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道:“消息确实无疑。刚接到这个消息时,我也不敢确认,因此又动用了数条路子多方求证,传回的消息都指徐庶确已离开北地,于月初到了荆州。”

    周瑜皱眉道:“吴晨的战况真的如此凶险,以至于连徐庶都要到荆州来搬救兵?”边说边拿起桌案旁的烛台,走到营帐左侧的帐壁旁。烛火映照下,帐壁正中是一幅三尺余宽的地形地势图。周瑜指着地图中的一角,说道:“我记得前些i子传回的战报上说,吴晨穿浮息山后,到了东郡地界……他现在何处,有消息么?”

    鲁肃摇了摇头,道:“仍未有消息。”周瑜哦了一声,眉头皱紧,望着地图沉吟半晌,突然转过身,提声向帐外喊道:“传庞功曹到我帐中来。”

    鲁肃有些愕然,说道:“庞功曹?公瑾的功曹不是周尰么?何时换成这个庞功曹了?”周瑜笑道:“周尰忠心是有的,但军务繁杂,仅靠忠心如何应付得了?现在这个功曹可就不同了,军中、府中一应事宜,无论大小,片刻便断,其治政之才,便是与张公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个张公便是指张昭张子布。张昭徐州蓬城人,从白侯子安学习《左氏秋》,与琅琊的赵昱,东海的王朗相互亲善而享名乡里。徐州刺史陶谦因其名声,推举其为茂才(即秀才,东汉为避刘秀的讳,改“秀”为“茂”),张昭却因嫌弃陶谦的名声而不愿应召,陶谦一怒之下,派人将张昭抓了起来,若不是赵昱多方搭救,张昭已死在狱中。其后陶谦的部下贪图曹cao父亲曹嵩的财货,在泰山附近伏击曹嵩并将随同的曹cao亲族全部杀死,惹怒曹cao,领兵血洗徐州,张昭遂同乡里逃到长江南岸。孙策征江东时,听说张昭之能,以弟子之礼亲自拜访,张昭感激之际,投入孙策麾下,成为孙策的幕府长史,孙策每在外征伐,张昭便在内领政事,其在孙策军中的地位仅在孙策一人之下。孙策临死前,将孙权托孤于张昭,张昭也不负孙策所托,在孙策猝死、孙权年幼,江东将士人心惶惶、江东民心土崩瓦解之际,力挽狂澜,用一年时间使江东的境况转危为安,因此江东自孙权以下都称张昭为“张公”,以示敬意。

    鲁肃有些动容,说道:“是么?如此人才,公瑾是从哪里找来?”周瑜还未答话,帐外脚步声响,接着哗的一声帐帘挑开,一人挑帘进入帐中,见了周瑜也不行礼,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鲁肃,便将目光转了回去,说道:“我听兵士说,周都督找我。”

    周瑜也不生气,将案上的布条拿起,递了过去。庞功曹微微欠了欠身,就着桌案上的烛火看了起来。火光下,就见庞功曹年纪在三十上下,额头高耸,颧骨也高耸,眉毛又粗又黑,直入两侧太阳穴,鼻梁不但不高反而微微有些塌陷,还露着两个鼻孔。从侧影看,庞功曹的下巴微微前凸,从额头到下巴,便如一弯新月一般。鲁肃平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奇形怪状的长相,尤其此刻庞功曹站在桌案左侧,周瑜立在桌案右侧,两相对照,更如一颗老鼠屎掉到了米缸中,愈发显得屎黑米白来。鲁肃就觉一股笑意从胸口涌起,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周瑜和庞功曹都将头转了过来,鲁肃自觉失礼,强忍笑意,干咳一声,说道:“虽是同处一地,但城内城外的湿气大为不同,我初到营帐,颇有些不适,失礼失礼。”接着又清了两声嗓子。

    周瑜道:“那是自然,城内人口稠密,城外人烟稀少,湿气难免重一些……”庞功曹双眼一翻,并不搭理鲁肃,打断周瑜的话道:“信我看完了,都督想知道什么?”

