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至十五之夕,贾母置备家宴,欲领着族中男女晚辈热闹一夜。贾环恐楚适寂寞,本欲十五去楚家陪伴。不想因年前曾引楚适和苏诚二人认识,十三这日苏诚遣人送了帖子,请楚适十五过府赏灯。贾环一瞧,帖子上只写了楚适全然未提自己,便知这只怕不是小孩子能去得的场合。

    楚适亦知,苏诚官品虽不过与自己相仿佛,然其先时却是忠肃王府长史,今上心腹之臣,故不肯怠慢,当期应约而至。到苏府上一瞧,其宴请宾客皆是忠肃王府或詹事府出身,无一不是皇帝信臣。楚适见此,心中惊诧。只是这苏诚十分热忱,楚适倒也不疑有他。

    却不知此番乃是当今皇帝亲自吩咐了,命几位近臣仔细瞧瞧楚适其人如何。楚适原就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圣意关切,众人皆谓理所应当。唯苏诚素知圣上极看重贾环,楚适又是贾环的先生,只怕圣上有些个项庄舞剑的意思,故不肯等闲视之。虽不过笙歌宴饮之所,却也着意点拨楚适。楚适虽年轻,却也是极灵透俊秀人物,又有苏诚协济,故也款款绰绰,渐觉如鱼得水。此后楚适与这些官员渐次熟识亲近,不在话下。

    却说贾环回到贾府,至晚,同贾赦、贾珍等众子弟会齐,跟着进来给贾母行过礼,说笑一回,众人起身一同来至贾母正院后头大花厅上。这里已摆下酒席,众男丁待厅上贾母并众夫人姐妹皆落座,方在外头廊上入座。因今日有戏,故廊上皆是四方桌,只三面各设一座,空出一面为看戏方便。

    贾环同些个贾家子侄皆不大相熟,因见贾琮跟在贾琏后头,贾琏却一伸脚便跟贾珍贾蓉坐到一席上,剩下贾琮一个人愣神儿。贾环忙一拉贾琮,道:“琮三哥,咱们那里坐去。”贾琮便任他拉到边上一席随便坐下。两人也无所事事,便看着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人在那里谦让。忽贾兰从厅里出来,坐到贾环席上。

    贾环便笑道:“你不在里头跟大嫂子在一处,跑出来做什么?”贾兰便道:“她们娘们在一块,我不跟她们一起!”贾环便道:“你跟着你宝二叔不就是了。”贾兰笑道:“宝二叔跟着老太太呢。”贾环听说便罢了,因命小厮们将贾兰脚炉、手炉拨旺了,又额外抬一个火盆来放在贾兰身边。

    贾兰因笑道:“环三叔不必替我张罗,我并不冷。”贾环便道:“还不知几时完事,还是暖着些。”说罢又问贾琮冷不冷。贾琮忙道:“我喝着暖酒呢,不冷。”贾环方罢了。一时开戏,丝竹大兴,粉末登场。贾环一向不爱听戏,又是大冷天坐在外头,也没心思吃喝,只贾琮起头跟他们碰了两杯,又去贾珍贾琏席上敬了一回便罢了。

    正当《楼会》一出唱罢,贾母命赏。贾珍贾琏早命小厮预备了大簸箩撒钱,逗得贾母大悦。二人趁着贾母喜欢,忙拿了一把暖壶,进去斟酒。贾环等见了,忙也出席,排班按序,一溜儿进来,跪着给贾母斟了一回,方出来。正巧樱桃、榆荚拿了件海龙斗篷来给贾环添衣。贾环穿了,又命她们寻贾琮、贾兰的丫鬟婆子送衣裳来,再去烧滚水来沏茶。

    樱桃、榆荚领命,先去寻了贾兰的嬷嬷说话。又找贾琮的丫鬟,遍寻不见,只好让个小丫鬟去东小院说给葡萄,再拿件贾环的衣裳来。然后又去茶房烧水。不一时,二人一个提着一壶滚水,一人捧着茶盘,从花厅后廊走来。忽听得有人道:“好姐姐,过来给我倒上些。”二人扭头一瞧,却见二个小丫头捧着沐盆巾帕,前面是麝月、秋纹伴着贾宝玉站在那里。

    榆荚便上前一步,笑道:“姐姐们见谅,琮三爷、环三爷、兰哥儿立等茶吃呢,我们不敢耽误。姐姐们瞧后头有谁顺手,再要吧。”说罢,和樱桃两个扭头去了。麝月、秋纹原没看清是什么人,如今见是她两个,便没言语。贾宝玉见这个丫鬟娇娇俏俏,粉面盈笑,清喉娇啭,活泼可爱。因问道:“那个丫头是谁?我怎么不认得?”

