没走?”

    杜畿道:“明府,我觉得此事大有不妥。”成宜奇道:“又有何不妥了?伯侯,你首鼠两端,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语气颇有不悦。

    杜畿深施一礼,道:“明府早就放下话,说粮草明日启程,葫芦河流域的羌王、氐王也都依照我军明日启程筹划路上打劫之事。属下以为,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不如趁今晚即刻启程,必然令羌氐所谋落空。”

    成宜长哦一声,道:“伯侯,是否操之过急啊?”杜畿道:“兵贵神速。”成宜沉吟了片刻,道:“好,便依伯侯了。”

    杜畿大喜,长揖到地,“属下定不辜负明府重托,一定将这批粮草平安运到陇西。”说着,就着长揖到地的势子,退了出房。

    此刻的杜畿当真有脱出牢笼之感,只觉一身轻松。长舒一口气,呢喃道:“陇西,我来了。”

    此时,在陇西城的一间草房中,马周正借着油灯看书,一只飞蛾振动着翅膀扑入灯芯火苗,“嗤”的一声轻响,飞蛾半截身子化成青烟,掉落桌案。马周喃喃道:“这是何苦来哉?”收拢手中书轴,将桌上飞蛾捏起,推开窗牖,将残蛾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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