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时候,孩子已经睡熟了,方沉碧伏在床头边,轻轻摸着孩子额头,不敢惊动他半分。

    关大夫朝裴非挥挥手,示意他出来,便先行离开,等到出了门关大夫才道:“裴少这里我亦是要实事求是的交代,这娃娃怕是已经不中用了,这血症基本上说来就是一个死字,之前本朝的一位公主也是因着这个恶疾夭折的,小公子能听到今时今日也算是不易了。”

    说罢关大夫朝着门里望了一眼,见方沉碧坐在踏脚椅上,眼神里只有慈母心疼的柔色目光荡漾,着实有些不忍心,叹道:“我看夫人那里也不便我一个外人多说什么了,只是有劳裴公子您多费心思婉转点告知她吧,不然这孩子状况如此差,怕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我也恐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

    裴非又说了几句折回房间,看着方沉碧依旧保持那样的姿势,一只收轻了再轻的抚摸孩子的额头,她的眼光极近痴迷了,孩子一直在睡,没有半分感知,脸色苍白如纸,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真当是他已经没了呼吸。

    裴非突然觉得十分为难,究竟如何去告知方沉碧这孩子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她而去?这让他怎么开口?

    他又为难又尴尬的站在方沉碧身后沉默不语,竟手足无措到觉得芒刺在背的慌乱,救璟熙她什么都愿意,可人的生死怎么会是他能改变的了的?

    “我知道,璟熙就快要离开我了。”眼光不变,那么温柔的似乎如流动的天光一般,那么暖,那么情意浓浓,她看着孩子的脸,贪恋的扬起嘴角,那般安宁静好的表情,让裴非看着看着就沉迷进去,似乎那样的表情他一次都未曾见过,不知道蒋悦然是否有这个幸运曾经见过呢?除了这个孩子,她到底还对谁展露过这样的表情?那一刻的酸楚,是裴非这一辈子以来第一次尝到的感觉。

    “沉碧”他第一次这样叫她,酸涩里析出一丝丝的甜意,有小小的幸福感充斥其中,这样的喜悦竟是跟偷来的一样,连自己都不敢昭然若揭那般大大方方品尝其中滋味。

    “我知晓,人生来便有死去。”方沉碧声音很小很轻,裴非努力去听,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错过她说的。

    “可你知道吗,没了璟熙,我也不是我了。”他看见她轻启嘴唇,那一个一个字仿若竟不是听见的,而是从她一张一合的嘴巴里猜出来。

    “你......”

    “他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也是我这一辈子最珍视的人,没了他再不会有那样的人出现,你说,我若是还活着,只是活着,是不是不如死了?”方沉碧稍稍侧脸,晶莹泪珠顺势滑下,她怔怔,视线胶在面前的幼儿脸上,泪水蓄满眼眶,淹没她面前的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总觉得我活了两辈子那么久,我无所争,因为知道争不来,老天若是不肯给你,你便是哭闹,便是心机丛生也没用,得来的只是另一种方式的警告,告诉我不是我的就不是,若是不肯安分接受,怕是已经到手的东西也要收回去的。

    可是我早就两手空空了,我还有什么能被夺走的呢?除了一条命而已呢。可是奇怪的很,老天吝啬给我所有,却独独肯留给我一条命。所以,我忍啊忍,拼命的忍着。继母薄待我,我忍,我不忍我爹便难做,他没有自己子女,继母怀了弟弟,为了养育之恩,我忍了。

    见到自己爱的男人也要忍着,就由着自己性子去,惹他那么冲动行事不顾后果,若是到时候为了我又遭受了什么,我怎么能安心呢?婆婆算计我,把我嫁给蒋煦,我也忍了,怎么办,都为了悦然,他是个太重感情的男人了,我什么都不能给他,除了让他不要为难,不要再被他的母亲算计去了,为了方家能安安生生的活下去。

    有了璟熙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似乎不在两手空空,那九个月,我没有一天不想他,可我还是只能忍,我能如何,偌大的蒋府像口棺材,我走不出,即便走的出,若是我不见,我舅舅舅妈,连方家一起都要跟着倒霉。璟熙出生那会儿,我难产,我以为我要死了,就像我娘生我的时候那样,漫天遍地的血,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流了一床一地。孩子落地,

