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化沉声道:“破阵之事,尚须从长计议。劣兄今晚到此,另有一桩人命关天的急件,想请贤弟帮忙周旋一二。”

    沈仲元肃然道:“智兄请讲,但凡小弟能办到的,莫敢不遵。”

    智化竖起拇指赞道:“爽快!时候不早,劣兄长话短说。卧虎沟的沙龙,可算是艾虎的岳父,奸王诱其入伙不成,便借皇纲生事,将沙庄主与他的一位义弟,诬告下了大狱。奸王诡计多端,我担心他二人会在狱中受到加害,故而与丁二弟商量,明晚便去劫牢。”

    这生辰纲失窃一案,竟然是襄阳王自导自演的……看来假爹不止演技了得,导演水平亦臻化境……听完智化所述,元翠绡恍然大悟,随即又心焦起来:你个专出馊点子的黑山老妖狐,上回在京师盗御冠,丁二就误中过甘玉兰的毒镖,差点儿把小命给搞丢了。这次居然又拉他去劫牢,你这行为跟假爹拉人造反有甚么分别吖……

    “果然是赵爵所为!”沈仲元捶了一记掌道,“智兄的担忧不无道理,赵爵对金辉怨怼已久,确是极有可能在狱中下手,藉此参劾太守大人。不过,今日金大人登门拜访赵爵,请求借调几名护卫,增援三班值守,想来亦是智兄的主意了。”

    智化点了点头道:“正是。”

    沈仲元略作思索:“这么做,确是能为金太守脱责。只是,智化带来劫牢的人手有几位?”

    智化掰着手指头道:“劣兄算一个,丁二弟一个,艾虎一个,还有一个是沙家庄的三当家孟杰。”

    沈仲元怔了怔,问道:“就四个?”

    智化眼神诚恳地看着他,答道:“就四个。”

    沈仲元忧心忡忡道:“智兄,你可知道赵爵抽调了多少人去?有‘神手大圣’邓车,‘花斑豹’兰勇,‘钻云燕’申虎,‘银枪将’许茂和他的两个儿子,统共六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再加上三班院诸多衙役。不是小弟长奸人的志气,灭哥哥的威风,此行只怕颇多不易!”

    智化叹道:“正是知其不易,劣兄才来找贤弟行个方便。”

    沈仲元颇感疑惑:“智兄指的是……”

    智化徐徐说道:“听闻奸王无妻无嗣,膝下仅有一名义女,对其极为宠爱。贤弟既然是这位小娘子的西席先生,如若能将她引出王府,容我等将她擒住。劫狱之时携去,邓车他们投鼠忌器,搭救沙庄主也能顺当一些。”

    憋在柜子里的某人快要抓狂了:妖狐狸啊妖狐狸!咱跟你八字犯冲还是怎地?当潘盼的时候,就没少被你算计过,如今混成了元翠绡,还想打咱的主意!

    沈仲元轻吭一声:“智兄,我那位女学生,与此事并无关联,还是不要将她牵扯进去罢。”

    智化深看他一眼,解释道:“贤弟不必担心,我等无意伤害于她,只待将沙庄主弟兄二人救出,便会将其送回。”

    沈仲元垂眸,沉吟不决,倏地抬眼看向智化,坚定道:“智兄,劫牢算上我一个。至于方才那件事,小弟恕难从命。”

    智化见其心意已决,当下亦不复赘言,起身拍了拍他的臂膀道:“也好。咱们兄弟并肩作战,杀他个痛快!”

    沈仲元知他体谅,拱手道:“哥哥,对不住……”

    智化笑着按下他的手道:“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唐突了。你在王府卧底,辛苦不为人知,这么做,必定有你的理由。我这便回去了,先头吃光了这儿的糕点,让你饿肚子了,对不住。”说着,探手握住如意绦,几个纵跃,攀上了屋顶,将望板、灰栊等物,仍按原状就位。再度施展轻功,消失在乌沉沉地夜幕之中。

    二人交谈,一字不拉的落入元翠绡耳中,她不禁深为感动:夫子,竟是这般义气……

    顶棚上的窗洞重被遮上,屋里霎时没了光亮,沈仲元在暗地里默立许久,方自怀内摸出一只火折,点燃桌上的油灯。小小一簇火苗,在瓷盏内明灭摇曳,映得周遭一片暖暖的昏黄。他蓦地瞧见窗下横放着一架食盒,心神一凛,箭步上前查看,揭开木盖,内里却是空空如也,回想智化临行所述,思绪如乱潮翻涌。他执起灯盏,推开窗扇,火光映射之下,窗框一层浅浅的浮灰,果然留有一只纤细手印,心头不由剧震,连忙疾转过身,藉着灯光,细细端量房中的一椅一物,视线最终落定于屋角的立柜之上。当即敛声屏息,一步一步朝其迈进。

    元翠绡在柜中又憋了一会儿,脑子里琢磨妖狐狸该是走远了,一手提了裙裾,一手按上门扇,正待推门而出,柜门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启开了,登时猝不及防,整个人重心陡失,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从柜子里一头栽了出来。

    小诸葛虽然料到柜中或是藏着某人,却如何也料不到此人,会在他开门的那一瞬摔出,当下不得不伸手去接,但听“乓啷啷”一声响,瓷灯坠地,四分五裂。元翠绡只觉眼前一亮,倏地又是一黑,便结结实实撞入一个怀抱之中。

    屋子里漆黑一团,有人庆幸,有人埋怨。

    “哎呦呦……”元翠绡稳住身形,哼哼唧唧揉着下巴壳儿,“夫子你也忒瘦了些,锁骨硌着我了。”

    沈仲元白净的面皮,早已红得似火烧一般,颇是无措地立于她身侧,窘迫不已道:“你……你为何要闯入为师的住处……”

    “渴死我了,喝口水与夫子细说。”元翠绡跌跌撞撞摸到桌边,去寻茶盏。

    小诸葛闻言,赶紧上前提壶续水。黑咕隆咚的瞧不真切,元翠绡口干得紧,冒冒失失地伸手去接,沈仲元心绪不宁,触手一颤,“啪嚓”一声脆响,茶碗又打掉一件。

    二人异口同声:“对不住!”

