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孤?”余辛岩看清楚来人,一愣之下板起面孔,“你来做什么?我和你无话可说。”

    “别这么无情嘛。”紫袍男子楚山孤慢慢走近,比起余辛岩的冷漠,他更像在闲庭散步一般,可是速度却不慢,前一刻还在街角,一眨眼就来到了近前,甚至连衣袍都没怎么动。

    余辛岩瞪起了眼。

    武功不精一直是他的心头病,偏偏两个非敌非友的老东西每次见面就要给他演示上一番“奇功妙法”,专门来挤兑他这个短腿短手的,几十年下来这破习惯一直没改。尤其楚山孤,看着那张三十来岁英俊无俦的脸,余辛岩就来气,这家伙总是用他驻容有方的脸来嘲笑他的老态隆钟,天知道他没比自己小多少。

    余辛岩瞪了一下眼,随即又想起眼下的这个情况,登时气泄光了,有气无力地说:“是那家伙叫你来的?”

    “现在老莫可不愿意提到你,是我自己来的。”楚山孤跟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两壶酒,一指孤零零的长乐钟上,“上去喝两杯?”

    两人立于高台,乱没形象地依靠栏杆拔开酒塞,几口下肚,余辛岩枯哑凹陷的脸涨红起来,挥手道:“想当初,你,我,姓莫的,分居三地,三足鼎立,人称同世代三大巨头,多威风,你们虽然能把我打得屁滚尿流,我也能给你们使阴的,谁也不服谁,那时候多好。”

    楚山孤喝了一口酒:“别搭上我,根本是你们两在掐架,我可一直当好人劝架的。”

    “嘿嘿。”余辛岩咧开嘴惨笑两声:“要是那次我拒绝沈清旭就好了。我欠她一个人情,她要我占上一卦。我没想到,她要我占的就是那对双生子,没想到。因为我一句话,她真能痛下杀手。更没想到,双生子里小的那个被莫匹夫收去做了徒弟。这个没信用的家伙,当初是谁嚷嚷徒弟烦人,一辈子都不收的?嘿嘿,嘿嘿嘿……”

    双生子平分四十年性命,这事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往这方面想,是他,啧啧称奇地一语点破。

    “就因为这件事。我在他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我就欠他的。”余辛岩醉态朦胧地说,酒坛子差点摔掉。楚山孤忙一扶,发现他真是手抖得厉害。

    余辛岩哇哇叫起来,跟个老小孩似的撒疯:“那孩子落到今天都是我给害的。你去!去把莫丹阳叫来把我一掌给劈了。”

    楚山孤哭笑不得,忙抢了酒坛子,多少年了。这人酒量酒品还是这么差。所以说,没有内力真是不方便,酒劲返上来压都压不住。

    他道:“姑且不说你害没害未名,这事也轮不到老莫劈你呀,而且你不是已经被他罚到这个地方钻研这些奥秘了吗?”他下巴点点身后悬空的古朴庞大的黑色钟鼎,当下把苍苍一番欠未名不欠钟南山的理论复述出来。余辛岩听罢一拍大腿:“正是这个理。小丫头看得透!”

    什么看得透啊,是被逼出来的自暴自弃罢了。

    楚山孤微叹,眼前晃过青稚容颜和那头斑驳白发。心中涩然,拍拍余辛岩的肩膀,道:“你也别在这嚷了,未名的事,我们老的虽然也难过。可都是半截身入土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倒是年轻人,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那才是痛苦。”

    余辛岩不吭声了,他知道楚山孤说的是谁,这件事受伤害最大的不是莫丹阳,也不是未名,归根结底其实是慕苍苍。那孩子对未名的情义他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生不改的感情,伴生的痛苦也是一辈子的。

    楚山孤道:“以前人都说,老莫和我厉害,其实我们三人里,你才是最厉害的。一眼就能看出一人有灾没灾,高兴了挥挥手就能给人改命。哪天去哪国龙脉上动动手脚,一个国家都得垮掉。所以当年老莫没辙了,只能求你去救他的宝贝徒弟,如今,我也只能来找你。”

    他转过头直视余辛岩的眼睛,很年轻很英俊的脸上表情很严肃,缓声说道:“你给个准话吧,这事还有没有转机。”

    余辛岩神情逐渐收敛,变成了原来那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老头子,余大师,然后慢慢地挪,迟钝地走,来到长乐钟旁,颤手抚触上面繁杂深奥的图文,一声浩叹。

    苍苍趴在书桌上,眉头不安地蹙成一团,眼核红肿,湿润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有极淡极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进,落在她的脸上,落在肩头长发上,越发衬得那出惨淡如雪。

    推门声细细响起,一道人影踩着无声的步伐到来:“苍苍?苍苍,有消息了。”

    没叫醒,来人有些为难,她真的不愿意打扰她,可苍苍千叮咛万嘱咐,皇宫那边有了消息就来报告的。

    怎么办?