    为了璟熙的未来,我忍了蒋煦,忍了一切,我骗了蒋悦然,我好怕每次他从京城回来时候璟熙叫他三叔的样子,那么相像的两个人,我更怕别人知道了什么,以后我的璟熙怎么抬头做人?可父子连心,怎么掩怎么藏都没用,璟熙就喜粘着他三叔。你知道吗,我每次见了这个都心酸的无以复加,这都是造了什么孽,会轮到今日的结局?到底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孩子的呼吸一点点消逝,潮汐般的最后吞咽,方沉碧泪流满面,她依旧维持轻轻抚摸孩子额头的动作。不知璟熙是不是已经醒了,脸色开始发青,眼睛半睁,不知是看得到还是已经看不见了,只是他面容还算安详,似乎没有感受到太多痛苦,挥着小手在自己眼前乱抓,嘴里涌出血沫子,看样子似乎在喊娘。

    裴非已知不好,转身就要出去,却被方沉碧喊住:“你别走,我将他带来这个世间,便也要由我送他走,别再折腾他了,我的璟熙已经疼了太久了,他现在想要好好睡一觉,好好休息。”

    方沉碧僵直身体,坐在床边,抱起孩子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里衣袖子擦着孩子嘴角的血沫子,轻拍孩子背心,哄着道:“璟熙啊,你爹说过两天就回来看你,你且先好好睡,睡醒了你爹就回来了,娘一直陪你,娘不走,娘带着你,等你爹来接我们走。”

    小手挥了挥,越来越无力,最后攥着他娘的领子边儿,搭在那再也不动了。

    “璟熙啊,娘的璟熙,快快睡,睡醒了就长高高,娘等你长大,等你长大呦,娘等你。”

    裴非僵硬身体,见方沉碧轻拍孩子,眼睛里已经没了泪水,只有慈母疼爱的目光看着怀里的孩子,不见了恐惧,也不见了痛苦,只有安静。

    “娘永远都会陪着璟熙,永远都会。”

    裴非不忍再看转身走出去,走到门口,他有些力竭,从房间到门口只有几步路,却觉得走了许久许久,眼眶发酸,胸口闷痛,他觉得吃力,便手扶着门框,头也没回,道:“方沉碧,你要守着你儿子,我就守着你。”

    “璟熙好好睡,睡香香,长高高,娘的璟熙是乖宝儿,睡醒了你爹就来了,来接我们了。”房间里的人似乎并没听见任何一个字,依旧柔声哄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怀里的孩子真的只是睡熟了,

    他只要睡一会儿工夫就会醒来,还会叫她娘,还可以喊那人“三叔”。

    裴非经觉得人生是那么沉重,方沉碧一字一句把她这辈子说的那么轻飘飘的,好似没有一点重量,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这么多日月,可是却在她的儿子死去这件事面前彻底崩溃了。又有谁说人的崩溃只能是发疯发狂呢?

    人人都觉自己无辜,仿若找不到罪魁祸首就应该觉得认倒霉便是正道,可她又为自己委屈什么了呢?她什么都不想要,除了她的儿子。

    抬头,阳光已足,甚至是刺眼,刺得他眼睛火辣辣的,立马就辣出了泪水。

    “老天?”裴非苦笑:“老天你为何如此欺负人,就算她做错过什么也该结束了,何以欺人如此,她若不多要,你就不要那般吝啬了,天也要积德,不是吗?”

    话出口,嘴角又是爬上苦笑,他摊开双手,瞧了又瞧自己的手,方才觉得两手空空又岂止只有方沉碧一个人?