    元翠绡讪讪道:“我不是故意藏在柜子里面吓人的。”

    “我……为师明白。”沈仲元折回门边,从灯笼里取出一截蜡烛燃上,重又斟过茶水递于元翠绡,“凉的,喝慢些。”

    “无妨。”元翠绡端起茶盏,一气儿饮尽,用衣袖撸去唇边水渍,抱怨道,“我今儿一早,在后花园里,遇到一件糟心之事,特地来寻夫子说叨。屋外头耗着冷,便从窗子翻进来坐坐了。谁知那只老狐狸,竟然吊在房梁上锯望板,我听声音,还以为招贼了,就吓得钻到柜子里头躲一躲。他赖着不走,我又怎好出来,只得一直憋到现在。”

    沈仲元关切道:“发生了甚么事?”

    元翠绡攥着空碗,神色有些迷茫:“我见着了你们方才提到的彭启,那个老头子不知使的是妖术,还是甚么障眼之法,竟将满地凋落的山茶花,又接回花茎上去了,看得我都快吓死了。”

    “你撞见彭启了?!”沈仲元神色一紧,急问,“他还与你说了甚么?”

    “是啊。”元翠绡点点头,瞥见小诸葛一脸焦灼之态,不由感到诧异,“夫子,你没事儿罢?”

    沈仲元倏地站起身来,厉声道:“快回答我!”

    在元翠绡心目中,夫子一贯温文尔雅,从未曾这般疾言厉色与人说话,唬得亦是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他说看我喜欢山茶花,故而……故而把落花复原。还说,还说与我有缘,让我去他住的别院找他。”

    沈仲元最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欺身上前,扶住元翠绡瘦削的双肩,凝视其双目,一字一顿地嘱咐:“彭启是个妖人,会对女孩子不利,不管出于甚么原因,你千万不可去找他。即便遇上他,也要绕着走。记住了么?”

    元翠绡明了他话中所指,脸不由地一红,嗫嚅着道:“我……学生记住了。”

    沈仲元迅速移开视线,缓缓松手,行至立柜旁,从中抽出一件青色斗篷,递于她道:“披上,我送你回去。”

    元翠绡乖觉地应了一声“噢”。

    秋风瑟瑟,夜凉如洗。沈仲元提灯引路,元翠绡尾随而行。走了大半程,俱是无话。眼瞅着前面就到耦园了,元翠绡终是忍不住问道:“夫子,明天妖狐狸他们劫牢怎么办?你也去么?”

    沈仲元语气强硬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为师自有打算。”

    “其实……”元翠绡斟酌着道,“智化说的未必的不可行。”

    沈仲元顿住脚步,回转过身,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她道:“你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去冒这个险。”

    风势渐大,元翠绡将斗篷拢得更紧一些,搓着双手,迎上前去,问道:“夫子,定是要与我见外么?”

    “你不用出言激将。”沈仲元固执己见,“总之,你不能去。”

    元翠绡幽幽问道:“那,我想知道,倘是硬战,你们能有几分胜算?”

    沈仲元目光轻闪:“五五罢,如今艾虎有灵宝刀在手,合上丁二弟手中的湛卢剑,咱们兵器占优,或许胜面还要大上一些。”

    元翠绡骤惊:“北侠的灵宝刀,怎会在艾虎手里?莫非?!”

    沈仲元答道:“北侠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落发出家,艾虎是其义子,便将随身兵刃传于他了。”

    元翠绡心头一松,随即有些懊恼:欧阳胖胖,你好狠的心呐……给艾虎留了一把宝刀,咋不记得留点好东西给咱呢……

    沈仲元见她面色阴晴不定,不由犯疑:“你与欧阳兄,莫不是还有甚么渊源罢?”

    “啊?”元翠绡回过神来,并不想议及潘盼身世,遂道,“当日你助我霸王庄脱困,我一路逃到访仙桥,遇上追兵,便是欧阳春救的我。”

    沈仲元低叹:“正因如此,你不可以再过回被人追杀、遭人胁迫的日子了。”

    元翠绡由衷道:“夫子的好意,学生心领。可……”她话锋一转,坦然道,“沙家庄那些人的死活,我姑且不问;甚至智化、艾虎的安危,亦可撇至一边。只不过,我不想丁兆蕙有事。夫子,你懂的。”

    沈仲元心中五味杂陈,转过身,继续前行:“放心罢。我不会让他有事。”

    元翠绡默默跟上,二人一言不发,入了园子。

    临近垂花门,元翠绡解下斗篷,递还沈仲元道:“夫子,不用再送了。”言罢,由他身侧迈向内院,孰料,走了数步,衣袖倏地被人在后面牵住,她驻足回首,讶然道,“夫子?”

    沈仲元恳切道:“算我求你了。明日好好呆在园子里,哪儿也别去,成不成?”

    元翠绡含混地“嗯”了一声,拂袖道:“很晚了,夫子快请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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