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悌,终于是点了头了——其实哪里是“终于”,几乎在白琅话音落地的一霎,他便应许了。

    果然是这样……秦念微微垂头。她什么也不能说,在军营之中有多么不便,她这几日也体验了个遍了。便是有堂嫂所赠的两名婢子一道,三个女子在四万将士之中,也只能叫大家都不大方便。

    如果他们这样决定了,那就这样吧……回到城中,或许日子还能过得好那么一些。

    只是会无聊罢了……吧?

    及至秦悌出门,白琅方才匆匆回身,看着她,解释道:“七娘,我……”

    “我知道。”秦念打断了他,勉强笑道:“我在这里,终究是不大方便的吧?没关系,我回落凤城里头去,等你们凯旋。”

    白琅唇微张,许久,方道:“并不全然是不方便的因由……敌军,看起来比我们想的要难对付得多。这样一闹,竟叫咱们有些手忙脚乱。我怕你留在军中,万一有危险,该如何?”

    秦念抬眼,道:“他们未必要有很大本事的,这一边儿伏击,一边儿劫粮,只要有一手成功了,便是极大的胜利,即便都败了,也不打紧。但是咱们败了一边便是大败——这般比较,原本便不公平。”

    “可你还是回去我才放心……”

    “我又不曾耍赖,哭着闹着不回去。”秦念道:“我也不曾恼你们啊……我回了落凤城,便好好等着,你们一定会赢的。”

    他沉默须臾,轻轻应了一声。

    而秦念却笑了,她总觉得,在白琅心意沉沉的时候,她笑一笑能叫他心里头好许多。于是,她从耳上摘下了一边儿小小的金花耳饰,抓起白琅的手,放在了他掌心里头。

    “这个给你。”她说:“记得给我带回去啊,我在城里等你。”

    不过片刻,她已然说了三遍“等”……仿佛这样说了,等待的时间便能一晃而过似的。

    而白琅仍然沉默,眼睛看着她,仿佛有许多话,从来都说不出口,也不必说出口似的。

    “什么时候走?”秦念算是没辙儿了,她没法逗白琅笑出来,而她此刻越是装作若无其事,他仿佛便越是自责呢。

    而他这一回终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两个字:“现下……”

    “那么走吧。”秦念道:“反正快马疾驰,离落凤郡也只有一天的路程,繁杂的东西,便不必再带了吧?”

    白琅点点头,勉强道:“你也……换上铠甲吧。”

    这一回,秦念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她沉默地走到内帐,两个婢子也听了外头的话语,此刻自然上来服侍她。她们将轻甲披在她身上,然而终究有几条带子一向是秦念自己系扎的——就是那几条衣带,她颤着手,怎么也系不上。

    婢子想伸手替她系,而背后传来白琅一声沉沉的“你们出去。”

    之后,他将她铠甲的带子系好,取了头盔为她戴好。做完这一切,手却不曾从她脖颈前离开,捏着盔带许久,终于捧了她的脸,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吻了那么一下。

    秦念身体一晃,终于还是站住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她已然随着白琅,带着秦悌精心挑选出的八千军士,出了营门了。秦悌点人之时并不曾说明这一趟是要去做什么的,因而那些个军士们颇有些随意,秦念都能听得他们“低声”的谈笑。

    直到离开营地二里多路,白琅停下向他们交代清楚了这一回的去向之时,这些个军士才算安静下来。亦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秦念分明觉得,从白琅说罢“这一回咱们是要夺回被劫的粮草”之时,全军行进的速度都变快了。

    方才的说笑之声,登时被纷杂的马蹄声取代。

    走到雨停,走到天色放明又渐渐暗淡,这一队人始终在以不伤马力的最快速度前行。派出去的斥候每隔一会儿便快马回来报信……据说,目下为止,并没有发现叛军的踪迹。

    而在静默的前行之中,夕暮终于越来越深沉。

    月亮升上了天空,北地的夜,永远都是冷的。可大概是一路疾行,秦念分明觉得铠甲里头捂着一层湿热的汗气,一点儿也不舒服……

    她不想说,这也许是她与白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能相伴的最后一段路了,不必提这样娇滴滴的抱怨来叫他烦心了吧?

