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未央宫,碰巧朱佑杬回来,张初仪只好重整神色悉心伺候,待他歇下之后,方才和瑶芳换班,回房休息。

    不及洗漱,黑暗中,她靠在床柱上,望着窗台前铺泄的月光,双眼木然无神。

    如此看来,万贵妃定是早已知道宫外她的存在,那么,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从一开始就知道抑或是成化十七年方才知道?

    不,不会是从一开始。

    就她目前所知所闻的万贵妃,皇帝对她如何恩宠有加,在这后宫中几乎横着走,就连太后也只得装作无视她的存在。

    那样恣意张扬的眉眼,不像是个能够隐忍多年的人。

    如此,就是成化十七年那年的事情?

    可是,后来为何他们安静的过了两年?

    张初仪想不通。

    她只知道,她自以为的单纯世界,早在那年与他初见时就变了模样,而她,竟后知后觉的十年后方才发觉。

    是否,连孙大哥的失踪也脱不了干系?

    深沉的悲凉从心底丝丝蔓延,冰冷一点点的侵袭她的全身,在这盛暑天气,她竟冻的牙齿打颤。

    用薄被裹住全身,张初仪蜷起腿,直直的盯着窗前的银光,环抱住自己。

    她想要驱散越来越浓重的寒冷,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哪怕将冬被拿出盖上,依旧无法感到一丝温暖。

    银色月光中,一抹似曾相识的影像渐渐升腾。张初仪凝眸。

    老旧的屋中,女子清丽的面容难掩焦急,不时探视床上的人影,拿下她额头上的布巾换上新的。好一会儿,她才认出,床上那双眼紧闭,脸颊通红的是时幼时的自己。

    哦,她想起来了。刚来到这世间的时候,她不时生病,女子昼夜不停的照顾她,她神志迷糊的时候,耳边总有温柔的呢喃,让她惊慌不定的心渐渐平静。

    “娘亲!”

    张初仪无声轻唤,想要伸手触摸,然而,影像却在她开口的瞬间消散无踪。

    就在她僵住的时候。画面忽而一转。

    她看着那抹清俊的瘦高身影,双臂有力的抱起笑容灿烂的小女孩儿,眼中有着最无边的宠溺。

    “爹爹。”

    张初仪情不自禁的轻唤。语中有着无限的眷恋怀念。双眼却盈满酸楚的泪。

    耳边似乎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看到那双温柔的眼望着她,他怀抱着女童,一手探过来,像是邀请她一般。

    张初仪大喜,忙伸手去接。却扑通一声翻倒,额头触地。

    火辣辣的痛楚瞬间传来,张初仪瞪大双眼,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啪嗒啪嗒,泪珠一滴滴落下。在这黑暗中清晰异常。

    探向眼前的虚空,张初仪唇瓣抖抖索索。

    “爹爹”

    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让她安心的挺拔身影。也没有那双总是温柔凝视她的眼眸,更没有那存在记忆深处的声声呼唤,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些她曾经拥有过的,除了回忆,什么都不不曾留下。

    破碎的呜咽冲口而出,张初仪蜷缩成一团,整颗心犹如凌迟一般,痛到没有知觉。

    如果,她没有在宫中乱跑,没有遇到那个小小的人儿,是否,母亲依旧会暖暖的笑着?

    如果,她不曾好奇,让父亲同意李代桃僵的计划,那么,他现在应该活的好好的吧?

    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世上,他们一家定会有不同的人生轨道,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世事无常,离合悲欢罢。

    原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就在她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此时此刻,张初仪竟是从未有过的痛恨自己。

    她不停的往后缩去,直到退无可退。

    抵着床榻,满地银白月色中,她盯着自己的影子,牙根紧咬。

    苍天,你让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这样的目的么?

    你可不知,这有多残忍?

    透过模糊的视线,张初仪望着窗前的明月光,挣扎着爬起来,瞪着天边月孤影,如一座雕塑久久凝立。

    “安澜,你这是怎么了?”望着眼前满脸通红,双眼肿的核桃一般大,唇色苍白的张初仪,朱佑杬惊呼出声。

    “咳咳。杬皇子,奴婢受了风寒,不碍事的。”努力压住喉头的痒意,张初仪嗓音异常沙哑,听的殿中人不住皱眉。

    审视的视线在她身上扫几个来回,瑶芳不客气的道,“既然身子不好,就自去拿药,别惹得杬哥儿再染病。”

    言罢,她转向朱佑杬,温声道,“殿下,奴婢看她只怕病得不轻,这几日就别让她跟着了,要是惹得你在染病,她可就罪过了。”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片刻,朱佑杬方才开口,“那好吧,瑶芳,你陪我去看太子哥哥吧。”

