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声已然停下许久了。

    数里内,处处都散落着叛军的尸首。是大胜,可是此时的大胜,又能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来不及了。

    活着的俘虏,此刻早就被剥了铠甲夺了武器,以粗牛皮绳绑住,一个个丢在地上——其实也没胜几个活人了,兵随将,有白琅这般所过之处人畜无生的将军,这一支骑兵砍杀敌人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那些活着的人中,居然还有人知晓她到底去了哪里,一路引着他找来——这刀劈斧凿一般的断崖,摔下去了还怎能有命在?

    白琅从看到这一处地方之时,便已然失声。他下了马,一步步走到崖边。

    已经看不出她踩踏过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了。他站了很久,从日光灼眼到残霞漫天。

    霞光,可不就和血光一般么。

    到底还是只晚了那么一点儿。他带人去追踪丢失的粮草,在那个丢下了十余具押粮军士尸首不远的地方,便寻到了七八十辆外头烧得漆黑的粮车。

    粮车走得慢,叛军大概是嫌弃这些东西太过拖累,于是索性一把火点燃了这些粮草。可是苍天有眼,这粮草堆放极密实,尚不曾烧透,老天便浇了一场大雨下来。算来竟有多半粮食完好,回落凤城召守城军士来拉回去便是。

    彼时白琅甚至松快地笑了,他没想到这一桩任务完成得这样简单。

    直到往落凤城回去的路上,看到正面而来的三四骑军士。他们风尘仆仆,有几个的铠甲上还沾染着血迹。

    骏马狂奔得太久,生生累死在他面前。马上的骑手翻身跳下来,声音惶急:“白将军!敌军伪装成咱们的人,在城外设了卡!夫人责命我们突围出来求援……”

    那一刻,白琅的血都凉了。微笑在面上僵得颤抖。

    “她……人呢?”他的声音陌生得连自己听着都有些遥远。

    “夫人……责命咱们出来报讯,她自己……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分头离开的时候,叛军还在追……”

    白琅的手紧紧握住镶着珊瑚的银柄马鞭,嘴唇咬得毫无血色,半晌方道:“换马,带路。叛军有多少?追!”

    追不出多远,两军便打了照面。他一言不发,马鞭在空中狞厉地一甩,摘了马槊便迎了上去。

    但仗是怎么打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空中飞溅的鲜血,同他的喉头一般腥热。马蹄向前,踩过的地方留下的都是破碎的肢体,杀声在耳边从清晰到混浊,却从来不曾听得清。

    最终,他将这一片都反复冲杀寻觅了一遍,如同最糟糕的设想一般,见不到她。

    有部下将擒到的叛军小头目押到他面前,他只能双目通红地问一句:“她在哪儿?”

    那小头目颤抖着低头,不迭说出的却是“将军饶命。”

    白琅一句话也不说,却是他手下的军士将那头目踢了个滚儿:“求将军饶命,你且答话!”

    彼人面色却更加灰败,想了好一阵子方敢颤声道:“她……她跳崖了。”

    那一刻,白琅终于动了——他一把拎住了那小头目的衣领,道:“你再说一遍?!是你们逼她跳崖的吗?!”

    那小头目颤得话都说不清楚:“这……将军,冤枉,我们原本只想抓活的……是她自己……她自己寻短见。”

    白琅松了手,那人跌在地上。只是转眼之间,他低声道:“带我去。”

    于是便到了那断崖边。他一个人走过去,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提醒他崖边危险。他就那么站着,没人知晓他要站多久。

    直到天色渐晚。

    终于有校尉鼓足勇气上前,道:“白将军,天晚了。咱们是在此处露营,还是……”

    白琅这方才回过神来,面上的神色平静得像个死人,他重复了一遍校尉的问题,之后方道:“回去吧。”

    他的嗓音已然哑了,看上去整个人说不出的难受。那校尉忙跑下去传令,然而便在这一刻,白琅一把夺过了身边一名军士手中的长枪,踏上一步,寒光闪烁之间,他竟是将那人挑在了枪尖上,高高举了起来。

    那小头目所穿的,可也是一身铁甲。身体被铠甲的重量向下压,枪头便一瞬穿透了身体,血沿着枪杆向下蜿蜒流淌,而白琅狠狠一甩枪杆,将那具还在挣扎的身体甩了出去。

    “全部杀光!一个都不留!”他喝道。

    杀俘,是不小的罪名。但是担了又如何呢,他的一切,都被这些人毁了。

    在他因罪贬官之前,在他失去为她报仇的能力之前,他要将一切能做的都做到极致。那被甩在地上的小头目还在挣扎,他一步向前,长枪朝着对方胸膛直戳下去。

    甲片碎裂,鲜血漫出。一枪,再一枪。那人已然死了,不再动弹了,整个身体像是被铠甲兜起来的一包碎肉,而他的动作不停。

    战俘原本也算不得多,命令下出,不过片刻便处理了个干净。而白琅最后一次举起枪,却是身形一晃,枪尖戳入地面,整个人向前栽了过去。

    周围有那么多军士,自是早有人上前将他扶住了,不过是这须臾时光,耳边便响起一片“将军节哀”。

    白琅扶着枪杆,慢慢坐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摆手示意诸人安静。他就这么不避不让坐在尸体与鲜血之间——倒是再也不必讲究了。

