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冬。

    毓庆宫。

    产房之外,胤礽来回地踱着步,样子略显焦虑,乌那希很淡定地坐在一旁喝茶,九岁大的小公主靠在她身边嗑着瓜子摇头晃脑埋怨起来:“二哥哥你别再走来走去了,转得我头晕。”

    胤礽停下脚步,对上乌那希和小公主带着笑意的眼睛,略有些尴尬地也笑了起来,今日是太子妃临盆,已经是第二胎了,太医说这胎十之八/九是个阿哥,即使胤礽如今已经有两个庶子一个嫡女,却依旧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嫡子的分量总归是不一样的。

    小公主撅起嘴嘟囔:“二嫂身子养得那么好,肯定能顺利生下来的,二哥哥你就别关心则乱了,反倒是让这些奴才看了越加手忙脚乱。”

    胤礽伸手敲她的脑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叫二哥哥,要叫太子哥哥。”

    “……也没什么差别嘛。”

    当然有差别,额涅说‘二’是傻的意思,胤礽坚决拒绝承认。

    乌那希噗嗤一声就笑了,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胤礽坐下来等,将热茶递给他:“别紧张,没事的,一会儿孩子就落地了。”

    乾清宫的太监已经来问了几次,显然康熙等这个嫡孙也已经是等得迫不及待了。

    未时之时,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响彻整个殿阁,胤礽激动地站起身,很快就有嬷嬷出来报喜,确实是个阿哥,话没说完,胤礽就已经冲进了产房里头去。

    孩子被嬷嬷抱了出来,乌那希接到了自己手里来,看着一下就笑了,这个孩子,就跟胤礽小时候长得是一模一样。

    小公主也踮起脚尖想去看,乌那希抱着小阿哥在一旁坐下,好让她看个清楚。

    小丫头弯下了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拨弄小阿哥几乎一碰就会碎的柔软皮肤,嘴里念念有词:“叫姑姑,我是你姑姑诶……”

    乌那希失笑不已,提醒她:“臭丫头,他才刚出生呢,就只会哭而已。”

    康熙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母女俩一块逗弄新生的小阿哥其乐融融的场景,乌那希没想到康熙也会亲自来了,将小阿哥交给嬷嬷赶紧起身迎上前去,康熙握了握她的手,激动道:“快,快把朕的孙子抱过来,给朕瞧瞧。”

    小阿哥被交到了康熙手里,康熙乐得眼里的笑意全部晕染了开来,冲乌那希道:“你看这孩子长得多像保成小时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皇上也这么觉得?”

    “可不,”康熙得意道:“也很像朕,朕的嫡孙,当然是肖似朕的,以后定也是人中之龙。”

    乌那希顺着他的话道:“那就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得了这么个金孙子了。”

    康熙放声大笑。

    嫡孙的出生无疑是给康熙准备再一次亲征准噶尔的计划添了一个大大的好彩头,从二十九年乌兰布通战役到去年的昭莫多战役,准噶尔叛军已经几乎走上了穷途末路,只在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而等到年节过完开春之后,康熙便又要再次踏上亲征之途,胤礽的嫡子在这个时候出生,确实算是选对了好时机。

    亲征的出征时间已经敲定了,乌那希依旧又像之前每一次一样,亲手帮他收拾东西,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他一路上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最后还将去庙里求来开过光的平安符挂到他的脖子上,康熙捏着她的手,笑着与她道:“等这一次彻底剿了那逆贼,以后也就可以太平好些年,朕和你都可以过些舒坦日子了。”

    乌那希抚着他眼角冒出来的细纹,轻叹气:“我等着皇上早日平安归来。”

    说不担心也是假的,这一回比几年前康熙第一次出征时那种不太好的预感还要强烈些,却也不好说出来,除了多给他求几道平安符,也就只能是自己安慰自己那些所谓的第六感都当不得数了。