    但无论如何,终于到了必须分开的地方了。

    白琅勒住马头,对她道:“夺粮一事宜早不宜迟,我是不能接着绕路送你回城了……你带五十个军士走吧。从此处向东北直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到得落凤城下……好好等着我们。”

    秦念点头,她想说的话有许多,但现下,仿佛也没什么能拿出来再说一遍的了。叮嘱?白琅不需要她叮嘱,至于旁的,更不好在外人面前表述。

    白琅便这么点出了五十个军士给她,连着她的两个婢子,她统共能带走五十二人。若是叫她独个带这五十二人从大营回城,她是不敢的,然而当下只剩下了十多里路,她也便不怕了。

    两边儿分了手,俱是疾驰而去。

    秦念硬着心没敢回头看白琅一眼,只怕看了便忍不住想哭——送征人是不能哭的,不吉利。于是她只能这么不回头地鞭马飞奔,连着护送她的军士一道。

    然而,偏就是这剩下的十多里路,跑了不到一半儿,她便听得一声尖锐的鸣镝声在前方响起。

    不必多说,她已然勒住了马。

    这地方离落凤城太近了,想来驻守落凤城的副将遣军卒出来卫戍,时刻准备报讯也是有的。

    果然,这边儿的火把照映之下,从稍远处的小树林里出来了几名兵士,所着铠甲赫然便是天军将士的制式。

    “什么人?”那边粗嗓大气地吼了过来。

    秦念是不必答话的,自然有她的婢子喊回去:“是秦将军的堂妹,白将军的夫人秦氏!你们是刘将军的人吗?快点让开道路,让我们过……”

    她话音未落,秦念却倏然有了一股子极强的不安感。

    她总觉得,什么不太正常……这些兵士的铠甲看着正是天军的服色,说出的话却不甚正常。她与白琅在回来的路上,行进得并不太快,按理说秦悌遣回落凤城的报讯军士要比他们早很多到达才对。

    所以,为什么这些守卡子的军士却不知道她是谁呢?看着身形也该猜出来了啊……

    她心思动得极快,可还来不及说话,那几个军士便转身向后走了,一边走一边叫道:“你们等着,我们须得同执戟通报了才是!”

    “好讲究,回头告诉郎君,好罚他们几个呢,长着眼儿居然……”方才答话的婢子拉转了马头,兜回秦念身边,小声抱怨道。秦念却没心思听她说话,径自向后退了一点儿,扭头看着身后的军士们,道:“你们可觉得他们有些蹊跷?”

    她话音未落,树林里便又出来了几个人,这一回,却是有骑着马的军官了:“那边的可是秦七娘吗?”

    秦念尚来不及答话,她的婢子便道:“正是了,还不快点儿放我们过去?”

    对面却是沉默,好一会儿,那军官才道:“请七娘过来吧!天黑,看不清人!”

    秦念便是心有疑惑,此刻也放下了多半。或许真是因为天黑,他们才这样审慎的。

    于是,她带头向他们过去,可走了没几步,她身后的一名骑兵便高呼一声:“夫人且住!危险!不是我们的人!”

    秦念骇然回头,她看着方才说话的军士,想开口问,却听得那名军官高呼了一声:“别叫她跑了!快追!上马追!”

    饶是秦念听到自己人的提示时尚且懵懂,听了这一句,无论如何也明白了对方是什么人——叛军居然敢守着落凤城,还伪装成官军的模样……难怪他们能劫粮成功,便是押粮官,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也不需要再多啰嗦什么了,秦念勒转马头,双膝一磕马腹,高呼道:“走!”

    这小小一片树林里头,能藏下多少人?除了这一道,往落凤城的官道上还会有多少叛军设下的卡子?她凭借这五十名骑兵,实在是不敢妄闯。

    借了原本便在马上的光,待得后头的贼人上马追上来之时,秦念已然引着那五十名骑兵沿着来路冲出了一箭之外。

    月光照洒在原野之上,如水如银,原本该是一个温美的良夜。然而此刻,旷野之间却绝没有半分静谧可言。

    官军的马自然都是良驹,然而不知怎的,叛军的马可也不慢,这一路追击下来,秦念他们不曾被对方追上,可也没有把对方甩掉。她心头自然是有些着急了——沿着这里逃,一定能到达方才和白琅分开的地方,可是,她怎么知道分开之后他们向哪里走了呢?

    找不到白琅,难不成她要带着这五十名骑兵一路逃回大营去?

    他们的马可都是跋涉了一天的了,长久跑下去,只怕不能和叛军的坐骑相比……

    秦念心中叫苦,可偏在这时候,后头的追兵中又有人发了一支鸣镝。之后,另一股军士便从斜前方冲了过来。

    看着铠甲杂乱,这果然也是叛军。只是人数众多,看上去怎么也有七八百。

    难不成她是直接闯进了人家的包围么?秦念一咬牙,只能再次变向,朝着没有人的一面接着奔逃。

    天军将士们有人抽出弓箭回射的,秦念也发了几箭,隐约听得有人惨叫,想来是中箭后跌下马被旁人踩踏了。可她根本来不及看,一阵箭雨能阻隔什么?便是白日里瞄准了射,也射不死多少人,更何况这是夜里,箭矢出手,射到的是人还是马,只能全凭运气。

    而叛军竟然就这么穷追不舍,一副不追到她绝不收兵的模样。

    眼见着天边隐约发白,而坐骑越跑越慢,秦念终于狠下心,向方才出声提示她的军士叫道:“你可能认清方向?”

