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茫然呆立许久,直到凄迷的月色自云层中透出,照在他的身上,才转身离去,一路上口中喃喃地念道:“韦客礼,韦客礼……”
    待杨朔离去片刻,藏在暗处的沈轻弗才现了身。
    沈轻弗脸色阴晴不定,心下寻思道:“这孩子跟韦客礼果然有点联系,若非昔年下的手段,让他忘却前事,他后面还会如此听我的话吗?”
    陡然间心头一震,似自言自语地道:“照韦客礼这等手法,只怕不用三天……”一念还未转完,身形一纵,已掠了出去。
    恍恍惚惚中,杨朔也不知怎的,自然而然地走回了投店时的客栈,房间里已有一盏油灯点着,窗纸上映着一个人影。
    杨朔推门而入,陡然间心头一震,双膝一曲,跪了下去,叫道:“弗叔!”
    里头坐着的赫然竟是沈轻弗!
    沈轻弗此刻正面瞧着杨朔,四目相对,杨朔忽然发觉弗叔已然变了一副模样,三年的时间,本来和蔼之极的弗叔脸上已多了几分煞气。
    沈轻弗虽然极力想要展现出原来那副和蔼的模样,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见到了杨朔对自己的态度,沈轻弗不知怎的心头竟然也由不得涌现一丝温暖之意,点点头道:“起来吧。”
    杨朔站起身来,正要解开腰畔的七煞刀,递过去,沈轻弗已然摆手道:“不必了!”
    杨朔便住手,此刻心头有许多的话想问,但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这几年来在弗叔的积威之下,杨朔已很难在他面前直言不讳。
    沈轻弗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想问,但现在还是不能告诉你,你帮我做一件事,做完以后,你想知道什么,只要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杨朔暗自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只能道:“什么事?”
    沈轻弗一字一字地道:“杀了韦客礼!”
    杨朔脸色骤变,忍不住道:“为什么要杀韦客礼……”
    沈轻弗还未来得及呵斥杨朔不该多问,门外不远处“嗤”地一声,接着响起一阵冷笑。
    沈轻弗当然知道是在笑他不守诺言,他脸皮纵然厚,此刻也不由得老脸一红。
    那冷笑声中带着一股戏谑之意,道:“韦客礼就在此,杨朔你来吧!”
    杨朔躬身退后三步,转身扑了出去。
    沈轻弗跟着出去,却迟了片刻。
    原来在杨朔退步之时,沈轻弗怔了一怔,等到杨朔转身,才回过神来——发觉杨朔是因为尊重自己而不敢直接展开轻功追出。
    相差虽只在片刻间,但这时候三条人影之间距离已不近了。
    杨朔追着前面疾奔的韦客礼,沈轻弗则追着杨朔,他见两人展开轻功时的身形极为相似,心中不由得打鼓。
    他要是想清楚自己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害怕失去杨朔的话,肯定会大吃一惊!
    可惜他没有时间去细想,眼见前面两人钻入一片密林,再过会儿只怕连个方向都辨认不出,一惊之下不由得纵声喝道:“杨朔站住!”
    杨朔心头一凛,陡然煞住脚步,停了下来,前面的韦客礼几乎也在他停下来的同一时刻停下,缓缓回过身来。
    他们停下的这片刻间,沈轻弗已赶了上来,赶到一定距离,脚步停顿。
    这时候三人之间都保持着丈余距离,杨朔恰好在这两人中间。
    沈轻弗首先开口道:“朔儿,跟我走!”
    杨朔一句话也不敢反驳,正待转身走去,耳畔传来韦客礼的声音道:“杨朔别去,跟我走!”
    杨朔不知不觉回到原地。
    沈轻弗眼中陡然射出一股杀气,但随即敛起,温和地道:“走吧!”
    沈轻弗一开口,韦客礼又道:“杨朔,不用理他,跟我去”。
    杨朔不知跟谁走的好,弗叔养了他十来年,按理说是十分亲近的,但每次一遇到韦客礼,总觉得莫名的熟悉,亲切,那种感觉更甚于与弗叔的感情。
    仿佛与韦客礼认识早于弗叔,这又是为何?
    他踌躇难决。
    沈轻弗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说道:“朔儿,你盘膝坐下,听我念一段经文,再看你如何自决!”
    韦客礼冷笑道:“念的是经还是魔咒?”