    康熙率军出征,有胤礽坐镇监国,朝堂上也出不了乱子,后宫里这几年更是平静得很,乌那希除了每日早上去皇太后寝宫请个安,剩下的大把时间要么陪女儿玩,要么去叫人把孙子孙女抱来坤宁宫逗弄,日子倒是好过得很。

    自从胤礽大婚之后,三阿哥、四阿哥后面的几个阿哥这几年也是连着娶妻生子,四阿哥养母死了亲妈也死了也是可怜,自己又是个身体孱弱的,能活到这个岁数也算是个奇迹了,乌雅氏死了之后,乌那希对她留下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比从前还要好了许多,这两个也不是不知趣的,嫡母对他们好,他们自然也投桃报李,很是孝顺乌那希也很听话。

    胤禛的婚事康熙没怎么放在心上,还是乌那希给亲自挑的福晋,出身一般贵在人不错性子温婉,成亲没两年也生下了儿子,也算是难得了。

    年初的时候,乌那希主动跟康熙提了等到他这次手刃逆贼全胜而归之后,就让送出庙里出家有好些年的八阿哥还俗,其实也无所谓了,从九岁到十七岁,这小阿哥终日与经书佛香为伍,就算天资再聪颖,耽误的这些年的时间也几乎是补不回来了,让之还俗也不过是让他娶妻生子日后做个闲散宗室而已。

    二十九年康熙第一次亲征只带了大阿哥一个人去,最后却是意气风发地去横着被抬回,伤了的脚虽然不耽误走路但以后这马是骑不了了,自那之后也便成了闲人一个,只能做些不算繁重的差事,而去年和这一次的再次亲征,康熙带了好些个儿子去,当中也并没有他。纳喇氏因为儿子的伤也是彻底断了念想,从此低调做人再不沾惹是非,盼星星盼月亮的,去年也终于是盼到了嫡孙落了地,如今整日里含饴弄孙,也算是聊以安慰了。

    康熙是二月初出征的,到了三月中旬,噶尔丹败死的消息传回,朝野上下一片沸腾,那几日胤礽来坤宁宫请安说起这事都是满口快意,然后又说着汗阿玛快要回来了,他准备去关口迎接。

    乌那希也终于是彻底松了口气,就在她以为她之前那些不好的预感都是杞人忧天之时,不出几日,再有消息传回,这一次却不是什么好事情,说是皇上也坠了马,而且还颇为严重。

    消息传回之时胤礽正在乌那希处请安,说着明日就准备动身去迎接康熙回来,听闻下头人匆匆前来禀报事情,胤礽震惊得几乎回不过神来,乌那希则是当下就白了脸。

    如果说几年前大阿哥那一次是意外之下的人为,康熙这一次就是真真正正的意外了。

    于是第二日启程前去边关迎接康熙的人,便多了一个乌那希。

    尽管乌那希和胤礽心里都一直七上八下,指望着事情一如几年前那般是下头人胡乱夸张,但等到他们真正在塞外的行宫里见到卧床昏迷不醒的康熙,才知道这一次失态却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严重。

    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抹着眼泪与俩人禀报:“自从逆贼死了叛军全部投降之后,皇上这些日子一直心情大好,那日行到这里,便提出要去外狩猎,哪里知道会在骑马的时候分了神,最后从马上摔了下来,背部着地,太医说是上了脊骨,以后怕是……怕是走不了路了……”

    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情形,胤礽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乌那希看着床上毫无生气的康熙,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哽咽着问那太监:“他骑马的时候为何会突然分神了?”

    “奴才也不是顶清楚,只听跟在皇上身边的侍卫说,皇上原本在纵马疾驰,后来突然想急停下来似乎是要找东西,因为动作太快了又是在下坡路上,一个不察,就从马上摔了下去,他们根本来不及上前护卫,皇上就已经摔到了地上……”

    “他找东西?他骑马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东西?”