    鲁肃心想普通人看完布条上的消息,也不过是知晓徐庶去荆州而已,即使是自己因为掌握的情报更多而知道得更多,但徐庶此行对江东是福是祸却也掂量不轻,不想这庞功曹竟是一副全局了然于胸的架势,鲁肃心中讶异之极,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庞功曹来。

    周瑜也不客套,说道:“我想知道徐庶此行对江东是祸是福?”这正是鲁肃最想知道的事,听周瑜问了出声,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庞功曹,急切想知道庞功曹怎么说。就听庞功曹接道:“对张子布来说徐庶到荆州是福,但对都督……”目光转向鲁肃,“和这位鲁子敬来说,却未必是福。”

    鲁肃诧异道:“怎么说?”庞功曹嘿的一笑,说道:“张子布世受汉恩,汉室倾颓,其常有切肤之痛,所思所想,实是yu效齐恒公、管仲故事,九合诸侯以匡汉室。即便江东不济,曹cao若能兴复汉室,张子布亦乐观其成,而贵两位嘛……”周瑜打断道:“曹cao挟天子以令诸侯,名为扶汉,实是汉贼……”庞功曹笑了,说道:“伊尹、周公、霍光临政之时,三人居心不良之说岂非也是朝野皆传?但最后又如何?不到最后,谁又敢说曹孟德非是霍光、伊尹?”

    周瑜哼了一声,道:“其杀大臣、弑皇子之举,也配和霍光、伊尹相提并论?”庞功曹笑道:“伊尹逐太甲,霍光废昌邑王,岂非更过于曹孟德百倍?”

    鲁肃见两人就要吵起来,急忙插嘴道:“庞功曹的意思,徐庶来荆州,是战况大利于曹cao,而不利于吴晨喽?”庞功曹摇头道:“当年在荆州时我和徐元直曾有数面之缘,其人恢宏大度,退能守静,进能不苟,而他却突然跑到荆州来,全然弃凉州基业于不顾,这即是说,战况非是不利于吴晨,而是战况很糟,极糟,吴晨有身死军灭之危,以至于以徐元直的恢宏大度,也病急乱投医,寻求荆州出兵以助吴晨。”

    周瑜向鲁肃道:“子敬,徐庶到荆州的事,你是先向仲谋(孙权)禀报了再来我这里的么?”鲁肃道:“兹事体大,消息还没确实,我如何敢向主公禀报?”

    周瑜一把抄起放在案头的兜鏊,一面向帐外走,一面说道:“走,子敬,我们这便去见仲谋。”挑起帐帘,快步走出营帐。鲁肃跟在周瑜身后,当走到庞功曹身旁时,忽然停了下来,深深一揖,说道:“鲁肃不知先生大才,方才多有得罪,望先生多多见谅,鲁肃这里先赔罪了。”庞功曹估不到鲁肃竟然如此大度,神se一鄂,咧嘴笑了,扶起鲁肃,说道:“我自己长什么样我还不清楚么?人初见我时,多是一脸惊怖,鲁子敬不过微微一笑,可比旁人强得太多啦。”

    鲁肃听他自嘲自笑,心知此人宏阔大度,心中更多了几分亲近,顺着庞功曹的搀扶直起身,拱手道:“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庞功曹笑道:“有什么尊姓大名,我姓庞,单名一个统,字士元……”刚说到这里,一阵脚步声从远处响起,一人高声叫道:“周都督,周都督,孙府君有急事要见都督,请都督速进府去见他。”

    原来孙权为会暨太守,因此江东军中都称孙权为孙府君。

    庞统笑了,向鲁肃道:“贵军中看来不单子敬掌管荆州消息,还有其他人亦负此责。”鲁肃点头道:“不错,据肃所知,蒋公奕(用字称蒋钦)、董元代(用字称董袭),凌永平(用官职称凌cao。凌cao出身轻侠,因此无字,而用其担任的永平长相称)都在荆州布有耳目。”庞统点头道:“这便是了。”鲁肃道:“依先生看,我家主公召都督前去也是为徐庶到荆州之事?”庞统笑道:“**不离十,否则深夜请周公瑾进府,难道是去看戏?”

    鲁肃道:“敢问先生,公瑾此行吉凶如何?”

