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了上房,婆媳两一起请安,贾母最近极喜薛宝钗,见她来了,忙笑道:“昨天我去看宝玉,见他精神很好,这都是你的功劳。”

    薛宝钗心中喜悦,脸上微红,低着头不说话,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宝丫头旺夫,宝玉的病已经全好了呢。”

    三人说了几句闲话,王夫人便道:“儿媳有要事禀报,请老太太先屏退左右。”

    贾母听了,依言命身边的丫鬟退下,方问道:“什么事情要如此隐秘?”

    王夫人看宝钗一眼,带笑道:“这事情老太太听了一定欢喜,之前老太太说要给林丫头寻户人家,儿媳与宝丫头很是留心,如今挑了户人家,请老太太示下。”说着,就将朱家的情况大略说了,最后道:“那朱老爷可是发了话,只要姑娘样貌好、有才情,一切都好商量呢。”

    “商户人家?还是续弦?”贾母微微皱眉,有些不乐意,“我虽然不喜欢林丫头,但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她可是敏儿唯一的血脉,敏儿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会怪我的。不如还是等一等,没准儿能找一家妥当些的。”

    王夫人忙道:“媳妇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但林丫头是个孤女,官宦人家讲究,多半不会让她进门,还不如选个商户人家,虽然低就了,却能一生富贵尊贵。之前林丫头不是说过誓不为妾吗?如今一进朱家就是当家奶奶,林丫头必定满意。何况朱家那般富贵,林丫头这一嫁过去,往后绫罗绸缎穿着,珠翠宝石戴着,伺候的仆妇不计其数,有享不完的福呢。”

    薛宝钗低眉顺眼,也开口道:“还有另一个缘故,何况林妹妹身子弱,子嗣上难免艰难,倘若真嫁入官宦人家为正室,可怎么得了?还不如就选朱家,本就是有子嗣的,便是一时间生不出孩子,也没人说三道四。”

    贾母听了两人的撺掇,脸上的神色略好看了一些,只是仍旧有些迟疑,皱眉道:“你们这话倒也有理,但让林丫头做继室,我还是有些不忍心。”

    王夫人见她依旧踌躇,心中万分气恼,脸上却故作从容,眼珠一转张口就道:“老太太心疼林丫头,儿媳是知道的,但林丫头如今已经着魔了,哪里能明白老太太的心?老太太执意让她留在贾家,她不但没有感激之言,说不定还日日埋怨,这般冷眼相对,只会让老太太心烦,还不如早点将她嫁出去,让她终生有靠更好。”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其实媳妇挑朱家,既是为了林丫头,更是为了宝玉。这些日子,宝丫头百般开解,宝玉终于想开了些,但倘若林丫头一直住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保宝玉不会起旧念头。何况,我们府里如今的状况,老太太想必也清楚,虽然外面风光,但四处都拉扯了欠账,若是不想法子,以后只会越发艰难,宝玉的前程也会受牵连。倘若能与朱家结亲,聘礼不必说,到了往后,朱家为了与我们攀关系,必定会将银子送上门。所以这桩婚事,于宝玉于贾家都是上上之选,还请老太太三思,允了儿媳所请。”

    贾母听了她这番话,沉吟了一会儿,最后终于道:“你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为了宝玉,得早些将林丫头的婚事定下来才是。也罢,林丫头的性格、身体,也不适宜进官宦人家,就定这朱家吧。至于婚期,选在明年春天,暖和些办事也方便。”

    王夫人登时喜笑颜开,与宝钗互看一眼,一起点头应了。

    贾母以手支额,沉吟着道:“只是还有一件事情难办,二老爷临行前有交代,说是要给林丫头一份丰厚的嫁妆,你可还记得?”

    王夫人浑不在意,微笑道:“若是这个,老太太不必担心,横竖老爷在外地,管不着京城的事情。他不问便罢了,倘若他问起,我们只说嫁妆备得极丰厚,只是朱家富贵,又想与我们攀亲,执意不肯收下。老爷不通俗务,绝不会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不清,只要将事情圆过去,也就是了。”

    贾母边听边点头,转忧为喜道:“你这些话很是,就照你的意思办,只是林丫头那边,近来性子忒古怪,若是提前将朱家之事告知,以她的性情,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罢了,先将事情瞒了,等婚期临近再告诉她吧。”

    王夫人、薛宝钗忙颔首,因终于说服贾母,心里的得意无法言喻。

    她们三人的思量,黛玉那边,自是一无所知。黛玉主仆三人靠春纤送过来的糕点支撑,虽然比不上饭菜,但好歹能填饱肚子,比起之前已经大为改观。

    这日午时,用完糕点,黛玉拿了本诗词,在窗下慢慢品读,雪雁做着针线,在一旁相陪,倒也相安无事。

    过了一会儿,雪雁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才抬头道:“姑娘要不要喝水?哎,可惜没有柴火,这几天都只能委屈姑娘喝凉水了。”

    黛玉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淡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你能喝的,我为什么喝不得?”

