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看着他,神情不变,心里却悄悄舒开一口气。

    果然只是在试探她啊。

    她早就猜到安行是这种目的,毕竟远途跋涉而来,若不是有所求谁愿意做这种事?而安行的出身基本上决定了他不会做出背弃故主的行为。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在冷眼旁观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他投以信任。

    不过,如果他知道何清几个人的确差点把她逼到束手无策,会不会瞪眼发作?

    估摸着这个可能性,苍苍最终闭紧自己的嘴巴。

    “不过居然拖了这么多天,你眼力也太差了,那三个贼眉鼠眼的,一眼就该看出没安好心了。”安行坐正,毫不客气地批评。

    苍苍张张嘴,好吧,她就是没火眼金睛。

    接着听安行又说:“想当年,雅小姐心思敏慧,任何人、任何不轨的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那才叫人佩服。”

    那她怎么轻易中了别人的算计?苍苍本想这么问,但一想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不能这么不恭敬,便住了嘴,忍不住问:“你很了解母亲?”

    “也不能说了解,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应该是四大将军之中的其它三位,或许还涵盖更多的人。

    大概是话匣子被打开,又或者想为这个看起来很不成器的新主人树立一个好榜样,安行眼睛眯得更拢,陷入自己的回忆,“元帅一身戎马,却喜女不喜男,说是女孩子温情可爱,更贴心,可惜夫人连生了三个都是男孩,元帅日夜嗟叹。盯着三个儿子像是盯敌人,呵呵,你能想象你母亲一出生就是如何的三千宠爱集一身,自元帅至下面我们这些小兵小将,没有一个不把她当明珠宠爱。”

    说到这里竟笑起来,夹紧一脸苍白的皱纹,明明看上去有点吓人,可苍苍觉得,这个笑容是那么温暖,依稀可以窥见这个老人年轻时俊朗阳刚的样子。

    她很是怔了一下。难以想象居然能在此人脸上看到如此温情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听出话里的漏洞:“可当今皇后不是……”

    “那当然不是,元帅想女儿想魔怔了。便偷偷地去和族里的女娃玩耍,夫人知道后又气又无奈,最后他们商量着过继两个,其中一个就是当今皇后。”

    他微微睁大些眼,看着苍苍一下子变得极度惊愕的样子。似乎有些好笑:“很吃惊?”

    很吃惊?当然吃惊了。

    苍苍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抬头:“上次你还说,很后悔没投靠殷据。”

    “那是吓唬你的。”安行脸一正,“就算是全军覆灭,我也不可能去投靠他,他算什么东西?”

    苍苍摸摸鼻子。这位老人很重视血统啊,毕竟不管怎么说,殷据身上终究有慕容氏的血液。而且能过继给她外祖父,最后做了一国之母的,绝对不会是太旁支的,可在安行眼里居然就成了“什么东西”。

    安行哼了一声:“你也不会想想,若殷据是元帅亲外孙。以殷央那种心性,怎么容得下他。”

    苍苍一想正是这个理。殷央是个斩草除根的性子。若殷据真是慕容慷慨的外孙,哪里能活到今天。迎着安行那“你真是不机灵”的眼神,苍苍顿时对自己的智商生出一份怀疑,随即立即摇摇头,低声说:“民间对皇后的出身的确多有议论,也有说她不是外祖父亲生的,可是这种事怎么好胡说,我还从来以为只是谣传。”

    安行摇摇头:“殷据那种档次,也只有何清那不成体统的,会倒贴上去。倒是你,衣钵不传女这种传统在别处盛行,到了你母亲那里,却是理所当然,你自然也是同理。”他微叹,“可惜那时候我们觉得,雅小姐的安排,怕是有将你许给殷据的意思,既然以后可能是一家,我们对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竟是养大了他的胃口。”

    许给……

    苍苍更是惊讶,惊讶完了便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浑身恶心,喃喃地说:“母亲在天有灵一定很后悔。”

    有心托付女儿终身的人,恰恰借这层暧昧夺走了她女儿的一切,并最后将其逼上死路,做母亲的如果知道,岂止是会后悔。

    殷据还真是瞒得她好苦。

    越想越觉得,她重活一世真是老天开眼。

    说了这么些话,她对眼前老人的怀疑总算是去了个七七八八,开始相信他了,见他有些低落,便问:“安老,你不顾身体过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点吧?”