    好一阵子,他方道:“给我找根长绳。我要下去看看——天还没有全黑,我要带她……带她回去。”

    军将们面面相觑,有人想说什么,但被同僚撞了手臂,只能住口,更有人唤了士卒去取绳索。将士出征,自然是要随身带着长绳的,那长度用来直缒谷底也足够。白琅脱去了铠甲,将长绳在腰上扎系几圈,便走到崖边,微微蹲身,看准一处凸起之处跳了下去。

    上头慢慢放着绳索,而他离谷底越近,心中便越是苦。

    秦念啊,他那个爱娇爱俏的人,跳下悬崖的一刻会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能想像她会用这种法子结束一生……摔死是何等狼藉的一幕,他不敢看也不忍看,但如何能容忍她尸骨在此处任风吹雨淋?

    带她回去,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装殓她的尸骨,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如果不是他说错的话,做错的事,他的秦念何致如此!

    然而双足抵住实地的那一霎,白琅却怔住了。

    崖底没有尸体——这下头只有几丛矮矮的灌木,怎的也挡不住视线,但他委实不曾见到什么尸首……

    何止没有尸首,连血迹都没有。

    白琅在崖底兜了几圈,他现下十分笃定了——秦念并没有摔下崖底。那么,难道是那个看着便很胆怯的小头目再撒谎,而秦念此刻……还活着?

    他甚至想到了她也许会力竭被擒,这样的情形他自然不愿意见,然而相比天人永隔,有些希望,或许也是天大的福气了。

    此刻,天色已然渐渐漫上了冷蓝色,马上就要黑下去了。

    他扯了扯绳索,上头的军士便会将他拽上去。身体在上升,然而他已然觉得,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了。

    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所有的期待与渴望,如今都成了结局虽未明却也极为渺茫的妄想。他从幼时便没有爷娘,没有亲人,即便娶妻生子,也还是逃不过这般命运……

    最后的一抹残霞之下,他朝下最后瞥去一眼,却偏在那一刻,隐约觉得什么东西一闪,刺着他眼了。

    待他再向那里看去,却只见一棵横岔出山崖的榆树。

    榆树?

    他尚且来不及想,已然被军士们拽到了崖顶上。而不及由他们问出什么话,白琅便急道:“将我再缒下去!我拽这绳子一下之时便停止!”

    他分明记得,谷底有不少榆树的枝叶……那叶子还是青色的,树枝的断口分明带着白茬,显然是掉落不久。

    而那棵榆树茂密枝叶之间能够反射光线的,会不会是她身上的铠甲?!

    他敢猜测,然而当他当真拨开榆树的枝叶,看到秦念之时,一霎的惊喜却顿时变作了心慌。

    她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连唇瓣都是青的,全然不像个活人。

    他小心地踩在树木枝干上,一点点靠近她,先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然后将她向自己这边儿扯,却拖拽不动。倒是秦念微微皱了一下眉,呻丨吟了一声。

    这动作与声音都细微之极,但他还是发现了。

    “阿念!”他几乎失声喊了出来。她一定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

    她却不应了,显然并不曾从昏迷中醒来。 [**~] .笔.

    白琅深吸一口气,他极小心地移到秦念跟前,将身体悬空,断不敢因为他的重量压断承载她身体的那一段粗树枝,复又将手托在她身体下头,使力将她托抱起来。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感受到她从后背至腿股的一片温热湿黏,带着熟悉的淡淡铁锈腥气——那必是血。

    从高处坠下,原本便极易伤了脏器,而她流了这样多的血,又不曾干,怕是还有巨大创口的外伤。

    如果伤势当真严重,在这样的地方,他并没有什么把握能救她一条命。但至少此刻,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的秦念还活着。

    已然胜过来不及见面便天人相隔……若上天垂怜,或许他当真还能救得了她。

    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他空不出手去拉拽绳索,只能用手肘撞了撞绳子。万幸上头的军士灵敏,这一撞竟也察觉到了。

    而白琅手臂上已然没什么力气了,他须得咬紧了牙死撑着,才不至于将秦念松开摔下去。待得上了崖顶,他面上流下的汗水已然将领口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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