    沈轻弗不答,反而厉声道:“朔儿,你听不听我的话?”
    杨朔向沈轻弗看了一眼,见他满面怒色,心头一凛,再看了看韦客礼一眼,却见他既不答允,亦不否决,颇为为难。
    韦客礼忽然道:“那就一起听听这是何等经文!”
    杨朔立即点了点头,盘膝坐了下去!
    沈轻弗朝着韦客礼冷冷道:“诵经之时心诚意敬,于外物难免有所疏忽,还望阁下莫要趁机使怪!”他这是嘲笑韦客礼独行大盗的身份。
    韦客礼怫然道:“请吧!”
    沈轻弗冷然一笑,合十为礼,诵起经来。
    经初诵时,如春日和风,徐徐而来,令人心头不觉一顺,然则春有绵绵阴雨,笼上心头,久之则迟迟不得其舒。兼而遇上雷鸣电闪,狂风卷积,其声轰然如有万马奔腾而来,蹄声惊天动地,甲兵相交,杀伐之声顿起。
    韦客礼本已将沉浸入这片祥和的诵经之声中,忽然间祥和之中伴有煞气生起,引得全身汗毛竖立,再看杨朔面上已有杀气渐生,心头暗自一凛,“这诵经之声果然大有古怪,初时祥和,实则以祥和之气引人入局,再以杀伐之声起人恶念,稍有不自觉则杀心难制,暴起杀人。”
    一念至此,急忙收束心神,吸上一口长气,仰天长笑起来,这笑声苍劲,雄浑,正是先前引得杨朔心烦意乱的声音,但是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般声音交响而起,一齐涌入杨朔耳畔。
    杨朔本来凝神静听,但心神渐渐纷乱,终于运起内功抵御,及至韦客礼长笑之声响起,内心又是一震。
    但觉两股声音中携着诡异之极的力量,一边企图左右着他,一边又互相攻拒,各不相让。
    诵经之声一时如暮鼓晨钟,涤人心脾,一时如幽冥鬼哭,森然不已;那长笑之声却尖锐刺耳无比,仿佛只是为了扰乱沈轻弗的诵经之声。
    沈轻弗与韦客礼听得对方语声中内劲愈长,各自运劲相抗,这时杨朔受到两人音波的影响相对减小,只是两股力量交击之下,脑子里突然间“嗡”地一响,脑海里陡然多了许多以前未曾有过的情形。
    有温馨,有甜蜜,也有苦涩,艰难……所见种种似是曾经所历,但又没有半点经历过的感觉。
    越是绞尽脑汁去想,混乱得更厉害,额头冷汗阵阵沁出,眉头时紧时舒!
    沈轻弗与韦客礼见了他这副模样,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只怕杨朔会受极重的内伤,但两人没一人肯先服输罢手,而且此时也到了彼此功力的互较之时,先一个收手的人极易被对方趁虚而入,遭到重创!
    便在这三方非罢不可却又欲罢不能的情形下,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这一声叹息也未见得多大声,但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各人耳中,沈轻弗与韦客礼的声音虽然强劲竟也掩抑不了其半分。
    那叹息声似是藏着极其深厚的怜惜之意,两人之间那股杀伐之气一时间竟被冲淡了,心头不约而同地一震,各自住口停了下来。
    杨朔“哇”地一口鲜血吐出,倒了下去。
    两人都知道他是因为内息与神智纷乱,以至于晕厥,此刻让他先这样保持着,不去打扰他反而更好。
    沈轻弗道:“来者何人?”
    韦客礼道:“敢问何人?”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发问。
    “无量寿佛,贫道虚岚子!”短短九个字说完,那人已然到了近前,以韦客礼与沈轻弗的耳力竟然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到来,但觉一股微风拂面,人就到了。
    只见这人一身道袍打扮,须发俱已斑白,满面和气,瞧着像是五六十岁,但沈轻弗与韦客礼却已知道他今年至少也该八十来岁,只是久习玄门内功,不为俗世杂物所绊,是以年纪看着仍比实际的轻上一些。
    沈轻弗微咳一声,道:“前辈既是方外之人,不知何等凡尘俗世引动您大驾?”他话中有话,一开始便想以言语僵住虚岚子,韦客礼暗忖道:“这家伙好利的嘴!”但他也好奇虚岚子来此何意,是以没有开口堵住沈轻弗的话。
    要知虚岚子乃是当世道门中名望,资历最为深厚之人,近三十年来不曾理会世俗之事,只是潜心修炼,游走天下各个名山大川。
    像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来到,沈轻弗与韦客礼如何能不讶异?