    还没走出院子,裴宁迎面走过来,裴非直起腰收了收脸色,道:“蒋家的小少爷去了,回头府上预备后事吧。”

    裴宁应道,折身就要出去,又听裴非补充道:“这事情你让其他人出面办,你别露脸,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去,现在府里必定是乱成一团,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我姐姐找到方沉碧的下落,所以风声切莫走漏了,至于蒋家那面,也就不要告知了,听说蒋府的大奶奶正在给她儿子安排好了一场婚事,说起来也就这一两日了,等他成婚了之后再选个日子报信儿过去吧。”裴宁应是,立马出了院子。

    裴非也觉得这个院子实在让人压抑,亦不好去再打扰方沉碧与璟熙最好的话别,便自己先行出了院子。

    一夜过去,蒋悦然只保持一个姿势靠在床边,陈莹莹靠在另一边,也这么窝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便先醒来,先换好了衣服,端来洗脸水。

    虽说陈莹莹的腿脚并不利落,但倒也是诚心诚意的,蒋悦然看在眼里,只是愈发觉得自己母亲是罪魁祸首。陈莹莹走到床前,将白布巾放在温水里浸了浸,稍稍拧干水,伸手递了过去,准备蒋悦然擦脸。可蒋悦然并不领情,侧过脸并不打算劳烦她。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我并不是你想娶进门的人,但毕竟我们也是拜过天地了的,外人到是我们早已是夫妻了,你若是肯给我这分脸面,就算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我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昨夜我亦是一夜未睡,我想了许多许多,我能嫁给你已是圆了我的梦了,即便只是有名无实我也认了。”

    陈莹莹微微侧过身子给蒋悦然擦脸,又道:“你要去便去,找她也好,怎么都好,我也绝不会多一句话说。只要我还能守着这个位置,是你名义上的妻子也就够了。”

    蒋悦然闻言,扭过脸,一字一句道:“我原以为不娶你便是不害你,但还是被我娘算了进来,也不知到底是成全了你还是成全了她自己,但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差别,我要的也只有方沉碧一个人而已,我也不怕你知道,不怕你去我娘那里告状。

    总之,这样窝囊的事儿我不会再做第二次。拜堂也好,和离也好,我无心于你并不是你的错,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站在她身边,因为这是我的选择,一直都是,不曾欺瞒你,也不曾坑害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还是会放你生路,跟着我寡守一辈子对你亦是不公平,也不是我愿见的。”顿了顿,蒋悦然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也是我的想法,句句为真。”

    蒋悦然的话如同一根根儿软刺,看起来似乎都是为她好,说起来也句句都是道理,他没欺骗她任何,甚至是一直拒绝她嫁进来,可她那么期待,现下如愿以偿了,反而听见这样的话之后,只觉得心冷的如三九寒冬结成的冰溜子,尖尖的,生生戳进她的心口里,疼的那么温吞,那么婉转。

    “你当真就那么爱她,不惜一切代价?”声音出了她的口,像是一条丝线,绕着她的颈子,也勒着她的心。

    “对,就是这样爱她。”回答亦是那么斩钉截铁。

    陈莹莹看着蒋悦然的脸,突兀的笑了,笑容苦涩的令人心酸,道:“既然那么爱就去吧,虽说这样的话你说在我面前像是生剥了我的脸皮,可我还是不忍心你不痛快。毕竟,比起你不快乐,我宁愿我不快乐。”

    说罢,陈莹莹挪着脚步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这边吩咐卓安把你东西收拾出去,姑母那里我去劝着,你且先去京城接他们母子回来吧,家和万事兴,分寸我是有的,你也放心。”

    陈莹莹出去了,蒋悦然突然觉得这场闹剧唱到最后居然没有一个是赢家,无论算计的是谁,被算计的是谁到最后都是苦角,谁又比谁幸运呢?