    踌躇了一会,只好再叫。

    “做什么!”不料前一刻还稳稳趴在桌上的人忽地坐起,手臂还烦躁地一挥,满面不耐地瞪着她,目光像要吃人一样。

    若在平时也就罢了,可这时是昏暗宁静的夜里,可那只烦躁之下力道倍增的手,正好打在了肚子上。

    连姨一滞,迅速冒出冷汗,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扶住小腹,气喘不匀地说:“没,没什么,就是宫里……”

    她字不成声,强烈逼戾的疼痛让她弯下腰去,汗如雨下,面若白纸。

    苍苍稀薄的理智回炉,惊急扶住连姨:“连姨你怎么了?连姨!连姨!快来人哪!”

    才歇下不久的慕容府遂又热闹起来,一番慌乱后,连姨枕在床头,面色很是虚弱。

    青稞独手整理针囊,一边道:“幸好大人身体健康,否则受到这么大惊吓,胎儿已经保不住了,不过经过这次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我开一剂保胎药,每日都要喝。另外,切记,戒骄戒躁。”

    说着戒骄戒躁的时候,他似有深意地瞥一眼苍苍,无奈后者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好似魂游天外去了,也不知听到没有。

    青稞手上一顿,哑叹了声收拾离去。

    屋里很快没有别人。

    连姨睁开眼拍拍苍苍冰凉的手:“放心,我这不是没事吗?”

    苍苍动了动,怔怔地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这两天不大舒服才诊出来的,这种小事有什么好提的,分你心。”连姨虚弱但温柔地把苍苍的头发勾到耳后,触及那雪白夹青丝的颜色,不由微红了眼眶。

    这孩子怎么总是这样不顺?

    “骗人,青稞都说有三个多月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所以啊,三个多月胎都坐稳了,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可是……”苍苍目光落到连姨盖着被子的腹部,怔怔地伸手想摸一摸,却受惊般没碰到被料就缩了回来,揪紧自己袖口:“我,我却差点害死了他。”

    “哪有,这小子皮实得紧,若这么一下就能留掉,也不是我连伯琴的孩子了。”

    柔柔的,又难掩愉悦自豪的语气,不难听出她对胎儿的在意。

    苍苍再也呆不住,烧着火般跳起来:“你好好休息,安心养胎,外面的事都不要管了。”

    也不等回应就匆匆转身出去,在门口看见了一直在这里跟站岗放哨一样的王南。

    “小姐。”

    “你怎么不进去?”

    王南恭敬道:“小姐不再坐一会儿!”实现并不与苍苍接触。

    苍苍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害死的孩子是他的骨肉,顿时脸上烧红,愧疚,无颜以对,各种复杂情绪涌上来,只胡乱点点头:“照顾好连姨。”落慌而去。

    来到空旷无人之处,她才平息下来,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最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真是忽略太多东西了。而且仔细想想一直以来,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的,不是平安稳定,而是无尽的慌乱,危险,困顿,不安。

    以前在盛京,朝不保夕饱受压挤。后来南下,是为了逃难,逃离毒煞。在盛京,几次危机,从南到北,又是寒冬跋涉,遭遇各种袭击刺杀。

    似乎就没有哪一段时间是真正长久安适的。

    就像连姨和王南。好好一个婚礼因为她而有头无尾,最后只追加了一个拜堂。之后又因为王南要执行未名的命令,两人新婚燕尔就要分别。然后现在,连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都差点伤害了。

    连姨比她母亲还要大两岁,已经三十七了,这个年纪的女人怀孕还是头胎,有多凶险是个人都知道。

    她一阵阵后怕,浑身发寒,孤孤单单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步向前走去,一个路口,安行提灯等着:“苍苍,殷央抓住了,你看怎么处置?”

    “很好,带我去看。对了,是谁抓住的?”

    “你说给王修颐一个机会,旁人也不和他抢,是他立的功。”

    “哦?很好。”

    苍苍大步迈开,王修颐,曾经殷央跟前的红人,拥帝的官员之首。他如今站出来弃暗投明,想必会有很大的倡导作用。

    投诚的人多了,硬骨头少了,流血事件的发生概率也大大降低了。

    以前她不在乎,以暴抑暴便是。可现在不同了,连姨有了身孕,她就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她绝不允许盛京乱起来。

    想着,她的脚步也加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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