    虚岚子并没有介意沈轻弗言语中的锐利,朝着他微微一笑,道:“只因五台山老友托贫道来此一遭。”
    韦客礼动容道:“五台山?莫非是一即大师?”
    虚岚子道:“正是!”
    韦客礼躬身道:“多年未见一即大师,不知他尚安好?”
    虚岚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之色,随即朗然,道:“此刻或许已在西方极乐,不然今日来的便不是老道了。”
    韦客礼“啊”了一声,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不想三十年前一别,竟成永诀!”
    沈轻弗突然冷笑道:“你们现在是在叙旧?”
    他不瞎,至少看得出虚岚子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这时不在自己这一边的,自然就是在敌对的那一边了。
    韦客礼喝道:“人家到底是前辈,说话客气点!”
    虚岚子摇了摇手,示意无妨,跟着转过身子,双目凝注着沈轻弗。
    沈轻弗只觉这一双眼睛里竟似蕴藏着无限的慈悲之意,一时之间反而找不出什么话说,谁知虚岚子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吃惊,“南山一夜,秋雨绵绵,见君怔忡,我心欢喜,我心伤悲!”
    南山上建了一间茅屋,朝南的方向有一扇窗户,十数年前的一个秋雨夜,窗户没有关上,瑟瑟秋风携带秋雨吹落窗沿,刮起了桌子上那部《半心要典》。
    那本是天下一等一的秘籍!
    可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人在翻阅,屋里人的眼神正凝注在一把闪着淡淡青光的宝刀上。
    青色的刀光在火红色的烛光映衬下闪动得更是耀眼,但特别的是那眼神中透露着的既有火热的渴望又有深沉的忧思!
    得了天下第一的宝刀,武功上更是如虎添翼,携此纵横天下自是指日可待;但一贯的操持又让他无法快意横刀立威江湖。
    正还是反?
    善还是恶?
    得还是失?
    他的心乱得比窗外的夜雨还要厉害,一夜悄然而过,窗外雨丝渐收,风更湿冷,但他也已做好了选择。
    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已经决定好了的选择,更是无人得知的选择!
    可是,就在这一天,这一刻里,忽然听到有人将那一夜的经过说了出来,沈轻弗又如何不惊?
    “那时候你一直在盯着我?”沈轻弗骇然道:“不可能,不可能……”
    “并非老道盯着你,实是你将老道引了过去的。”虚岚子叹了一口气,道:“那天登山恰逢秋雨,施主立于南窗下深思,身有杀气,刀有煞气。两相合并,煞气冲天,杀气重重,漫天阴雨竟然冲散不了其半分。”说到这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他所悲悯的不是沈轻弗,而是人与刀结合下产生的那股惊天动地的力量可能给人世间带来的杀戮。
    天地无情,苍生无幸!为人者还不懂得自怜自爱,何苦自添杀业?
    沈轻弗沉吟了片刻,突然道:“你既然看不过眼,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
    “这刀上煞气,人身杀气自俗世中生成,自也当从俗世中散去。”虚岚子缓缓道:“只不过以当年贫道的修为而言,却是勘不破这一节,幸好一夜终了,施主仍未起持刀横强于世的念头,不然……”说到这里连连摇了摇头。
    沈轻弗的瞳孔逐渐收缩,又扩散,过了半晌,才道:“既然道长当年未曾取了在下性命,那今日自然也不会枉动杀机了。”
    虚岚子点了点头。
    沈轻弗道:“那你就莫管我们的事!”
    虚岚子道:“只不过贫道这一番下山却是为了这少年而来,今日只能让施主独自空还了。”这话说得不紧不慢,但语气坚定,丝毫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沈轻弗脸色渐渐铁青,双手已因紧握而发白,关节处格格作响,然后凌空一个大翻身,投入夜色深处,远远传来狞声笑道:“南窗不会再有,杀机却可再生!”
    原来南窗一夜雨后,沈轻弗一把火从内往外烧塌了茅屋,不再回返。
    也正是借着这一把火暂消心中杀机,重觅传人入世!
    虚岚子望着沈轻弗的去路,轻轻叹息了一声,却不知是为何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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