    卓安过来时候满脸讶异之色,也没想到陈莹莹竟能大度到如此地步,连大夫人那里的说辞都一并承了去,果然是有一家之母的风范,比起那么不是人间烟火的方沉碧,还是陈莹莹看来顺眼很多。

    蒋悦然的药劲儿还有些,还觉得身子乏力的很。上了马车卓安开始安顿蒋悦然,见他一张脸臭的很,也没敢招惹他,只是顺口替陈莹莹说了几句好话,蒋悦然一句也没接,靠在车厢里,眼睛看着窗外心思很重。

    马婆子哭的一双眼已经红肿的像桃子,方沉碧一脸淡漠,抱着咽了气的孩子一直坐在那。

    “沉碧,孩子走了,你放他下来换件衣裳吧,裴公子那面送衣服过来了,时辰久了孩子身子硬了就不好穿了。”马婆子哄她,可方沉碧没有反应,她就那么抱着孩子,也不说话,也没表情,仿佛被抽走了魂儿,只剩下一副躯壳坐在那里。

    “沉碧啊,孩子已经走了,你也接受吧,以后日子还长,你跟三少还有机会。沉碧,你可别这样,你别吓舅妈,舅妈怕死了,你舅舅人不在这,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们可怎么办啊。”

    方沉碧听不见耳边马婆子唠唠叨叨的在说些什么,她心里反反复复的问自己,璟熙没了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跟蒋悦然说起孩子死了。

    孩子真的已经没了吗?这一切是真的?她动了动已经蜷曲僵直的手指,刺痛感传来,眼睛望向窗外,天光扎眼,这一切都是真的,原来都是真的。

    “舅妈,我要带璟熙回去了,璟熙一直很想见到他爹,我要让他爹再抱抱他,不然我的璟熙怎么能闭得上眼,我怎么能安心。”

    马婆子忙应道:“好,就听你的,把孩子衣裳换好了我们就回去,方梁还在府上,我这就让裴公子安排我们回去。”马婆子抹着泪儿,急急忙忙的出去了。

    方沉碧 放下孩子,把水盆端过来,开始给孩子擦身子,血水凝结,她一遍遍擦拭孩子脖子上的血迹,直到都擦干净,她将裴非送来的新衣裳给璟熙穿上,孩子的身子已经开始僵硬,她不敢用力,眼泪一颗颗掉下来,砸再墨绿色的衣裳上,洇出一滩滩的水花印子。

    “璟熙啊,娘这就带你回去见你爹,儿啊,一路慢着走,娘陪着你。”

    可是孩子已经再也听不见了,换好衣裳的璟熙好看的像个白玉雕的娃娃一样漂亮,长长睫毛盖住了他那一双跟方沉碧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他像是睡着了,跟平时一样,方沉碧看他,觉得就像平时他只要睡上一个时辰就会醒过来,到处喊娘撒娇的样子。

    马婆子过了会儿进来,见方沉碧收拾好一切,她见了床上的孩子又是哭的不能自己,裴非跟着进来,见到方沉碧弱如扶柳,脸色竟比床上已经咽了气的孩子还要苍白,而此时的她神情恍恍惚惚,不如其他女子失去子女时候哭天抢地的发泄,她就如同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裴非见了心痛的厉害,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她疼,自己竟比她还要疼,恨不得自己能替她去疼才好。

    他缓缓走过来,一只手扶上方沉碧肩膀,道:“我听你舅妈说了,你们这就要回去了。”

    方沉碧点点头,道:“我要带孩子先回去。”

    裴非满肚子话要说,但现下的情况实在不适宜,他点点头,道:“如果你要回去我送你。”

    方沉碧点头,不看他也不再多说。

    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绕着小路回去,孩子静静的躺在方沉碧的怀抱里,方沉碧不做声,马婆子一脸丧气神色,裴非也是不做声。因为赶得紧,马车驾的比平时快得多。

    可就在与此同时,蒋悦然的马车正从官道以疾驰的速度通往京城,这里是最近的路线,也是最快的。

    也许是造化弄人或是天意如此,两个人再一次走了不同的路,在平行的两条路上擦身而过。

    而另一边儿,裴府上算是开了锅,眼见是后院走水,大家一股脑的去救火,可方才扑了一半儿,裴福突然一下子悟了什么似的,忙道:“这可不好,快去少爷房里看看去。”

    果不其然人早已不在,裴福唉声叹气,道:“看来这又是要一场风波了,是不是曹挽香的魂灵儿不散,还是跟我们裴家对上了,怎么的做娘的搅合一通,做女儿的也不肯安生。”说罢赶紧指挥下面人出府去找,可这时候裴非和方沉碧早已经走不见了。

    一大清早的功夫,蒋家就来了客人,说是远房来的亲戚,只要见大太太。

    这两位亲戚倒也奇怪,刚进了屋子就关门儿,连平素大夫人的贴身李婆子都给赶了出来,外边儿一圈丫头婆子都纳闷儿,到底是什么亲戚来做些什么。

    也就是一炷香的光景,两个远房亲戚又来去匆匆的走了,等着李婆子进门儿时候,大夫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张脸青白青白的,好似惊魂未定。

    “夫人,您......”

