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回来,方纪一整天都心里空荡荡的,满脑子全是小东走进校门前回头一笑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生气勃勃而又阳光俊朗,记忆里他明明还是一个淘气顽皮的孩子,现在居然像要展翅的雏鹰般在遥远的国度独自翱翔。

    他真的可以吗?他才十几岁!

    目视前方沉默开车的云琛忽然伸过手臂抚了抚她的肩膀,“别担心,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照应。”

    “云琛,我想去陪读。”方纪说。

    云琛笑,“又来?就算我答应小东也不会答应。那孩子好强的很,我们送他过去都老大不乐意,你还想留着陪读。”

    方纪沮丧地靠到椅背上,整个人郁闷的不行。

    云琛唇角微微扬起,正待说话,方纪的手机响起。

    方纪看看号码,接起电话,神色立刻变得干练,“程奕,什么事……对,那个文件在我这儿,我现在回公司拿给你……没关系,事情都办完了……”

    一旁开车的云琛微微眯了眯眼,在前面路口不动声色地一甩方向盘将车掉了个头。

    方纪挂了电话说:“谢谢。”

    云琛偏头笑了笑,“你现在是比我还忙,周末都不能休息一天。”

    方纪道:“临时有份要紧的文件要用。”

    云琛“哼”了一声没做声。

    这两年方纪工作的那个小律师事务所发展不错,已经搬到一个云琛的汽车能开进去的地段。他停好车,抬头看看楼顶的招牌,“你们程律师现在挺红的,良心律师、维权斗士,哼,有意思。”

    方纪顿了顿说:“其实,我知道这几年不是你在背后暗中支持,这个律师事务所早就干不下去了。”

    说起这个云琛就不禁来了火气,“原来你知道啊,我还当你不知道呢!那个姓程的算他妈什么东西,我老婆替他打工,我还得成天给他收拾残局。你告诉他,别成天想着逞英雄,掂掂自己的斤两,迟早被人整得渣都不剩下。”

    方纪笑了起来,“早劝过了,他说他有这个准备,说自个能活到现在已经超乎预期了。当初和你闹离婚那会儿,我想万一不成还得和你打官司,就想找家律师行咨询一下,结果找了好几家律师事务所愣没人肯搭腔,只要这个又臭又硬的程奕听到你的名字没有发木。两年前我又无意中看到了他,他在街上被人追打得瘫倒地上,当时我就想,他这个性子迟早死于会非命,除非我去帮他镇场子。”

    云琛气极反笑,“你就喜欢这一型的?杀身成仁、舍身取义的英雄好汉?他当自个在演武侠片呢?要逞英雄也得有资本,靠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是,他靠我,我靠你。”方纪说。

    云琛微微一怔,方纪性格素来刚强独立,从未说过靠他之类的话。

    “以前我从没想过借助你的影响力办事情,可是,后来看着一个个窘迫无助的委托人,当时我就想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帮到这些人……云琛,你知道我手上是有命案的,我想,你手上也不会很干净。

    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因果报应,但是多做一些好事总归好一些。”

    云琛沉默许久,转头看向她低声说:“好了,我知道了,去吧。”

    方纪笑了笑,侧身打开车门。

    “方纪。”

    方纪回头,

    他在她额前轻轻印上一吻。这个傻女人心里压着的事这么多,“别担心,方纪。”

    方纪闭上眼睛,感受这个格外温存的吻。

    吻在额上。

    守护之吻。

    ***

    云琛在她头顶低声道:“老婆,开心点,过段时间咱们再一起到美国看儿子。”

    她在他怀里没有动。

    一个沉默一个等待。

    未来该怎样呢?她想一个人独处一段时间,到处走走停停,等待命运的答案,可是这样一个人,她怎么忍心再伤他一次?