    那军士一怔,应道:“能!”

    “带他们突围!”秦念道:“和我分开跑,你们能出去几个是几个,无论是去找到白将军或者秦将军……把落凤城的情形同他们说清楚!”

    那军士却道:“不可,夫人,将军嘱咐咱们保护你的。”

    “痴愚!”秦念喝道:“你们跟着我,谁都活不下去!还要耽搁消息——难道你们要看着叛军在城外设卡的消息就此断绝,要咱们的将士一次次送死吗?前头山上有树林,你们借着树木,能走的都走!”

    此刻她已然是迎着夜风疾驰了,寒风刺喉,她的言语伴着被风呛住的剧烈咳嗽一道出口,终于是叫那名军士点了头。

    且战且退且散,待过了那一片树林,秦念身边也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这些个军士能有几个逃出性命的,但只要跑出去一个,能找到白琅或者秦悌,她死也不算太亏了。

    没有别的法子可以选,叛军是冲着她来的。她自然不想死,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后头是追兵,前头是断崖——断崖之下,是干旱的山谷,而遥远的东边,太阳已然升起来了。

    在很远的那座大城里头,现下应该正是第三遍报晓钟鼓的时刻吧?她的白铮,现下是不是刚刚醒来,被乳母抱着哺乳?她的爷娘,现下又在做什么呢?

    秦念向断崖下瞥了一眼——这样高,真的够她摔死了。

    于是她下了马,轻轻拍了拍马颈。这马她不认识,然而一夜的奔逃,也辛苦了它了。

    走吧,能活着,就走吧。不必有什么生灵陪着她一起死——当然,对面的叛军,例外。

    还是那名树林里埋伏的军官,此刻便站出了人群,向她道:“不必再顽抗了,你跟着咱们走,亏不了你的。”

    秦念咬紧了牙。如今天色明亮了,她看得清他们的脸,一个个皆是本朝子民的模样……

    “好好的天丨朝子弟,非要去给突厥人做犬马。”她冷笑道:“如今还要劝本族的女子去讨好你们的主人吗?”

    那军官一怔,却哈哈大笑道:“七娘子误会!咱们的主子,七娘子却……呵,不说了,他若是见得你,一定开心得很!”

    秦念哪里忍得了这般侮辱,索性也不说话了,张弓搭箭,瞄着那名军官。

    彼人一怔,面上显出畏惧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一步哪里够呢?

    秦念松手,来不及看见血光,那小军官便向后仰倒在了地上,喉头分明插着一支没了小半的利箭。

    而接着这一霎,她索性将箭壶里所有的箭矢全抽了出来,尽数上弦。

    她不言语,只是看着他们。

    其实她已然没什么力气了。她太累了,握着弓的手在抖,箭尖也不受控制地发颤。再射哪怕一箭,她都不敢笃定能射得死谁了。

    但不能放下弓箭。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畏惧,才能尽可能地拖延。秦念并不知晓自己的拖延有没有意义……但是,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她把那个小军官给射死了,之后呢?

    如死一样僵持。秦念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这长得看不到头的等待,是生和死之间的无数次的徘徊。

    终于,叛军背后响起了马蹄声,这马蹄声单薄,不会是白琅的援军,秦念也不敢怀有指望,然而听得来人的嘱咐之时,她还是怔了一刻。

    “要她活人!必须生擒!”

    生擒?当真有这么容易么?

    她心思才动,围着她的叛军便有一个人呆不住了,直直向她扑来。她一急,便将手上的几支箭都射了出去。

    最后一支箭脱手,秦念的面色已然惨白——那几支箭一支破一支,是她从前闲极无聊练出的把戏。

    在府上展现箭术,这自然无妨,可如今……她把这救命的几支箭全都射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简直就是个人肉盾牌,用过了,扔掉了,对于叛军而言不过是少了千分之一,对她秦念来说……

    却是再也没有防身的东西了。

    “快!”

    听得这一声,见得三面叛军冲过来,秦念一咬牙,向后退了一步。 嫂索贵女凶猛

    她踏在了土崖的边沿上。土石崩塌,连着她人一道跌摔了下去。

    下落的时间很短,她甚至来不及去恨谁,心里头转瞬而过的全是那些个熟悉的面庞。白琅,阿娘,阿爷,崔窈,秦愈……

    那些呵护过她的人,谁也想不到她会死在这里吧。但是,这样死总胜过被俘!她不愿意被人污秽,更不愿成为叛军威胁秦悌与白琅的人质。

    只是……摔死会不会太也难看了点儿?

    她心里头才晃过这念头,整个人便重重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那该不是地面,她分明感觉到有硬物抵在她后背,然后侧滑,而撞着她的东西,分明上下弹动了几下。

    再之后,腰上一阵剧痛,热流涌出。这般疼痛,她实在是受不住了。

    眼前发黑,心思像是风中飘蓬,再也把掌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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