    大夫人不等李婆子把话说完,忙比划着:“赶紧去给我找马文德过来,这不孝的子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眼瞅着就要惹大祸上身了,他还不自知呢。快去,快去。”

    李婆子也不敢多问,忙不迭跑出去找马文德去了。没多少功夫马文德来了,进门儿就给大夫人喊到了里间儿去,一股脑的道:“我是一直不知道你那侄女的身世来着,以为是偏远的山沟里一个普通丫头罢了,谁曾想倒是从头到尾都给看错了,这下子算是惹祸上门,不得消停了。”

    马文德一头雾水,又问:“夫人何出此言,我倒是不明白您的意思了,您说的可曾是沉碧这孩子?”

    大夫人黛眉一蹙,恨恨道:“不是这小蹄子还会是谁?”

    马文德微有不爽道:“夫人怎地这般说她了。”

    大夫人一字一句道:“你可知方沉碧这死丫头的娘是何人?”

    “这个我不曾得知,只知道是我那远房表弟家的原配,当年是生沉碧的时候难产而亡的,我倒也未曾见过她本人,他们成亲的时候也不曾操办过,见过的人本也不多。”

    大夫人冷道:“你当然不可能见过,曹挽香那样的女子也不是谁说见就见的,当初她可算是一方人物了,闹了王爷府又戏弄的京城大户的裴家,据说连当今皇上也被她蛊惑过,差一点就祸乱的后宫,后来自是闹腾的太大了,皇后都出面来干涉,她也不知道是怀了谁的种,便带着肚子连夜从京城跑了,一路跑到我们清河县来,镇上她不敢待,就在山沟里的方家落了户,嫁的就是你那远房的表弟方安。

    原本她也想留着一条命,守着些秘密等着重见天日东山再起的时候,可老天自有公道,在她生产的时候设了一劫,她就没熬过,死在了方家。而现在方沉碧的出现倒是惹起了那些人的注意,原本一个女子怎么会平白的长得与那曹挽香七八分相似,却也比她娘更胜几分美,既然有人在意就自然会查到她头上来,时间这么一算,曹挽香逃走,方沉碧出生,这时候一对一个准儿,她不是曹挽香的女儿还能谁是?”

    马文德的确也并不知方沉碧曹挽香这码事,乍闻这身世也觉得实在是大吃一惊,道:“就算沉碧是曹挽香的女儿,可她出生之时就是没有了娘,她本也是无辜,何必牵连她进来 ?”

    大夫人笑道:“除了那曹挽香,任是谁也不知道方沉碧到底是谁的种,也许是公主,郡主,最差也是裴家的千金小姐,可不管是谁的种,曹挽香这人本就该死,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一样该死,只有死人才会守密,才不会成为把柄。那么方沉碧是谁的种还重要吗?重要的是她有一个怎么样的娘。”

    “难道说刚刚那两人就是来跟夫人说这事的?”

    “说对了,那两个人是宫里的,他们知晓了方沉碧的下落,也找到我这里来了。一大早,我那乖媳妇还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替那不肖子孙说情,我也是糊涂了竟也允了,由着他胡闹,现下我也不能再由着他性子了,你赶紧带人上京,越快越好,就算是五花大绑的押也要把他押回来,不然这小子非要惹出大风波来不可。”

    马文德不甘心,又问:“可沉碧还带着璟熙少爷,孩子还在生病,大夫人的意思我明白,沉碧不能回府就算了,哪里打发都可以,可毕竟小少爷还小,就这么母子分离,岂不是太过残忍?”