    麝月便道:“那是环三爷屋里的榆荚。”贾宝玉听了便嗐道:“这样俏丽丫头,起个什么名字不好,真真玷辱了美人!”秋纹便道:“什么美人!那是个头等舌尖嘴快、刁钻古怪的东西!我们不过要点子水,她不给便罢,倒抬出三个主子来压我们!什么硬仗腰子的,有多大脸面似的!”贾宝玉便道:“她生得这样好,未免过于伶俐些也是有的。若得罪了你们,少不得你们担待些。”麝月、秋纹本没有气,听了这话倒生出些气来。却也不好表露,只得忍了。

    樱桃榆荚自然一概不知,捧着东西到了前面。先给贾琮、贾兰倒了茶。因贾环一向晚饭后不吃茶,便只倒了一钟滚白水,用个茶匙搅着,待水温了才捧给贾环。一时,葡萄抱着一件衣裳来了。因向贾琮笑道:“这是我们爷的衣裳,琮三爷勉强先穿着,避避寒气。等琮三爷的衣裳来了再换。”贾琮忙道费心,葡萄便伺候他穿了。

    一旁贾兰正跟着贾环笑道:“环三叔这个年都不见人,都在哪里玩?”贾环便道:“并没有玩。因我先生从外任上回来,正查我上一年的功课。我只好常在那边房子盘恒,以便先生查问。”贾琮听说便笑道:“你这先生也未免太严,年也不让人好生过吗?”贾环忙笑道:“我先生只这会子有闲,等开了印,也就没时候管我了。”

    贾兰便道:“楚大人真乃良师!有这样的先生催人奋进,难怪环三叔的学问竿头直上了!”贾环心中暗道:“你还知道我的学问呢。”一面口上忙谦逊。贾兰仍是不住口的夸,又向贾环请教。贾琮笑道:“你们两个日日读书还不够,这大节下的也不歇一歇!要我说,也不必这么努筋拔力的只是学,倒学成书呆子了!咱们几个还怕将来没有前程吗!”

    贾环听他这么说,只好笑着点头称是。贾兰便跟着道:“琮三叔说的是,正该歇一歇。我倒想起环三叔外头那房子我还没瞧过呢!上回我妈还说环三叔搬出去住,我是小辈,该走去送个礼。只因我也日日上学,便混忘了。如今大节下的,也不上学,不如环三叔领我去瞧瞧!”

    贾环听了大是惊诧,暗自琢磨:“我搬出去好有二年了,一向不曾有人提起,怎么这会子想起来?”因一时也想不清缘故,便要推脱了。不想贾琮听贾兰一说,也兴头起来,也笑道:“倒忘了,你是有个自在地方的!”贾环忙道:“那里跟我先生家不过一墙之隔,哪里自在的了!”贾琮便道:“如今是年时,你先生再严厉,这会子也不好很管你的!何况我们不过随意逛逛,也不闹什么。”贾兰忙附和。

    贾环见他二人这样,倒不好推脱,只得应了。贾琮贾兰便有来有去的商议起来。

    樱桃等在一旁伺候,听了个全套。一时服侍罢了退出,三人走到背人处,樱桃便悄声道:“这可奇了,这没头没尾的,怎么兰哥儿忽然惦记上翠芳院了?”榆荚便道:“翠芳院那里不过几间屋子,有什么可惦记的呢?”樱桃便道:“那里是环哥儿自己的地方,定然有不少要紧的人事。头一件,椿芽一家现在哪里呢?”

    葡萄便道:“这个倒是无妨,环哥儿既然将人放了,自然早有说辞。就只怕还有别事,咱们在里头不知道,外头有人知道了唠噔出来,让环哥儿被旁人抓了把柄,可就不好了。”樱桃道:“少不得咱们先去探听探听去,好歹知道为的什么,也好告诉环哥儿防备。”椿芽忙道:“我去找兰哥儿的嬷嬷们探探去!”

    葡萄忙道:“这样的事,兰哥儿身边的人还未必知道不知道。还是问素云、碧月去,才能有个结果。”樱桃想了想,道:“要我说,环哥儿办事一向隐秘的很,大奶奶素日在家里尚且万事不管的,如何知道外头环哥儿的事。就是兰哥儿也不过每日上学,能知道什么。定然是有外头的人告诉的!”榆荚便道:“要这么说,近日里可不是来了一大堆外人!李太太就是一个!”

    葡萄唉呀一声儿,道:“她们从南边来的,莫不是环哥儿当年在南边时有什么事让人知道了?”樱桃便道:“胡猜度也没用,且去问问去。榆荚去跟兰哥儿的人说话,葡萄去大奶奶那里,我去寻李太太跟着的人。说话和软些,仔细别叫人察觉了!”葡萄榆荚皆道放心,三人分头去了。

    这边厢贾琮贾兰已议定了,明日吃过早饭,会齐了一起往翠芳院去。贾环见此,便离席出来,要让人传递消息。结果走了一圈,只有他那里两个小丫头在,樱桃等人不知哪里去了。贾环只好又回来。忍耐到三更,贾母领着众夫人姑娘,挪进暖阁里坐着。贾兰也进去跟着李纨。其他子弟行过礼便各自散了。

    贾环忙回到东小院,樱桃等人还是不见。倒是姜嬷嬷,因姜雁跟贾政南下,她便搬入东小院内守着榆荚。贾环见她正跟几个婆子在那里抹骨牌做戏,边忙唤了她来。悄悄道:“你趁着这会子人都回家,赶着往外头给严卓严立带个消息。说明日琮哥儿、兰哥儿要去翠芳院。今夜正好没有宵禁,让他们连夜回去告诉去,将我的一切东西都收拾了锁好,万不可露出马脚!”姜嬷嬷忙答应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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