    眉开眼笑的瑶芳并未注意到身边的张初仪在听到他们对话的时候,身子轻轻晃动,待到她鄙夷的看过来时,依旧是那张通红却淡定的病容。

    “好了,这没你的事了,你且下去。”

    对瑶芳趾高气扬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张初仪谢恩之后,转身离开,出的殿门,她只觉步子异常轻飘飘,吓得旁边的小宫人立即扶住。

    半晌,她才稳住身形,谢过她们朝五皇子的寝殿去了。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听到这清脆的叫声,朱佑樘浅浅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狼毫,朝门外走去。

    不到门口,就和进门的朱佑杬砰个正着。

    “怎么了?杬哥儿。”止住弟弟行礼的动作,朱佑樘的目光朝他身后不着痕迹的打量,却没有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儿,心底微讶。

    今日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往常只要佑杬来寻他,身边带的必然是她,怎么今日换了人?

    收回视线,朱佑樘将弟弟迎入内室,同时心中打量,如何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朱佑杬却是浑然不知,直接拉着他询问课业上不懂的地方,让朱佑樘遍寻不到问话的机会,好不气恼。

    待到他终于寻到机会将他身边侍女打发出去之后,朱佑樘拿起一旁的砚条,漫不经心的道,“杬哥儿,怎不见你身边的那个安澜?说来,她墨墨还是不错,今儿这个可就差了点。”

    说着,眉间的褶皱虽浅淡,却让朱佑杬看的分明。

    朱佑杬立即望向他手中的砚台,定睛一看,待到却如朱佑樘所说,方才点头道,“瑶芳磨得却是没有安澜好。唉,我本来也想让她来的,谁知道她昨晚染了风寒,满脸通红,嗓子都哑了,这才没让她伺候。”

    小人儿低叹一句,抬眸,就看到朱佑樘失神的模样。

    “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朱佑樘猛然回神,借着研磨掩住了眼中的担忧。

    她怎会得病?

    听杬哥儿所说,似乎很严重的模样。

    接下来的时间,朱佑杬发现,今日的太子哥哥很反常,不是任由狼毫滴墨,就是打翻笔架,更甚者将他的课业给当成草纸,让他欲哭无泪。

    终于,在他好容易誊抄完课业,再次被他无神的拿去之后,朱佑杬摇着头,仓皇逃离。

    奇怪,太子哥哥今天好奇怪。

    出了清宁宫,朱佑杬又去仁寿宫去向太后请安,之后直奔安喜宫。

    望着眼前乖巧的小少年,万贵妃面上的笑意自他进门就从不曾停过。

    她的皇子早亡,又被那贱人摆了一道,宫中地位岌岌可危,她不得不转变法子,为自己的日后考虑。

    后来,总算在一众宫妃中寻了宸妃这个盟友,而她的儿子也不负所望,成了陛下最喜爱的孩子。

    万贵妃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孩子的,但是,她更清楚的明了,孩子再好,不是自己肚皮出来的,谁能保证就和她一条心思?

    “好了,杬哥儿,这里有你最爱的冰镇百合青梅汤,快尝尝解解暑气。”

    闻声,朱佑杬放下笔,笑着应一声,接过饮下。

    “本宫和杬哥儿说说话,你们都下去。”

    打发一众宫人下去,万贵妃将朱佑杬拉到跟前,细细询问他这些天的境况,当听到他今日去过清宁宫时,心中一动。

    “杬哥儿,你太子哥哥被陛下禁足,情形还好吧?”

    朱佑杬想了想才道,“应该,还算好吧。”

    “哦?怎如此说?”万贵妃心中登时来了兴致。

    “就是”

    神情凝重的青矜,方出了正殿,就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姑姑,奴婢正找您呢。”李屏云行礼浅笑。

    “何事?”

    越过她,青矜径直往前走,望向身边跟上的李屏云。

    “是这样的姑姑,奴婢前些天听身边姐妹说,有个奴婢的同乡在未央宫当差,奴婢想去看看,还请姑姑允许。”

    青矜眉心微蹙,狐疑的道:“怎之前没听你说过?”

    李屏云神色泫然欲泣,“奴婢自小离家,家乡的东西早已模糊,奴婢去看她,不过是想听听乡音罢了,还请姑姑成全。”

    说着,跪下就拜。

    “你且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青矜看她起来之后,方才低声道,“也罢,我正要去未央宫,你一起来就是。”

    “谢姑姑,谢姑姑。”李屏云惊喜道谢,待青矜从库房拿了东西之后,尾随着她往未央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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