    庞统摇了摇头,说道:“那既要看孙府君如何看目下局势,又要看周都督是如何看目下局势。竟长江所极,乃是江东底定之策,但要竟长江所极,必竟荆州。要竟荆州,江夏不可不伐。但若在江夏动兵,刘表必然不会兵出宛、叶。没有了荆州之患,曹cao便可全力围剿吴晨。吴晨一去,凉州传檄可定。凉州传檄可定,河北亦不过苟延残喘而已,不过一两年间,曹军便可挟击破河北凉州之势,铺天盖地从宛叶进入荆州。荆州一失,江东门户洞开,又有何凭恃与曹cao划江而治?但若不进军江夏,刘表出兵宛叶也不过五五之数,若刘表不出兵宛叶,吴晨依旧难逃灭顶,而江东更失去进伐江夏之机……”说到这里,庞统顿了顿,道:“这些不过浅显之见,常人皆可看出,但细想之下却又有分别。孙府君可保证不伐江夏,但不可保证刘表会出兵宛叶。兵法有云: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择于人,将江东大计全系在刘表一念之间,岂非与兵法大异其趣?更何况孙府君与刘表又有杀父之仇,将自家生死存亡交到杀父之仇的手中,哈哈,那更是不可想象之举……”

    鲁肃道:“依先生的意思,我家主公必定是会出兵江夏了?”庞统扫了鲁肃一眼,淡淡一笑,说道:“坊间传闻,竟长江所极之策不正是你鲁子敬所提么?孙府君出兵江夏岂非正如你意?”

    原来鲁肃第一次面见孙权时便为孙权筹谋了今后之策,其中说道:“昔高帝yu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cao,犹昔项羽,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cao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保守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耳。若因北方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此王业也。”两人说这番话时是在内堂,孙权坐于榻上,因此这一番对策又称“榻上对”。其时官渡之战刚刚结束不久,汉室复兴的言论在江南士大夫之中喧嚣一时,鲁肃这番言论在士大夫听来实在是大逆不道之言,张昭就曾多次直斥鲁肃夸夸其谈,“为人粗疏”。此时庞统将这事提出来,鲁肃也不知他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生说笑了。”

    庞统哈的笑了出声,正在此时,就听到周瑜在帐外呼道:“子敬,子敬……”鲁肃应了一声,挑帘走出营帐。周瑜快步走了过来,说道:“子敬,仲谋要我去府中商议要事,你和我一起去吧?”

    鲁肃有些犹豫,道:“……张公见到我和公瑾在一起,难免又要唠叨公瑾,我还是不去了吧……”

    周瑜道:“子布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他对子敬有些误会,正是因不知子敬为人,子敬正该在此事上一改子布对你的旧观。何况此事兹事体大,我也希望能多一个人来商议,子敬,走吧!”鲁肃心想这次决议确实决定这数年、甚至十余年后江东的前途,微一沉吟,点了点头,道:“好,只是……庞功曹无论眼光、言辞都百倍于我,不如将他一并带去见主公如何?”

    周瑜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子敬,你有所不知,这庞功曹是南郡人……”鲁肃登时恍然,心想江东与荆州为世仇,周瑜却重用荆南人士,这事若给程普、韩当等人知晓,必然闹出大事,这节骨眼上,确实不宜将他带去见孙权。

    庞统此时已跟着走出营帐,向鲁肃促狭的眨了眨眼,转身扬长而去。周瑜也不以为忤,向鲁肃道:“子敬来时是骑马还是……”鲁肃道:“我是走过来的。”周瑜道:“哦,仲谋专门派人送了马车过来,既然子敬没有马带路,便和我一起坐车吧。”说着,在前引路,带着鲁肃来到后营。孙权派来的使者早已恭候在营寨前的马车旁,见周瑜和鲁肃到来,急忙打开车门。两人坐定,车夫吆喝一声,拉车的两匹健马一声长嘶,沿着碎石子铺成的驿路,向柴桑县城的方向驰去。

    ※※※

    夜深人澜之际,猛听得牢房的大门吱得一声推开,杜畿睡意正浓,混没在意,拥着稻草继续入睡。就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向这边移了过来。火把光随着脚步声不住晃动,映照着牢房的木栏的影子不住移动。就听的脚步声忽的停住,一人说道:“是这间啦。”一听便知是本狱狱卒的声音,随行的似乎并非熟知的另一个狱卒,咕哝了几声,杜畿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心知也没什么好事,倒不如继续睡觉,翻了个身,缩到靠墙的一角,这时铁索格楞数声,接着吱呀一声,牢门推开,狱卒冲着地上的杜畿喝道:“杜畿,有人来看你啦。”杜畿咕哝道:“深更半夜,扰人清梦,这种人非jian即盗,杜畿虽非什么正人君子,但平生最恨小人,不管什么人,不见!”