    正说着话,春纤突然在院外大喊大叫,雪雁忙过去开了院门,出声呵斥,两人嘴不饶人,互相推撞着进了屋。

    待行到黛玉跟前,春纤忙行了一礼,方向黛玉道:“奴婢遵姑娘之命,出去打探了几天,如今终于有些眉目了。”

    黛玉、雪雁忙催她快说,春纤含笑道:“我表叔说了,京城有权有势的王侯倒是不少,但多是平庸碌碌、随波逐流之辈,正直敢言的屈指可数,首推北静王水溶,其次是刑部尚书,乃八公之一的卫老侯爷。”

    黛玉凝眉道:“北静王?这名字倒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雪雁寻思了一回,开口道:“姑娘忘了吗?那年我们安葬了老爷后,回到这贾府,宝玉不是拿了一条香串送给姑娘,说是北静王给的,很是珍贵呢。当时姑娘没要,还骂了一声,说是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才不要呢。”

    黛玉经她提醒,也想起前事,淡淡道:“原来是他,哎,他为人如何我暂且不知,但听宝玉话中之意,北静王似乎极赏识他,若是去北静王跟前诉说委屈,也不知能不能有回应。”

    雪雁皱眉道:“贾家也是八公之一,与卫府平时的交情必定不浅,卫老侯爷那边,似乎也不太合适。”

    黛玉听了凝眉无言,自古官官相护,自己心中虽然早就决定要写血书告状,但到头来是否能诉尽心中不平,却是难以预料。

    正叹息之际,春纤开口道:“难得姑娘一直不把我当外人,我也就说说自己的想法,倘若我是姑娘的话,我就选北静王。一来他是王爷,地位摆在那里,绝不至于惧怕贾府;二来北静王声誉向来很好,纵然赏识宝二爷,想必也绝不会徇私;三来,却是最重要的,卫老侯爷只怕要找机缘才能遇上,至于北静王,则不必担心,明天他就会来贾府,探望宝玉,顺便进大观园赏菊。”

    雪雁吃了一惊,愕然道:“此事当真?怎么没人来m馆说一声,让我们回避呢?”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叹道:“是我说错话了,如今的m馆,哪里还有下人肯过来?”

    春纤道:“我这消息千真万确,昨天我悄悄去见了表叔,今儿个一大早,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就将做事的人都召起来,说了北静王要来之事,让我们多多留心,千万不能冲撞了贵客。我一听,就觉得能在北静王身上做文章,就急急忙忙过来告知姑娘,且看姑娘要如何决断。”

    黛玉罥烟眉微微凝起,沉默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咬牙道:“你说得有理,北静王就北静王吧,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公理,我不信所有的王侯都是随波逐流之人。”

    春纤听她采纳了自己的主意,很是高兴,又寒暄了几句,方留下一包糕点,起身去了。

    黛玉静默良久,抬首看向窗外,声音淡漠如烟云:“我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在明天,倘若下错了注,我愿赌服输。”

    雪雁听了,不假思索地道:“无论姑娘想做什么,奴婢一定会相陪左右。”

    黛玉知道,此刻就算劝雪雁明哲保身,雪雁也不会应允,便舍了客套,微微笑道:“你的忠心我记下了,我们主仆共同进退就是。”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黛玉独自进了书房,取了纸笔,未曾落笔,胸中冤屈难耐,眼中慢慢有了泪水,晕湿了纸笺。

    这时雪雁进来伺候,替黛玉研磨,劝道:“事到如今,姑娘别再为过去的事情伤心,还是先写好状纸要紧。”

    黛玉点了点头,勉强平复心情,含泪更含着悲愤,将诉冤的状纸写好,封起来待用。

    薄薄的两张纸,承载着她所有的委屈和屈辱,纵然明知前路坎坷,仍旧只进不退,只因她早已经看清贾府人的面孔,她很清楚,这是自己唯一反抗的机会,否则继续留下,必定会有更多的不堪落到自己身上。

    退无可退,别无选择,只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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