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皇子殿下,委实不擅长扼腕于一女子失去的美貌,只由衷地疼惜叹道,“当初那一头黑发多好呀,为什么非要剪掉呢?!”

    他记得,她的头发和暖儿的一样,在阳光里莹亮如丝,梳理成许多小辫子,盘绕得高高如云,哪怕点缀一朵都漂亮。

    现在可好,光头……晚上不用掌灯,就足够亮堂的逆。

    惊宸烦躁地环看狭小的卧房,很想拿镜子,让她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

    这屋里却没镜子,也没梳子,丝毫不像女孩居住的房间,只一张桌案,一张床榻。

    初冬时节,屋里没有火炉,呵气成冰,榻上却只有一条薄褥,一条灰色被子,单薄得可怜。

    床侧的椅子上,洗了未干透的婴儿衣衫,咸菜干似地冻得冷硬。

    桌上的碗里,还有半块玉米面的窝头,暗黄惨淡,那下面是黑黢黢的咸菜丝。

    显然,他进来之前,初心就在啃这个鼷。

    显然,百里香和那个早产的小丫头也挤在这一间房里。

    相较于皇宫的锦衣玉食,春夏似地暖热,这戒律森严的尼姑庵,无异于寒冰地狱!

    百里香,那对自家人耀武扬威、对救命恩人恩将仇报的恶毒女子,怎会在庵里被人欺负到如此地步?!

    郑初心窘迫咬着唇,大眼睛瞅着他,见他气得涨红了脸,不安地忙上前抓住他的手。

    “我又不是故意要把头发剃掉的,在寺院里居住,实在不方便,而且,冬天洗了头发不易晾干。”

    寺院里清规戒律,异常严明,每日打坐五支香,诵读佛经,还要清扫院子,提水煮饭,有时还要下山去化缘,就算有头发,也没时间梳。

    自然,这些她是不能告诉惊宸的,否则,凭他暴躁的性子,发起怒来,定要拆掉这庵堂。

    “娘亲说,我这样还蛮好看的呢!而且,很轻快。”

    惊宸冷的站不住,拉着她冰冷的小手在床沿坐下,又把包袱里的貂皮披风取出来,给她裹在身上,“这大冬天的,头皮不会冷吗?”

    “不会。习惯了。”初心侧眸,忍不住看包袱,不经意地注意到了那个小巧玲珑的首饰盒,顿时猜到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想到他刚才嗔怒她没了头发的情景,眼眶不禁微红。

    “我给你带了些好吃的,好玩的,有些是从集市上买到的,你若看着好的,就留着,没用的可以送人,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嗯。”她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要去很久吗?”

    “我也不知,外公说,离开的越久越好,时间能治愈一切。”

    “我娘亲也这样说。我们在这里多住些时日,爹爹就会忘了她的错。”

    两人儿并肩坐着,一时再无话。

    房间里静下来,便冷得难熬,凉气直往骨缝里钻,却愣是不如门外女孩的喊声凌厉。

    “郑初心,不要躲在房里偷懒!主持房里来了客人,马上去煮茶!”

    “是,尚慧师父。”

    尚慧是掌管膳房所有小尼的师父。

    虽说佛家子弟众生平等,所有尼姑每日都有课业与劳作,她却练就得一身刁钻懒散。

    莫说煮一壶茶都懒得,自己的被褥,能指使别人铺叠了,自己绝不会动一根手指。

    郑初心起身,忙把背上的披风还给惊宸。

    “我煮茶之后就回来,你若不愿在这里,便去找南赢王吧,师太的房间里暖和些。”

    那些尼姑怎么会让她一个孩子煮茶?“你何时学会煮茶的?”

    惊宸反握住她的手腕,就看到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上,满是冻疮,而且变得异常粗糙,丝毫不像孩子的手。

    尚慧在外面听到动静,隔着门板,狐疑问道,“初心,你房里有人吗?”

    郑初心忙抽回手,“没……没有。”

    “你怕她作甚?”

    惊宸气恼地这就要开门,郑初心忙挡在门前,捂住惊宸的嘴,小脸儿惶恐地苍白。

    “尚慧师父,您先走一步,我正如厕,马上就来。”

    “贱胚子,不让你干活你也不如厕!给我快点!”

    “是。”

    听着那脚步声远离,初心才松开惊宸。

    “娘亲带着妹妹住在庵堂里,平日那些师父流言蜚语地乱讲,不来找麻烦便阿弥陀佛了,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们惹乱子,否则妹妹会被丢去山里喂黑山王的。”

    惊宸只得点头,却想不通,“尼姑都是出家人,怎还丢孩子?那黑山王是什么东西,狼人?”

    “入了冬,寺里的米不够,主持师太也为难,甚至把一些人赶出去还俗。因山里常有流浪的狼人和吸血鬼抓捕尼姑取处子之血,我们近来很少能顺利下山化缘,黑山王就是那些狼人和吸血鬼的统领。”

    “竟有这等事?”