    那狱卒怒道:“你他nainai……”就听身旁那人像是说了句什么,那狱卒骂骂咧咧的走了。

    脚步声响一人缓步走入牢中,杜畿砰然心动,心想此人可以半夜说服狱卒走进牢房,必是吴晨军中要人,若趁他走近,自己猝然发难,岂非可以以其为人质,趁机逃出牢笼……心中越想,越是心动,连带着整个心都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就听那人缓缓走向自己身后,三尺、两尺……越来越近,杜畿整个手心都被汗水浸湿,就在那人走近到身后一尺,杜畿猛地翻身,探手抓向那人咽喉。那人大吃一惊,撤步后退,杜畿早就预想那人被惊后的各式退路,手起之际,跟着前仆,蓬的一声,已将来人压在牢房的狱柱上,顶梁的草灰在一撞之际,扑簌簌的往下落,整个牢狱之中灰蒙蒙一片,杜畿手肘压着那人咽喉,喝道:“你还想不想要命了……”那人被叉得脸se通红,用力推托杜畿压在咽喉上的手肘,哑声喝道:“杜伯侯,是我,我是来救你的……”

    杜畿吃了一惊,向后退了退,接着牢外的灯光打量了一下来人,大惊道:“竟然是你,你……你不是死了么?”这时脚步声响,数名狱卒奔了过来,叫道:“做什么……”“杜畿,你想干什么……”“杜畿,快放了郭军侯……”

    郭淮趁时推开杜畿压在咽喉上的手臂,退到牢门旁,向那几个兵卒挥了挥手,道:“只是误会,误会,你们回去吧,等我有事再来叫你们。”那几个狱卒大是扫兴,狠狠瞪了一眼杜畿,向郭淮道:“郭军侯,这杜贼厉害得紧,抓他时,还是咱们成将军亲自动得手,即便如此还废了咱们几个弟兄,郭军侯一个人和他说话咱们怎放得下心?咱们还是在一旁看着,万一这厮狂xing发作,也有个照应……”

    郭淮笑道:“说得哪里话,当年程军师关在水牢中,翟jian商一番言辞,程军师大彻大悟,终为我军栋梁。我终究是来得晚,未曾见翟jian商一面,但每思其风仪,实是不胜神往,今i有心向他学学一二。众位可曾听说翟jian商见程军师时,还有第三人在场的么?”那几个狱卒哈哈大笑,说道:“我们就说哪怎么郭军侯今天突然会到咱们这里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好,我们就在外面等着,就等郭军侯的好消息啦。”嘻嘻哈哈一阵大笑,几人竟然真的转身而去。

    杜畿笑道:“原来今i郭军侯来见我竟然是学人说项来啦。可惜军侯高估了我杜畿,我杜畿不过朽木一根,只配和这腐草为伍,成不了程军师那般的栋梁,郭军侯还是请回吧。”口中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是暗恨不已。方才若不是突然见到来人是以为早已经身死的郭淮,大惊之下岔了气,让郭淮趁机脱出掌握,此时已将郭淮擒下,至不济也可以和狱卒讨价还价,以作脱身之资。此时再动手捉郭淮,郭淮有了防备,岂能还在三招两式间再将他擒下?惊动狱卒,更是得不偿失,倒不如故作大方,松懈郭淮的防备。

    郭淮嘻嘻一笑,说道:“如果杜伯侯以为我来此是游说你投降吴并州,那杜伯侯不但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我郭淮。”杜畿道:“哦,此话怎讲?”趁机向前走了一步,郭淮笑着退向门边,道:“不错,不错,我便知杜伯侯非是轻易放弃之人,但伯侯别急,等我把话说完,否则你我都将遗憾终身。”杜畿心知今i已捉不住郭淮,笑了笑,翻身躺倒在稻草中,懒洋洋地笑道:“好,郭军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让我杜畿听听,到底是什么不听竟然会遗憾终身。”