    大夫人的脸上也只有一瞬间的痛楚,半晌慢慢道:“璟熙是我从小一手带大的,我也不舍,可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不能因为璟熙这一个孙子就送了蒋家的命,璟熙还病着,能不能治好也是变数,宝珠现在也已经有了身子,莹莹也嫁了进来,用不多久也能怀上孩子,也不见得非要指望璟熙不可。”

    马文德闻言,心里更是恼怒的很,这么多年来,方沉碧为了方家被送到这里来,为了不牵连蒋悦然而嫁给蒋煦,后又被设计生下璟熙,再后来为了孩子,又忍辱负重的隐瞒真相,到现在大夫人竟也丝毫不讲半分情分,当真是冷血无情。

    “可毕竟沉碧还是大少爷的正房夫人,无论如何,就算不说璟熙少爷,沉碧也是要回来的,宝珠就算怀的是个小少爷,她多说也只是大少爷的通房丫头,于情于理沉碧也应该回来继续替您照看蒋府上下内院外院的事。再者,外人看了这事儿也会嚼舌头的。”马文德满嘴道理,大夫人越听越不舒服。

    “你看你急的,方沉碧不过是你堂兄弟家里带来的拖油瓶,也非跟你有一丁半点儿的血脉关系,你这是着哪门子急?再说了,我又没说一辈子不让她踏进这个家门儿,不过是等着悦然跟莹莹的关系好起来之后她再回来又有什么不妥当?难道你想看到悦然跟我大眼瞪小眼,看他继续耍疯任性的闹翻这个院子吗?”

    大夫人懒得再说,斜眼瞪了马文德一眼,催促道:“这府上上下到底要为这方沉碧闹成什么样才肯消停,我这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不成,这辈子尽管是跟着她犯急来着,真让人搓火。你赶紧下去办事儿吧,别杵在这说些让我烦心的话了,下去吧。”

    马文德应是,倒也没再多费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大夫人还有点莫名,觉得马文德这脾气可是千年万年不遇一次的,怎么的今儿就说了一句让方沉碧等等再回就惹得他发这么大脾气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顿觉自己心情大好,毕竟方沉碧和璟熙的事情再也影响不到蒋悦然了,就算是方沉碧三头六臂,有个璟熙夹在中间,又有陈莹莹刚嫁进来,她是什么都不会透露的,一旦走漏风声,第一个没脸的就是她,然后就是她儿子。大夫人志在必得,早把璟熙的病忘到脑袋后去了。

    一路狂奔,一天里都未听下休息过,裴非早命人在前面事先打点好一切,租了山里一家农家院子。这家姓李,人口不多,只有三人,夫妻两个,还有个尚未成年的十三岁少年。

    李家婆子见了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赶过来格外热情,尤其见了裴非和方沉碧,更是看直了眼,道:“我的娘亲哎,这等可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娘娘吧,我们这小门小院的可怎么够用哦。”

    抱着已经僵硬的孩子,方沉碧挤出一抹微笑出来,道:“这里麻烦您了。”

    李家婆子忙要上前接过来孩子:“一路辛苦了,小娘子把孩子交给我就是了,我前后养了七八个孩子,到现在就剩下最小的还在身边儿,其他都出去自立门户了,你就放心吧。”

    方沉碧往后一闪身,道:“不劳烦李妈了,孩子病了,我来亲自照顾就好。”

    李家婆子也不好意思的缩了手,然后让自己的小儿子小狗子过来帮一行人拿下包裹,方沉碧则随着裴非进了里屋去。

    马婆子也怕方沉碧一路撑不过来,放下孩子,方沉碧就坐在床边,也不说话。马婆子见了心疼死了,扯着方沉碧的手,劝道:“你别太钻牛角尖,命里有时终须有,没有你也放宽心,老天爷总是不瞎的,见你少了,总会再补给你的。”

    方沉碧寻思着半晌也不曾说话,突然便说:“舅妈,我想进宫。”