    郑初心怕耽搁了煮茶,这就匆匆奔出去。

    惊宸站在门里,从门缝里瞧着她似随时都会被寒风吹倒的娇小背影,说不出的难过。

    他当即抽出脖子里的细绳,吹响了上面宝蓝的玉哨。

    金狐从小窗里蹿进来,单膝跪下,“不知皇子殿下有何吩咐。”

    “去查查这附近可是有些狼人和吸血鬼四处抓人取血,另外,弄三个火炉来暖着这屋子……对了,还有多准备几条被褥,再弄个摇篮。”

    金狐听得哭笑不得,这小子,一路上也没用得着他,这会儿一边想一边说,竟是一堆的活计!

    他这小脑瓜似乎没有顾虑到,他一个人一时可办不了这么多事儿。

    “皇子殿下放心,王爷和末药王妃上山之前,趁着殿下在车里睡午觉,就在山脚下的店铺购置了火炉与炭火,还有添置被褥,想必,这个时间应该快送到了。”

    初次下命令的惊宸,顿时有点无所适从。“哦,原来外公都想到了。”

    金狐兀自站起身来,还是和气地笑了笑,“属下就去查黑山王好了,至于摇篮,这附近怕是买不到,待属下回来,定能做出一个。”

    “那……那……就这么办吧。”惊宸囧得抓了抓头发,“外面冷,你多穿点衣服。”

    “殿下不必担心,卑职平日习惯了用内力取暖,衣服不必穿得太厚。”

    “内力取暖?怎不早说呀?”刚才摸得初心双手冰凉,他的心可都疼碎了,早知有这么简单的法子,他岂会让她冻着?!

    膳房里,一众尼姑忙碌成一团,浓烟缭绕在半空里,滚滚不散。

    剁菜声,煮米声,油盐酱醋在锅子里吱吱烹着菜肴声,吆喝添柴声……这一片纷杂,哪里是清规戒律的尘俗之外,分明还是在尘俗之内。

    郑初心进来,穿过拥挤的通道,拿起师太专用的茶壶,加了龙井,倒入初雪的雪水,便在煮茶专用的小炭炉上熬煮起来。

    尚慧站在锅台旁,尝了一口刚出锅的菜,点了头,才命小尼端去主持师太房里。

    “哎,初心,南赢王和王妃来了,你在宫里,可曾见过他们?”

    膳房里静了片刻,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冻得脸儿紫红的小丫头。

    初心拿了碳,往火炉里加了,察觉到大家的眼神,只得道,“见过,他们是很好的人。”

    炒菜的尼姑忍不住问,“南赢王长得好看吗?”

    “嗯,是很美很美的男子,靖周百姓都称他为战神。”

    尚慧嗤笑,“哼哼,战神又能怎样?还不是被血魔女王玩完了踹掉!”

    初心转眸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有些恼。

    尚慧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小胚子,瞪着我做什么?刚才在房间里藏了个男人,我还没说你呢!”

    初心被她戳得眼泪差点滚下来,忍不住气恼地争辩,“惊宸是皇子,是我朋友!”

    “哎呦!你这是拿那小子的皇子身份吓我呢?尽是跟着你那养母不学好!这里是庵堂,怎么能把男人请到自己房里?”

    众人听着尚慧的话不堪入耳,皆是摇头,却兀自忙碌,谁也不敢多管闲事。

    “你说我可以,别牵扯我娘亲!”初心仰着脸儿,气恼地大嚷。

    尚慧双臂环胸,冷笑嘲讽,“我还就说了!人家郑烽将军不稀罕她,她死皮赖脸地非要嫁,又扯了护卫在身边,给人家生孩子,生下来倒是好,人家敢认不敢要,贱胚子!”

    初心扯起炭炉上的茶壶,便砸在尚慧身上。

    茶壶是刚煮没多久的,尚未沸,却已够烫的。

    尚慧痛得大怒嘶叫,这就扑向初心,眼前倏然一道蓝影突袭,她身体就被一股强大的力打飞起来,撞在了墙边高高叠摞的笼屉上。

    笼屉倒塌如山崩,她身体被埋在下面,再也动弹不得。

    显然,已经断了气。

    众尼姑胆颤地看向郑初心,就见一艳如仙童的绿眸男孩,妥帖挡在她身前,,似一道坚不可摧的盾牌,小小的身躯,浑然迸射一股威严的杀气。

    他身披雪白狐皮披风,内衬宝蓝狐皮边锦袍,唇红肤白,发如墨缎,俊雅地不似尘俗之人。

    “谁再敢欺负初心,就是那个下场!”

    他警告说完,便拉着初心便出了膳房,咬牙切齿地怒哮,“本皇子倒是要看看,是什么师太,胆敢指使我靖周的郡主给她煮茶喝?!”

