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客礼道:“却不知道长找杨朔何事?”
    虚岚子仔细地打量了杨朔一眼,动容道:“他姓杨?”
    韦客礼一怔,道:“不姓杨又该姓什么?”
    虚岚子道:“那他的父亲是谁?”
    韦客礼的脸色有点变了,变得有点奇怪,过了片刻,才道:“我也不知道。”
    他这副神情倒真不像是不知道的。
    虚岚子没有抓着这个话题不放,轻轻一移步,飘身到了杨朔前面,袍袖一拂,发出一股劲力,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左手一掌按向杨朔的顶门。
    一股暖气流注全身,不一会儿,杨朔的双眸已开始微微一动。
    韦客礼心下赞叹道:“前辈的玄门内功果然了得。若是我,没有大半个时辰如何将这小娃娃救起。”一个念头尚未转完,杨朔“哇”地一口鲜血吐出,人已醒来。
    他一醒来,看见的就是韦客礼,但最让韦客礼惊讶的还不是杨朔醒来,而是杨朔醒来后说的话。
    杨朔一瞧见韦客礼,目中一点迟疑,一点犹豫,跟着道:“韦叔叔,我怎么在这?”
    韦客礼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道:“你叫我什么?”
    杨朔眨了眨眼睛,笑了笑,道:“难道你肯让我叫义父了?”
    韦客礼目中似已热泪盈眶,道:“你叫我一声叔叔已是极承你情。”
    他想起了数年前杨朔还是孩子时候,也曾说过要叫他“义父”,那时候他只是不肯。
    杨朔还道是韦客礼嫌弃他,其实是韦客礼觉得自己不配,叫一声叔叔就好了。
    杨朔看着韦客礼,忽然发觉他似已老了许多,然后又发现自己也已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个孩子,跟着沈轻弗以后的那段岁月立即浮上心头。
    跟着韦客礼的时候,记忆里大多是夜晚飞檐走壁,穿家入户,过的都是夜行生活,但是逍遥自在,快活得很;跟着沈轻弗的时候就是不停地练刀,出刀,对刀,日子单调而又艰苦。
    两段生活根本是截然相反,要命的是,最远的童年生活似在眼前;最近的一段生活却似远在天边。
    他心中陡然一阵恍惚,一阵焦躁,突然间跳了起来,大叫道:“韦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脑子这么乱?”
    他边跳边叫,仿佛发了疯一般。
    年少时的性格还未完全确定,生活的环境容易影响人的性格的成型,一开始生活的环境是一,再转变时就是二,等到三,四,依次更迭,循序渐进,即使骤然转变,虽然一开始不习惯,但是有了先前的经历,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但杨朔却与常人不同,一次性有了两个开始,两个一,一时间承受不了,发狂起来也是正常。
    在这一瞬间里,连平时最有法子的韦客礼也束手无策,望着虚岚子急切道:“道长,这可如何是好?”
    虚岚子待杨朔发狂了一阵,突然朗声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去者既已去,来者正行来。为何放不开?”字字铿锵,如一个霹雳般直击心头。
    杨朔心中一震,慢慢体会到了其中含义,渐渐安静了下来,但眼眶中已有热泪流出,望着韦客礼和虚岚子道:“我心里乱得很,你们能跟我说一说这是为什么吗?”
    韦客礼快步上前,一手挽住杨朔肩头,柔声道:“今天你想问的,叔叔毫不保留。”
    杨朔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虚岚子,才道:“请问道长道号?”
    虚岚子微微一笑,道:“虚岚子!”
    杨朔也是“啊”了一声,道:“多谢道长适才相助。”
    三人便就近找了一处坐了下来。
    韦客礼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你曾问过我为什么不肯当你义父,其实不是因为我嫌弃你,而是我自己嫌弃自己。”
    做这件事的出发点是为了自己,又损了别人利益,他才会这般嫌弃自己。
    “独行大盗韦客礼这七个字让天下多少豪门贵族闻风丧胆,但终究不过是盗贼一个。”韦客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苦涩,“你的父亲是当时有名的刀客,但却最瞧不起我,只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就在你还在襁褓中,想方设法把你偷走。”
    杨朔自小与韦客礼学那偷盗功夫,也曾盗过数家有名望的人家,却不成想自己也是被人偷来的。
    但他倒也没有特别怪责韦客礼,毕竟韦客礼对自己总算不错,还将那一身傲视群雄的轻功尽数传给了自己。
    杨朔忍不住道:“我的父亲还活着吗?”