    马婆子闻言,可是给吓坏了,忙不迭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日子还长着,璟熙虽然不在了,可以后你还可以再怀。不管怎么样,切莫不要硬碰硬,你娘的身世已经给你惹了太大的麻烦了,你若是真的进了宫,还不是老猫面前的耗子,还好得了吗?那不就是去给白白送命的吗。”

    马婆子越说越难过,他男人养了方沉碧这么许多年,已经是把方沉碧当女儿一样养着了,如今就像是连着筋血一样的骨肉,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可是舅妈......”方沉碧扭过头看向马婆子道:“我的璟熙死了,舅妈,我的璟熙的死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不是裴非的姐姐可以阻拦,也许他走的还不会那么难受,我儿终究会走,可最后一程走的太辛苦了。”

    马婆子哭的更是伤心,道:“你不说,我焉能不知道,可那又怎么办,孩子总归是走了,你们做父母的就算是万般心痛,也终究要好好活下去。皇宫里的人哪里是一般人,你去死磕,那就是鸡蛋撞石头,我不允你这么做。”

    方沉碧没有回答马婆子的话,只是扭过头,摸着孩子冰凉的脑门儿,道:“我要送璟熙回家见他爹,等安排好了他,我也有我自己打算了。”

    马婆子心里清楚,方沉碧至于能忍耐到今日一直为了方家,为了她和自己老头,也为了蒋悦然,为了璟熙,可从没考虑她自己到底是不是快了,究竟幸福不幸福。现在璟熙去了,怕是她心里那个勉强成了这么多年的坚强也随之坍塌了,人若是没了念想,可就真的什么都不顾及什么都豁出去了。

    就这功夫,裴非推门而入,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道:“要不要回去蒋家,怕是你还得好好打算一下。”

    方沉碧和马婆子都莫名其妙的看向裴非,只听他道:“前几日蒋悦然与他娘舅的表姐陈莹莹喜结连理了,而大少爷蒋煦身边的宝珠也已经怀了几月的身孕,你这功夫带着孩子回去是否便当还是个问题。”

    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就像是一记闷雷直直劈中方沉碧和马婆子的神经,方沉碧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直挺挺的站直身体,脸色煞白的吓人,她看向裴非,问:“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裴非轻声回答:“两日前。”

    方沉碧就维持那样一个姿势站着,裴非和马婆子站在她面前,嘴巴一张一合的不知说些什么,可她一句话也听不见,面前人的脸在模糊,一片静默,她身子越发 软起来,越来越支撑不住。

    她开始大口喘气,只觉得疼痛感从心底一下子迸发出来,快的不由得她反应,疼的她只觉得一张嘴就会喷出一口血来。

    儿子死了,而那个说要带他们母子远走高飞的男人成亲了。

    脚下的伤口又开始传来一阵阵刺痛,方沉碧突然觉得来自四面八方的痛感已经将她包围。她已无路可去,能去哪,带着死去的孩子回去刚刚大喜的蒋家已经不可能了。听说宝珠已经怀了蒋煦的孩子,蒋悦然也已经成了亲娶了妻子,一时间方沉碧觉得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直到身子撞到了床柱边儿,她才靠过去,裴非与马婆子忙上前想要扶她,她伸手摆了摆,摇摇头,张开干涩的嘴巴,声音嘶哑道:“让我自己待会儿。”

    人都出去了,方沉碧的这才顺着床柱由着自己身子滑下去,她眼眶灼热的干痛,流不出泪,也不想再哭。

    去哪?就能还能去哪?

    夜渐渐深了,山村里的夜晚尤其的寂静,方沉碧抱着孩子的尸体坐在床边儿,喃喃道:“璟熙,娘还能带你去哪,还能去哪呢?”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院子一阵乱嚷嚷声,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女人叫喊声,方沉碧扭头朝外望去,只见原本黑黝黝的院子里竟火光闪烁。正当这时,门被大力推开,外面冲进来两个人,正是马婆子和裴非。

    “走,快跟你舅妈一起走,快。”裴非扯着嗓子大叫,从他身后可见外面的一片喊杀声。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进入尾声,再有几章就彻底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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