    安行好像有些累了,沉着气换了一个坐姿,看着苍苍,似乎有一点笑意:“你说说看,我为了什么?”这丫头虽说不大灵光,但脾气是不错的,有耐心,或许真的可以跟她说那件事……不,再看看,若她不足以托付,那宁愿不告诉她。

    苍苍看看他,陷入思索道:“刚才我还不肯定,可是现在……我们都称你们当年保存下来的人为慕容氏老部下,或永国公老部下,说法不一,其实真正说起来,应该是'慕容慷慨老部下'才对。如果我没弄错,这个庞大势力的底蕴是慕容氏代代传下来的,但到了外祖父继承国公位,各个岗位上的主事却大多由其麾下将士兼任,或特地退役后担任。也因此,他那一代势力打上了极为浓烈的个人色彩,所以您刚才才有不承认殷据的说法。”

    苍苍深吸一口气,见他没反驳,继续说:“时至今日,外祖父的后人只剩下我,也就是说,你们只对我负责,相对地也只有我一个人对你们有责任。你明明知道何清居心不良,却完全不提点,是想试试我的能力,刚才与我说那些话,是为了拉近我同你们的距离,这样看来,似乎你在引导我做一个合格的领导人,可是……我觉得不大对。”

    安行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金戈铁马般的铿锵光影自其中隐约闪现,他来了精神,问:“怎么不对?”

    “我们不打哑迷,您当年可是外祖父手下大将,方六十身体便衰败至此,与您同辈的人,我问过永青,大多都不在了,整个部署当家做主的人竟是变成何清那样的,不用想,下面也不会多少好苗,如此种种,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抬起眼睛,目光清澈地与安行对视,“你们出事了。”

    安行慢慢坐直。

    苍苍看看他脸部松弛的皮肤和习惯搭拉的眼皮,这是久无斗志甚至心灰意冷的表现,否则以他一身气势,怎会面貌衰颓:“如果我说错了,你别介意。以我的猜测,这十几年下来,原来扛大旗的逐渐老去,下面的人渐渐被提拔上来,因为盛京这边我也好,殷据也好,从未到你们面前发过话、理过事,新一批的人渐渐失心,上行下效,或是故意换血,整个氛围整个宗旨都在改变,时至今日……”

    人心向背,这是大势,无力回天。

    安行久久没吭声,可看苍苍的目光却完全变了。

    苍苍咳一声:“只是那么多人不会都同流合污,到底还有苦苦坚持的,而你迟迟不说,是担心我的态度吧。”

    这是很好理解的心态,一个新上任的主人,可以是希望,也可以带给人绝望,落到如此地步,与其被嫌弃,倒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样还能留有一份慰藉。

    这也是刚才听出安行眼里不容沙的性格后,她忽然想到的。

    她声音低低的,带上十足的诚恳和坚定:“其实您不必如此,我虽然和你们没有过接触和感情,但还算明理,肩上也能担点事,哪怕只是为了连姨,也不会为了避免麻烦,就将你们和何清那种人一概论之。”

    安行盯着她看了良久,忽然重重闭上眼睛,长长叹道:“年纪大了,竟看走眼了。我收回之前的话,你母亲比不得你,她若有你这样的慧智和果决,也不至于早早地去了。元帅若是能像你这样通透敏锐,又何以让一个殷央压制得死死。你是好的,你是好的,可惜迟了,太迟了……”

    他近乎自言自语,似哭似笑,眼角渐渐濡湿,最后睁开眼看着苍苍。此时他浑浊的眼里,再无此前的疏离不满,而是充满了安慰和赞赏,颤颤微微地从怀里取出一张干皱的牛皮纸。

    “这上面,是这次遭遇了朝廷特别部队偷袭攻击之后,还活着的人的名单,拢共九百一十七人,大多老了,还包括那身体残疾或重病的。他们或许不能帮你办多少事了,但他们的心,”他握拳锤锤自己的胸膛,咚咚作响,“永远向着这边。我恳求你,如果可以,接他们回故乡,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埋骨之地。”

    他说着双腿站到地上,结结实实地鞠躬下去,苍苍忙站起来让开。

    他直起身,最后看她一眼便抬步走了,那一眼是如此决绝,以至于苍苍看着他的干瘦甚至微颤的背影,有一种强烈的心惊感,仿佛眼前的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行将杀敌雪恨慨然赴死的勇士。

    最后一个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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