    “我也不清楚。”韦客礼摇了摇头,道:“那时候我只不过想耍一耍他,谁知把你偷走没几天,江湖上就传闻说他在某个雨夜被数个不知名的好手围攻,虽然杀出重围,但也就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他苦笑接着道:“我本想耍一耍他,让他好生焦急焦急,三天后就将你归还,不成想遇上这一档子事,也就只能自己抚养你了。”
    杨朔心中一紧,忽又道:“那我娘亲呢?”
    韦客礼叹息着道:“从头至尾也没听江湖中人提过你的娘亲,只有人见过你爹爹带着你行走江湖,从未听过哪个女子与他成婚。”
    杨朔黯然道:“那有可能我也不是他亲生的,这样看来,韦叔叔反而偷我偷得对了。”
    韦客礼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爹的名字?”
    杨朔涩然一笑,道:“老实说,我现在脑子乱得很,不想再知道太多自己的身世,不然真的可能会疯了。”
    一个独身的刀客带着独子行走江湖,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这样的往事又有什么好回味的?
    特别是在杨朔目前这种乱得要命的状态下,何苦去多添几分惆怅?
    杨朔又道:“那我为什么又会遇上弗叔?”
    韦客礼道:“我既已决心抚养你,那就得好好培养你。所以才将这一身的轻功传了给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最合适你学的还是刀法!刚好那一年接近冬天,你从外面回来,暗中竟然有人跟随,我一发现便隐身暗处,任你怎么叫唤,就是不理。后面暗地里探查,才发现那人竟是沈轻弗。沈轻弗的刀法在武林中也是一绝,既然他有心教你刀法,我便顺势造了个局,让他将你收归门下。”他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够让你完全忘了我。”
    一直聆听着的虚岚子突然道:“那是《半心要典》里面的乱魂术。”
    韦客礼悚然道:“这本秘诀竟然还流传于世?”
    虚岚子苦笑道:“嵩山少林寺得了这本要典以后,认为其中所载功夫半正半邪,毁之比留之更有益于世,谁曾想负责烧经的少林弟子不意见看了几行,心为之夺,竟然携着此经逃了下山。”
    杨朔忍不住道:“难道那少林弟子便是弗叔?”
    虚岚子道:“不是,那少林弟子出门不幸,遇上了他,被他杀人取经。”
    韦客礼听到这里,大致已明白了沈轻弗的用意,接口道:“沈轻弗原来颇有侠名,但得了这部《半心要典》,在正邪之间一直徘徊不定,最后遇见朔儿,见他资质可堪大用,所以将他带了回去,用乱魂术使他忘了以前的记忆,老老实实为己所用。”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对杨朔道:“所以,他念的不是安神定心的经文,而是让你发狂的魔咒。”
    杨朔默然。
    韦客礼皱眉道:“人家利用了你,你不生气?”
    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有与韦叔叔的,也有与弗叔的。
    “他们总算对我不差,何况,若是没有他们,又怎能有现在的我?”
    杨朔突然松了口气,道:“以前我总以为我欠弗叔很多,所以不管他让我做什么事,即使违背心意的,我也不得不听。”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道:“我以后总算可以活得自由一些了。”
    韦客礼一怔,苦笑道:“你就一点也不埋怨他?”
    杨朔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若没有他,我现在或许是个出色的独行大盗,若是没有你,我现在或许是个出色的刀客。可现在我只是我,我可以做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应该放开一点的。”说到了后面的几句,却是像虚岚子说的。
    虚岚子微笑道:“施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怀,老道这一趟看来真是来对了。”
    与韦客礼相处时飞檐走壁虽然自由,但偶尔总不免觉得不够光明正大;与沈轻弗相处时觉得他义正言辞,虽然正派,总觉得太过于拘束。在两段截然不同的经历下产生了不同的心情,又以这两种不同的心情经过了许多的大风浪,造就了杨朔此时的洒脱。
    但洒脱归洒脱,有些事总要弄明白的。
    杨朔道:“只不过我所中的乱魂术为什么会被解除了?”