    郭淮隔着牢门盘坐下来,说道:“徐庶去了荆州……”

    杜畿哑然失笑道:“徐元直原本便是荆州人,去了荆州又有何大惊小怪?若是他来到这牢房,和我说些不听便终身遗憾之事,那倒是有些惊世骇俗啦。”

    郭淮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道:“是啊,徐庶去了荆州虽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但要配上吴晨已经去了河北的消息,不知是不是够惊世骇俗啊……”

    杜畿霍得坐直身,喝道:“他去了河北……他竟然去了河北……”郭淮双手抱膝,将两个膝盖揽在身前,笑道:“是啊,这就叫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劳师远征,去国千里,任哪一条都是身死军灭之局,吴并州不但犯了,还一犯就是两条,这就难怪连徐元直也沉不住气,跑到荆州去搬救兵啦。”

    杜畿见郭淮一脸的幸灾乐祸,诧异道:“你不是……你怎么……”郭淮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笑道:“所谓君择臣,臣择君,小贼虽然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但我却不知为了什么,总是看他不顺眼。三辅大败之后,咱们退到弘农,执金吾贾诩突然来见我,向我打听吴晨的事,因为全军中只我一人曾亲眼见到过小贼。我和他说了咱们在泾阳大败的事,也说了我诈降的事,贾诩突然笑了,说已有破吴良策,我便问他是何良策,贾诩道,秦居关中之地,若出关而战,不出河东,便下汉中。汉中张鲁蒙昧、益州刘璋暗弱,,现时朝廷有事于河北,小贼若取汉中、巴蜀,朝廷鞭长莫及,怕就怕朝廷芟平河北袁氏,小贼已下了汉中、巴蜀。那时小贼羽翼已成,再想剿灭,兵连祸结,更不知要死多少兵卒、耗费多少民力,因此必要牵制小贼,使其难以先图汉中。”

    杜畿长哦一声,道:“哦,所以你又是诈降?”郭淮笑了,道:“是啊,当时执金吾要我再次诈降,我也是吓了一跳,但执金吾却说‘第一次识破诈降,吴晨必然不会防备第二次还是诈降,伯济此去,必然成功。伯济若被收用,便可献下汉中之策……’”杜畿诧异道:“方才你不是还说必要牵制小贼,令其难以先图汉中……”

    郭淮大笑道:“我人轻言微,更是新投之人,不献下汉中之计,必然让吴晨轻视,弄的不好反倒露了马脚,岂非得不偿失?这是‘将yu取之,必先予之’之计。而我所献之策,与吴晨心中的计较相同,他自然不会防备于我,于是我便可逢人就说是我献取汉中之策,吴晨也只会当我少年得志,一时轻狂而已。于是取汉中之策,从此人尽皆知。而取汉中,必经氐人所居之地,马超与氐人的关系非同小可,我这边散布取汉中,那边执金吾便令人假扮氐人挑拨马超……”

    杜畿大吃一惊,道:“那些氐人使者竟是咱们派人假扮的?”郭淮笑道:“其时大雪封路,氐人即便要来,也是先去找身在三辅的吴晨,怎会先去游说远在潼关的马超……”杜畿一拍大腿,叫道:“妙,实在是妙,执金吾之策,当真是神鬼难测……”

    郭淮笑道:“伯侯现在不讥笑我了?”杜畿此时已对郭淮佩服的五体投地,站起身,深深一躬,道:“伯济两次诈降,有胆有识,杜畿佩服得很,先前的无礼,伯济千万别放在心上。”郭淮回了一礼,道:“伯侯身陷囹圄,但矢志不移,我才是佩服得紧。”杜畿笑道:“咱们不要在这里佩服来佩服去,再多佩服几句,天就亮了。伯济此前不是说有要事要对我说么?快说罢。”