    ***

    方纪修改着手头的文件,改着改着又开始走神。忽然直起身叹了一口气,扔下手里的东西,推桌起身站到窗前。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文秘小刘领进一个老太太,她笑着对方纪说:“方姐,这位老太太要找你。”

    那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妇人,形容枯槁、目光呆涩,看着方纪流露出难掩的拘谨和紧张。

    方纪点点头,“知道了,小刘你出去吧。”

    小刘退出去关上门。她走到电脑前又开始打文件,忽然手边的电话响了,接起,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不是刘峰俊小姐,我是楼下停车场的保安,你的车刚刚被挂了,要不下来看一下吧?”

    刘秘书暗哭一声倒霉:她才买的新高尔夫啊!“好、好,我马上下来。”

    说完忙不迭的跑下楼去。

    这一天事务所里很忙,所有人都出去了,小刘出门后,外间的办公室已空空荡荡。

    ***

    方纪微笑着对老妇人说:“您请坐,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

    老妇人站着没有动,看着方纪茫然无措。

    “你是不是想找程律师?他现在不在,有什么事可以先告诉我,我会转告他的。”

    老妇人开口道:“你是不是方纪方律师?”

    “是,我是方纪,但我不是律师……”

    话还没说完,老妇人忽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方纪吓了一大跳,连忙赶过去扶她,低头看着老人鹤发鸡皮的面容,方纪忽然愣住了。

    一瞬间浑身冰透。

    这个老人她见过的,在那个法院门口——她是当年自己错手杀死那个人的母亲!

    方纪扶着她的胳膊,僵立在哪里,说不出话来。

    眼前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浸出了泪水,“方律师,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孙女……”

    过了半响,方纪喉哝里挤才出几个干硬的字:“你说什么?”

    老妇人哭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我来找你,他们说只要你跟我走出大楼就行了,只要你跟我走出去他们马上放了玲子!方律师,人人都说你是大善人,求求你帮帮我……”

    方纪强定心神,问:“你是说你孙女被人绑架了?”

    老妇人点头道:“是,前天。”

    方纪站起身,“这件事必须马上报警,你孙女在那些人手里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老妇人紧紧拽住她的胳膊,“不行、不行,不能报警,他们说了只要报警就……我儿子已经没了,儿媳妇也出车祸走了,就只剩下这个孙女……方律师、方律师,求求你……”

    方纪问:“你见过那些人吗?”

    “见、见过一个,送我来了那个,脸上很多疤。”

    方纪闭上了眼睛,当天夜晚那个狰狞可怖形同鬼魅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

    老妇人攥着她不停恳求:“方律师,求求你,你就陪我走一趟,他们保证说不会伤害你……”她从包里颤颤巍巍掏出一个存折递到方纪手上,“……这上面有三百多万,是用我儿子的命换回来的,方律师你拿着,帮帮我吧……”

    方纪咬牙不语,她确实欠这个老妇人的,让她还她,让她冒险,她愿意。可是那些人不是要她的命,是要拿她的命威胁云琛!

    她伸手拉开老妇人的手臂,生硬地说:“你冷静一点,那些劫匪的话怎么能信?这么拖下去不光是玲子有危险,你也有危险。不要怕,这件事交给我处理,我不报警,我来想办法。”

    她走到桌边拿起电话,准备打给云琛。

    老妇人面容顿时惨白,她忽然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大声喊:“不许打!”

    方纪脸色大变,“你做什么?快放下刀!”

    老妇人眼里射出疯狂的光芒,“方律师,对不起,你要不跟我走,我只能死在这里,反正我也没什么盼头了,玲子要有什么事我也没活头了!”

    方纪颤声道:“你放下刀,先放下再说。”

    说着她扑了过去。

    老妇人一阵惊慌,刀尖戳到肉里。

    方纪只得停住,“你放下刀,让我想想。”

    老妇人垂老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态:“方律师,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不过你还年轻,还没有体会过亲人一个个离开的滋味,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对不起,你不答应我,我真的只有死在这里。”