    “这就是我今日来的原因了。”虚岚子对韦客礼道:“施主,当年五台山盗刀一事到后面到底如何了局的?”
    “当年鬼迷心窍,跑到五台山盗宝,那时候我在后院等几个地方都点上了引火之物,闹得寺中和尚焦头烂额,然后趁乱夺刀走人。没想到才出了山门,耳畔突然就传来一声清脆的佛号。”韦客礼惭愧道:“我回头一望,便发觉是一即大师。”
    杨朔忍不住担忧道:“那大师对你怎样了?”
    韦客礼笑了笑,道:“莫怕,你叔现在不还好好着的吗?那时候大师追来,我还以为他要找我算账和夺刀。谁曾想两样都不是,原是来送我下山的。”
    杨朔奇道:“韦叔叔偷了人家的至宝,还放火烧寺,一即大师怎肯跟你罢休?”
    韦客礼道:“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随后大师才告诉我,这把刀供在佛前已多年,虽然消除了大部分戾气,但是遗留下的一些不管他以何种方式总是不能损其分毫,转念一想,这是世间的东西,终究得去世间走走。
    于是把刀给了我,又传了我一路音波功,说是以后假如遇到用七煞刀而发疯的人,可用这路功夫克制那人。”
    杨朔道:“那最后你把七煞刀给了谁?”
    韦客礼哈哈一笑,道:“我带了那柄刀下山,半路遇到两路人马来,或明争或暗抢,闹得我浑身不自在。然后我就直接开了个买卖局,价高者得!”
    杨朔好奇道:“卖给谁了?”
    韦客礼道:“我不知道!”
    杨朔又道:“卖了多少钱?”
    韦客礼道:“我也不知道!”
    杨朔皱眉道:“你卖的为什么还不知道?”
    韦客礼拍了拍杨朔肩头,笑笑道:“我带了这刀走了没多久,就有一堆人来抢,再宝贝的东西都是祸端,所以我索性就近投店,让一个不懂行的人帮我卖掉,卖得的钱就当作茶钱,请过往客人喝茶,喝道钱用光为止。”
    虚岚子忍不住叹道:“趋利避害,不失为长存之道。”
    韦客礼无奈道:“只是我打死也想不到,最后这把刀还是落在了朔儿身上!”
    虚岚子点点头,道:“这可能便是天意吧。这把刀上的煞气要靠你来消除!”
    杨朔愕然道:“消除煞气?”
    虚岚子道:“不错,这刀为人所铸,因人而染煞气,自当也因人而消减。只有将这层煞气除掉,才能散去这把刀所带来的不幸,这也是一即放任这把刀流落江湖的缘故。”
    杨朔道:“那我应该怎么做?”他曾因这把刀而迷失过,知道其间厉害,若能以一己之力化去其中煞气,总算也是一份功德。
    虚岚子道:“把刀给我瞧瞧!”
    杨朔依言拔出递过七煞刀。
    虚岚子一手握刀,一手轻抚着刀身,微笑道:“你觉得好人与坏人是不是天生注定的?”这个时候问这种话,好生奇怪。
    但杨朔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天生的好坏,先天的秉性与后天的环境,加上独特人生经历的做出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好坏也是相对的,这个人感觉倒好,势必有另一个人感觉到坏。”
    虚岚子道:“如果这把刀的煞气是个坏人,那你觉得它是怎么变坏的?”
    人身的杀气是因为杀人杀得多了!
    刀上的煞气呢?
    杨朔迟疑着道:“但是这只是一把刀,又怎么能跟人比?”
    虚岚子淡淡道:“但对于刀而言,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人,又怎能与刀比?”
    杨朔似有所悟,又想到自己,缓缓道:“这段时间我似乎有点累了,这刀也有点乏了,我们想去找一个清静而又美丽的地方过上几天。”
    虚岚子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韦客礼似懂非懂,但杨朔最后的话倒也还是懂的,于是插口道:“我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让你去住上几天!”
    杨朔道:“那是不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韦客礼的眼里浮现了几分愉悦之色,道:“每年春天我总会去那住上几天,换换心情,你去不去?”
    杨朔立即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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