    郭淮道:“我来是想请伯侯帮忙的。”杜畿慨然道:“伯济有事,但说无妨。”郭淮道:“先前我与执金吾商议的破吴良策是为‘缚鹿之策’,其策一是引吴晨出河东,而朝廷大军在河东击之,称为‘角抵在前’,二是煽动羌氐暴乱于后,称为‘拖脚在后’,鲜卑人以此法捕鹿,没有不当场倒地的。之前的事,想必伯济也已听说,魏讽已成功挑拨马超出走河东,而皇甫郦也已说服羌氐在西海起事。但羌氐一年前才经大败,信心萎靡,裹足不敢向前,必要有人在内部诱引、尽去小贼之政,方能令羌氐大乱陇西,而我才将吴晨引出潼关,就被他发觉有异,传回将令,不得重用于我,因此三辅局势我只能袖手旁观,帮不上什么忙……”杜畿道:“伯济是想让我继续诈降之策?”郭淮一揖到地,说道:“愿伯济看在扶危汉室的份上,帮我这一个忙。”

    杜畿笑道:“伯济何不早说?最难的伯济已经做了,留下的不过是最简单的事,我杜畿再不肖,些许小事还是办得到的。”顿了顿,提声道:“来人,来……”郭淮急忙制止,道:“伯侯,我身处嫌疑之地,若让程游、沈思等人知晓我曾见过你,难免会疑心伯侯,那便得不偿失了。我先走一步,我走后,伯侯便可去见成宜,行诈降之策,切切。”说着深深一揖,转身快步而去。

    杜畿听着郭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胸中涌起一股豪情,听得郭淮与狱卒的嬉闹声渐渐平止,猛地提声呼道:“来人,来人啊……”

    ※※※

    柴桑位于江夏郡西南角,处在江夏郡、鄱阳郡、豫章郡与庐江郡四郡之间,东临彭蠡泽,北带长江,南依庐山,西面地势平坦,湖泽广布,无论是鱼产还是稻米都冠称江夏郡,战船水师从鄱阳湖顺彭蠡泽便可直达长江,扼守盆口关则又可庇翼鄱阳与豫章,因此战略地位极为紧要,成为东吴西北的屏障。建安八年,趁吴晨围困夏侯渊、曹caoyu进兵三辅,而刘表因心存疑虑下令刘备进军西平的空当,孙权从吴郡出兵,进伐黄祖。两军大战,以刘表命刘备从西平撤军、令蔡瑁从江陵出云梦大泽侧应黄祖而告终。此战之后,荆州军丢失江夏郡位于长江南岸的阳新、鄂等县,江东势力渗入荆州。从江夏退返吴郡、路过柴桑时,江东水师遭鄱阳水寇sao扰,孙权随即命令吕范率军荡平水寇,进而占据了水寇在鄱阳的营寨。随军督军的周瑜见鄱阳湖湖面浩瀚,加之出入长江便利,利于就近出击黄祖,便将水军营寨从吴郡迁到鄱阳。而孙权也将会稽太守府从吴郡迁到柴桑。

    其时距江东势力迁到柴桑还不到半年,无论是水军营寨、还是柴桑县城都还是草草创立,一路之上,入眼是一望无际的灌木与荒草,木草的间隙又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池沼水洼,车轮碾压碎石子路发出的辚辚声,不时将三三两两的水鸟从草丛中惊起。

    周瑜微仰着头靠在车厢侧,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低平,像是睡着了。鲁肃知这数月来周瑜为建水寨的事废寝忘食,多i没有好好休息过,因此见他入睡不敢打扰,百无聊赖之下抬手挑开窗帘一角向远处眺望。马车先由彭蠡泽向西,转入到官道后,再转向北,庐山山脉出现在左面的地平线。星光有些晦暗,因此山影也有些模糊。

    远处天边,一点火光出现在视野中。便在这时,马车猛地一顿,接着急剧颠簸起来,鲁肃正想开口询问出了何事,周瑜身子一震,突然睁开眼,提声问道:“出了什么事?”车夫高声道:“禀都督,起风了,看样子是要下雨啦。”周瑜探手伸向右侧的窗帘,还未触到窗帘,呼的一声,帘布已被风吹开,一股疾风顺着飘起的帘布一角吹来,只吹得周、鲁二人衣衫飒飒作响,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周瑜大笑道:“好风。”向鲁肃道:“子敬,你还记得当年咱们从曲阿到吴郡,过长江时也是这般大风。”右手敲击窗棱,高声唱道:“对酒歌,少年时,功名王侯皆粪土。呼朋走东西,义结骨肉恩,江天水海阔,畅寥有鱼龙……”