    一瞬间,方纪脑子里千回百转,眼前的女人那么瘦弱苍老,拿着一把小小的裁纸刀肯定伤不了自己,她用力去夺会有几分把握?警铃就在桌上,按一下马上会有人赶过来。

    制服她毫无问题,可是那些人就监视在周围,一有异常肯定打草惊蛇,小女孩的命确实十有八|九没了。

    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她跟着她出去,引蛇出洞,等劫匪有所行动的时候再抓住他们。这是有点冒险,可t市是云琛的天下,周围一直有最精明的人保护她,云琛不会允许别人在他眼皮底下伤害她。

    眼前这张木然苍老的面容她一直都记得,尽管只远远见过一面。

    当时她看着这张脸望而却步,从没有过的心虚和害怕。她也是一个母亲,能够想象得到失去孩子的痛苦,哪怕那是一个人人厌弃的不孝子。

    她欠这个女人的,为什么不能冒次险救了那个无辜的小女孩?

    她杀了这个孩子的父亲,难道还要她年纪小小就因她而死?

    那些人只要她走出这栋大楼……走出去压在她心头数年的血债也就还清了。

    方纪开口道:“你等等,我打个电话就跟你走。”

    老妇人道:“不行,不能打电话!不能报警、不能告诉别人……”

    方纪厉声打断她的话:“这个电话必须打,我也有要保护和告别的人!”

    老妇人一下子愣住。

    方纪走到桌前拿起电话,老妇人满脸紧张地看着她。她先拨了一个给小东,已经关机了。然后,又拨了一个给云琛。

    电话响了两声便接通,“方纪,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想约你一起吃午饭。中午有没有时间?”

    云琛笑了笑,本来是有个应酬的,“没什么,想去那里吃?”

    “要不去浦江一号吃海鲜?”

    “好,我等会来接你。”

    “中午的位置不好定,你快些来接我。”

    即便她跟着那个女人出去没有被人发现,云琛过来了也会发觉不对劲。

    云琛脸色笑意更深,“好,我马上过来。”

    “嗯……”她若有所思地说,顿了顿,忽然声音微微拔高地说:“云琛,你还记不记得前天晚上我对你说过的话?”

    云琛脸上的笑容一下凝住,眼眸微微凌厉地眯起。

    方纪手持电话微笑着默然无语,另一只手悄悄伸进刚才拉开的手提包里,取出里面那管随身携带的手枪。

    这是她从云琛的保险箱里拿出来的,尽管他知道却一直没有说破。

    或许他也知道,自从那次绑架过后,有一种不安,她一直不曾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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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银白的月光勾勒着他英俊的脸庞、他的肩臂以及高而矫健的身体……实在是完美。

    这样朦胧的光线下他眼角细细的纹路一丝也看不见了,他仿佛还是初婚时那个年轻可口的云琛。

    时间一晃十六年了。

    方纪想,真是糟糕,十六年,杨过都等到了小龙女,朱砂痣都变成了蚊子血。可他们还在为情所困、痴痴纠缠。

    可谁说这又不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幸福和幸运?

    她叹了口气,低头吻下去。狠狠地咬在唇上。

    吻在唇上代表什么?对了,想要占有。

    他醒来,翻身腾起,反守为攻。

    人生天地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那样的快,哪能全部看得清辨得明?只有他挂了档般坚硬深在的性.器,以及充满力量的强悍撞击让她满足地叹息。

    “你叹什么气?!”他凶狠地说。

    “很舒服,”她叹息道:“……不过我要在上面。”

    ***

    精疲力尽地纠缠过后她趴在床上累得没力气喘气。他压在她背上,把手伸到她前面抱住她,笑道:“这叫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闭着眼睛向上勾勾唇角,“怎么?招架不住?”

    他冷哼一声,低头咬着她的耳朵说:“放心,至少还能再满足你二十年。要不要再战一轮?”

    她不禁笑:“别吓我,身体太好的男人我可不敢要,省的和某某某一样五十多岁了还找了个十九岁的小三。”

    云琛不屑地说:“那家伙吃药的。”

    ……

    两人聊着聊着还是又战了一轮,彼此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掏空用竭一般。云琛说:“你想去就去吧,出去走走,想通了再回来。”

    方纪笑,“你这算什么?欲擒故纵、收放自如?”