    令人意外的是,主持师太的房里,全然不似初心房里的清苦冷寒。

    这里燃了六个火炉,温暖舒适,且满地铺就了平滑莹亮的竹席。

    初心已然养成了习惯,入门便拖鞋,并要求要惊宸也脱鞋,因为主持师太务求一尘不染。

    “隔着竹席,地上还是冷的,你的脚怕是早就生了冻疮吧?!”

    惊宸如此说,见她把脚缩到袍子下,却忍住了,没有强硬地脱她的袜子查看冻疮。

    父皇说过,靖周俗礼规矩多,其中一条便是,切不能看女孩的脚,看过了,便得娶回家。

    他已经听说了,父皇封了呼延明月为太子妃,等到她年满七岁,便杀了她。

    所以,他更不能冒然看初心的脚,需得那个位子空出来,才可以。

    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了巨幅的禅字,字下是翘首桌案,其上碧玉香炉,木鱼,佛经,佛珠,无一不精致绝伦。

    这里有出家人的清静无忧,有出家人的如仙恬淡,有出家人不问天下事的悠然。

    瞧着这房间,就连他,也忍不住想出家了。

    黑乎乎的脚印,沉重印在了席子上——他没脱靴子。

    听得内室里有熟悉的声音在说话,还有一阵饭菜的香气飘出来,他忙拉着初心进去,

    这菜是初心平日里吃不到的。

    桌案旁,坐着的是严怀景,末药,还有抱着孩子的百里香。

    而主持师太永恩,特意邀了在万国寺暂居的太皇太后前来,并亲自陪于桌旁。

    桌案上摆着的是,枸杞人参珍珠汤,金裹禅衣素心卷,百锦祥云小炒,八宝茄汁翡翠丸,百味仙菇菜,珍极麻辣豆腐,椒香爆炒腐竹,桂花蜜松子玉米,甘甜紫薯银耳羹,还有精纯豆腐做成的仿真东坡肉……

    这全然不是惊宸想象的出家人清苦的菜肴,也方开了眼界——原来,佛家也分三六九等,小尼煎熬于饥寒交迫,师太则理所当然安享于佛家的极致奢华。

    见太皇太后与南赢王的气氛微僵,永恩师太陪笑着细细介绍了几道菜,示意大家品尝。

    她坐在主人位子上,正注意到因暖热交替而不适颤抖的初心,和面色冷暗的惊宸。

    “想必这就是惊宸皇子吧?果然气质非凡……快,初心,请皇子殿下过来坐!”

    惊宸冷声道,“师太客气了。”

    这威严的口气,丝毫不像稚嫩的小童。

    碍于外公在侧,惊宸看了眼抬不起眼皮似地太皇太后,想起她曾经对暖儿,对娘亲所做的一切,心头的憎恶飞蹿三丈高,于是,他没唤她曾祖母。

    他拉着初心到桌旁,亲自添了一把椅子,和初心一起坐下。

    “听说庵堂里米粮急缺,师太连把本皇子刚出生的表妹丢去喂黑山王的心都有了,却还在此奢侈摆珍品素斋,实在叫人震惊。”

    百里香听得心头惊颤,指责地看向初心。

    初心低头避开她的眼神,丝毫不后悔刚才在膳房的举动。

    她忍了尚慧太久,已然忍耐到极限。

    她知道,惊宸对她好,也知道,不管距离多远,他都会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于是,心一横,就把那茶壶砸出去了……

    利用惊宸是不对,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妹被丢去山里。

    尚慧早就看她们母女三人不顺眼,处处刁难,其他尼姑被煽动,都觉得她们是累赘,小妹被丢了去,是迟早的事。

    所以,她必须如此。

    严怀景视线在两个小人儿之间流转,并没有斥责惊宸。

    他了解自己的外孙,这小子虽调皮了些,却心肠耿直,绝不会无中生有,而初心在皇族里是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断然不会胡言乱语。

    他本就因永恩讨好地邀请太皇太后前来,而恼怒,乍听惊宸的话,鹰眸里几乎要喷出火。

    “师太,确有此事么?”

    百里香忙道,“严施主,童言无忌,您莫要听信他们的片面之词。”

    “香,本王知道你在怕什么。你有罪,赎罪便是,但是幼女无辜。”严怀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若此事属实,本王定会为孩子讨个公道。”

    百里香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唯恐被太皇太后责罚。

    永恩尴尬地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远来是客,南赢王、王妃、太皇太后,小皇子都是贵客,贫尼不敢怠慢,因此让膳房做了这些精致的素菜。庵堂里的米粮的确急缺,但贫尼是出家人,怎敢把无辜的孩子丢进山里?!”

    “照师太如此说,但凡贵客,都该受到你的礼遇?”

    “是。”

    “初心是父皇钦封的郡主,没有圣旨在前,你怎敢剃了她的头发,不准她吃饱饭,不准她住暖阁,还命她给你煮茶?!”

    “这……是太皇太后的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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