    这正是当年两人同舟渡江时所唱,鲁肃笑道:“公瑾好兴致……”周瑜道:“哈哈,这些i子尽是些琐碎之事,难得有今i这般悠闲时i……”鲁肃紧接着道:“公瑾以为明府找公瑾进府所为何事?”周瑜笑道:“子敬还真是一刻也不让我得闲呢……”哈的一笑,顿了顿,道:“仲谋请我进府和子敬到营寨找我不过前后脚的事,我想所为都是一事,即徐庶到荆州搬救兵的事。”鲁肃道:“其实还有些事我还没说。”不等周瑜追问,鲁肃已接着道:“徐庶来荆州的这一个月,先后去了南阳和江陵,拜访一应荆州名宿。单据我所知,他就曾拜访了庞德公、黄承彦、司马徽、谢该和綦毋闿等数十人。黄承彦自不必说,并州功曹从事黄睿便是黄承彦的亲子,而吴晨在襄阳停留时,就曾借住在綦毋闿家,綦毋闿为吴晨的事和刘表闹翻也是襄阳人尽皆知的事。谢该虽然和并州军没什么干系,但谢该与綦毋闿却是姻亲,这些人聚在一起,极有可能说动刘表出兵宛、叶。”说到这里,鲁肃眉头皱了皱,轻轻叹了一声。周瑜诧异道:“我不是很明白子敬想说什么,子敬有话直说好啦。”

    鲁肃道:“那我便直说好了。我忧心荡寇将军会说服主公在刘表牵制曹cao时,进军江夏。”周瑜淡淡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好么?”鲁肃急道:“好当然是好,但要知前次我军所以能一战而胜,全是因庐江之战后我军便一直隐忍不动,让刘表和黄祖产生错觉。有了前车之鉴,刘表和黄祖还会将我们不放在心上么?”

    周瑜鄂了鄂,笑道:“原来子敬是这么想的,是我会错了意,还以为子敬是忧心吴晨的生死……”鲁肃没好气得道:“公瑾如何会这般想?”周瑜摆手笑道:“吴晨崛起凉州之速比之伯符当年横扫江东也不遑多让,多少让我有些想见见其人的念头。原以为子敬与我心意相同,这才会有方才的误会……”鲁肃道:“公瑾也不赞成出兵江夏?”周瑜笑道:“错,我倒认为此番正是出江夏的良机。”鲁肃吃了一惊,道:“公瑾为何这般想?”周瑜道:“我倒想先问问子敬,为何认为此时不是出江夏的良机?”鲁肃皱了皱眉,道:“我原有个念头是这样的,即经过去年的江夏之战刘表已对我军有了忌惮之心,这次若他还出兵宛叶必然会先想好应对我军的策略,我军若再次出兵江夏,难保谁是黄雀,谁是螳螂。但今i与庞功曹的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周瑜道:“哦,你们都说了什么?”鲁肃道:“庞功曹言道‘善战者,求之于势,不择于人’,便是这句令我受益匪浅。我军去年也与黄祖交过战,为何最后没能趁胜追击,一是蔡瑁出江陵,顺流而下,侧击我军后路,二是刘表联军山越,使我军腹背受敌。当年荀文若就兖州大乱谏曹cao时曾说过‘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终济大业’,我军亦同此理,江东六郡便是我军的关中、河内,若不能深根固本,如何能以之制天下?由此来看,山越实乃我军心腹之患,平灭山越,深根固本,将我军的势做大做强,即便曹cao灭掉吴晨、河北南下荆州又能耐我军何?”

    周瑜点头道:“子敬说得有理。”鲁肃道:“就怕主公念及世仇,加上程公、韩公等人在旁出谋划策,说动主公出兵江夏,那便大失深根固本之要了。”周瑜拍了拍鲁肃的肩头,笑道:“子敬放心,子敬的一番心思我会如实转告仲谋……”话刚说到这里,猛然间一道闪电掠过长空,照得车厢内外睁目如盲,跟着咔啦一声,巨雷便像是在头顶炸开一般,所有声息都湮没在轰隆隆的雷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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