    太监摇头,将手里的那平安符呈给乌那希看:“这是后来那些侍卫在皇上摔下来的地方附近找着的,之前奴才每日伺候皇上更衣,看皇上一直都戴着这个也不取下来,奴才想着会不会是皇上骑马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掉下去了就想停下来去捡……”

    乌那希看着太监手里那刺目的平安符,彻底愣了住,到头来根本是她送的给他保平安的东西最后却害了他。

    乌那希和胤礽来了之后,昏迷了有好几天的康熙终于是慢慢醒了过来,看到乌那希就趴在床边上似乎是睡着了,愣了一下,才慢慢伸出了手去握乌那希的手。

    睡得并不安稳的乌那希当下就惊醒了过来,抬头见康熙已经睁开了眼睛,赶紧双手握紧了他的手,担忧问道:“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等着,我叫人去叫太医来……”

    “你来了,”康熙的嗓子有些哑,问她:“朕昏迷了几天?”

    “有好几日,”乌那希说着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身上什么感觉?”

    康熙摇了摇头,他现下根本使不出力气来,自然也并不知道自己伤得多严重。

    太医很快来了,给康熙看过之后嘴里连连说着“醒过来就好”,乌那希满眼担忧地看着康熙,先头太医在进来之前,她已经先叮嘱了他们当着皇上的面暂时不要说他以后可能走不了路的事情,所以这会儿康熙似乎是没觉得身体有多难受,又看着乌那希这么担心自己,反倒是还挺高兴的。

    在太医看过退下去开药煎药去之后,康熙挣扎着想起身,乌那希赶紧按住他的肩膀,轻声提醒他:“别动,太医说了,你不能这么乱动的,得现躺床上休养一段时日再说。”

    康熙现在对她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她这么说便也就乖乖躺了回去,动了几□子,突然又皱起了眉,哑声问乌那希:“朕的腿似乎没有知觉了,为何会这样……”

    乌那希心里不好受,却也只能先劝哄着他:“没事的,太医说你这是刚醒,睡麻了,过一两日就好了。”

    康熙不疑有他,她这么说也就这么信了,喝过乌那希喂来的水润喉,这才问起她:“你怎么突然又来了这里?”

    乌那希帮他掖着被子,努力克制住自己心里的难受情绪,回道:“听闻皇上出了意外,就跟着保成一块来了,保成他昨晚在你这里守了一整夜,方才我才让他去歇下的。”

    康熙点了点头,握住了她的手:“朕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除了这么说这个,一时半会地,乌那希也确实是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当时朕骑着马冲得太快了,你送给朕的平安符掉了下去,朕想停下来去捡,忘了那是在下坡路上,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下来,”康熙说着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又让你担忧了。”

    乌那希心头蓦地一酸,责备起他:“狩猎而已,又不是让你跟人赛马,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朕想去射前头那进了林子深处去的老虎的,想弄张虎皮子给你,一时大意了……”

    听着他说的,乌那希再忍不住,俯身下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放声大哭了起来。

    康熙有些诧异,赶紧抱紧她:“你怎么哭了?你别哭了,朕不是没事吗……”

    “我又没有说要虎皮,谁要你自作主张去给我猎什么虎皮讨好我?”乌那希趴在他身上一边哽咽着一边数落他:“平安符掉了也就掉了,本来也就是不值钱的东西,你干什么要去捡?你想要我再去庙里给你求一个就是了,你这么大的人了就不知道顾着自己的吗?你这么一摔突然昏迷不醒这么多天你知不知道下头有多少人在担心?你皇帝做了几十年了怎么就越做越糊涂了?”

    乌那希每一句话都是在埋怨责怪,却是听得出来的心焦和担忧,说着下头的人担心,其实真正最担心的人就是她自己,康熙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小声哄她:“朕没事,真的没事,你别伤心了……”

    乌那希伸手捶了一下他的手胳膊,又气又恼,却是再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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