    他气得狠狠蹂躏身下的女人,“我他妈真想搞死你……方纪,这个给你留着,等你回来我们做到六十岁。到时候你不要嫌我不行,我也不要嫌你老了。”

    清然的泪水迷蒙住她的眼睛,“你会继续让人一直跟着我吗?”

    “……会,但尽量不会影响到你。”

    “没关系,自从上次的事情后,我发觉安全还是第一位的。”

    他沉默一会说:“抱歉,无论你和不和我在一起都不可能享受完全的自由。我必须先保障你的安全,谁要是捉住了你,我只能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方纪摇头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不会让自己落到那一步。如果有人拿我来威胁你,他肯定是在骗你。我宁可不要这条命,也不要别人拿它威胁到你和小东。无论我们在不在一起,你和小东都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

    如果有人拿我来威胁你,他肯定是在骗你。我宁可不要这条命,也不要别人拿它威胁到你和小东……她那天晚上说。

    云琛沉声道:“方纪,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纪盯着对面老人手中紧张的刀尖说:“没什么,你快些来接我。”

    云琛顿了顿,声音不变地说:“你是不是说话不方便?不要怕,无论怎么样,你也记住前天我对你说的话!”

    说完他果断地挂断电话。

    云琛一边拨通冷军的电话,一边拿起车钥匙飞奔出门。

    ***

    方纪拿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过了几秒,缓缓放下。站起身向着对面的老妇人走过去,“好了,我陪你出去。”

    老妇人愣愣看着她。

    她柔和地微笑道:“我们出去吧,先放下刀。”

    她轻轻握住老妇人持刀的手,忽然猛地用力掰下了她手中的刀!

    老妇人厉叫一声扑向她,方纪扔开刀按住她,“你冷静一点,我会跟你出去,但不能就这么出去!”

    云琛那天晚上对她说:“如果真有那种情况,你得活下去。我会把你救出来,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活着就行。”

    真是煞风景!在那样浓情蜜意的时刻他们居然谈论这样凛冽不祥的问题。

    难道一切冥冥中真有注定?

    她只知道,哪怕真是陷阱,为了她,云琛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哪怕她真的成了一具尸体,他也会不惜一切换回来!

    他是一个冷静强大的男人,只有用她能将他轻易地击败。

    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良心债置云琛和小东于险境?如果她和云琛有什么事,儿子的生活也全毁了。

    债要还,人要救,但不能就这么冒险地闯出去,至少得告诉云琛做好了安排再出去。只要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云琛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情。

    ***

    冷军带着人赶进来。

    这时,对面的电梯口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匆匆跑出大门。

    ***

    办公室里,方纪极力控制住老妇人道:“听我说,我们布置好了再出去……”

    一个男人忽然闪电般地冲了进来,在方纪身后一把勒住了她,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白色的手绢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不及发出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

    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奔驰封闭的货车上,手脚没被绑,荷包里的手枪已经没有了,身边坐着那个年老的妇人。

    老妇人看着方纪满脸愧色,动了几次唇嗫嗫道:“对不起。”

    方纪苦笑一下,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她说:“他们说带我去接玲子。”

    方纪心下惨然,他们恐怕是要杀了这对祖孙灭口。

    老妇人盯着她极小声说:“对不起,方律师,等我接了玲子马上报警。”

    方纪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缓缓道:“对不起。老人家,很抱歉,当年是我误杀了你的儿子。”

    老人一下子愣住,呆若木鸡。

    方纪抬起头,直视着这张让她心虚愧疚的面容,“那个晚上你儿子忽然拦住了我,我以为他要伤害我,一时错手杀死了他,后来,是我的弟弟帮我顶的罪……对不起,我非常抱歉。”

    过了许久,老人才如有所悟地喃喃说道:“难怪了,难怪他们让我去找你。不过,这次拿你换回了玲子,也算一命还一命,你不再欠我们什么。”

    方纪凄然一笑,“是吗?但愿、但愿。”

    这时车忽然停下了,有人打开后车门,车外耀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却让她透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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