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渡本想一大早先去城东看看,没想到雪休却先推门进来:“师父,陛下又来了,您是见还是不见?”

    法渡皱皱眉头,看这时辰,宝殊多半是朝都没上完就跑出来了。

    “师父?”

    法渡略一沉吟:“就说我偶感风寒身体不适,让陛下先回去吧。”

    雪休应命去了,过一阵子又转了回来:“陛下说找到一块特别的玉珏,想邀师父一观。”

    法渡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去了会客舍。

    “朕就知道,提起那玉珏,易勋就是病着也一定会来。”宝殊面露得色,十八岁正是少年最叛逆的年纪,而现在的宝殊神色里除了狡黠和得意,还多了一份乖戾和凌厉。

    法渡慢慢坐下:“陛下找我何事?”

    宝殊把随侍全部遣了下去,亲手斟了一杯茶送到易勋面前:“没事就不可以来找你吗?”

    法渡望了一眼面前清澈的茶汤:“上朝议事未毕就跑出来,实在不是为君之道。”

    “哈哈哈……”宝殊笑得前仰后合,“江山是我的,你反倒比我还操心。”

    法渡微微蹙眉,还没等他开口宝殊却先亲昵的凑上来:“这不是有人跑来献宝吗?我想着你这些年找得这么着急,所以就先给你送来了。你看看,这是也不是?”

    法渡望了一眼宝殊手心里的玉珏,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生死门不可能这么轻易找回来,甚至在老远的地方他就能感应到那是不是生死门,可每次宝殊捧着东西来给他看的时候,他却还忍不住怀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又不是啊?”宝殊狠狠的把玉珏摔在墙边,“等我回去把那献宝的杀了。”

    法渡皱眉看他:“宝殊……”

    “哈哈,朕和你逗着玩呢。”宝殊抿着嘴,“朕真正杀了人,才不会让你知道。”

    法渡什么都没说,枉死的人总是有深深的怨念,短短一年之间宝殊身上缠绕的怨气便越来越重,根本不需要说什么,法渡自然知道他究竟杀了多少人。

    宝殊忽然开口:“易勋啊,前几日陈妃产下一位皇子,不如你择日进宫替小皇子做个祈福法事吧。”

    法渡答道:“无须进宫,我自会保宫中平安无虞。”

    古时候的人成家立业极早,更何况还是出身皇家,宝殊虽然只有十八岁,已经有了王后和数十位妃嫔。法渡从来都认不全,也不想费心思去辨认每位嫔妃的模样,宝殊这么一说他也就这么一答。反正皇宫离这里不远,要想保宫中平安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朕就知道……你真的是神仙。”宝殊笑道,“从你让桃核里结出桃子那时候开始朕就知道。”

    “那是你看错了。”法渡一直后悔曾在他面前表现过神力,如今偶尔用起来也会格外小心避过所有人。如今的宝殊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孩童,他并不会觉得那是变戏法,而他所想要的也不再是一个能填饱肚子的鲜桃。

    神力之于法渡和宝殊,或许都不是一件好事。

    宝殊微微一笑,也不和他争辩,只是和小时候一样倾下身子枕在法渡腿上。

    “陛下……”

    “朕累了……让朕靠一会儿……”宝殊闭着眼,脸上的笑意温暖和宁静,“就像在扈州那会儿,我也总枕在你腿上,而你总是静静的替我赶蚊子。”

    人气运衰败的时候找上门的不仅仅是蚊子,更容易招惹同样心怀叵测的鬼灵。法渡驱赶蚊子的时候,那些带着邪气的鬼灵秽物同样也无法靠近。宝殊时常被噩梦困扰,他只知道呆在法渡身边的时候睡得尤为安稳,于是就更加的依赖法渡。

    那时候宝殊还小,身边又没有亲人,法渡也觉得他可怜,便由他枕着了。可现在宝殊已经贵为一国之君,行为举止总是要格外小心,稍有差池都会惹来灭顶之灾。

    “陛下,今时不同往日,须得谨言慎行……”

    “别唠叨,朕都知道。”宝殊并没有睁开眼睛,“易勋,我记得你说过,若是找到了那玉珏,你就可以回到家乡去?”

    法渡苦笑一声:“是。”

    “那你回到家乡后,可否时常回来看望朕?”

    法渡到底还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他会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如果他能回去,再次返回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可他能顺利找回生死门再回到自己时空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五年的时光,以及足以把所有幻想转化为绝望。

    宝殊没能等到他的回答却也没有再强求,而是把话题扯开:“当年朕的母妃草草葬于扈州,朕时常挂念她,便让人把棺木起出来送回了帝京,待合适之时再予她一次风光大葬。”

    法渡微微皱眉:“陛下孝心苍天可鉴,让她回归家乡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先王帝后陵墓早已合封,若是再开启陵墓举办葬仪,只怕劳民伤财且还惊扰了先王沉眠。若是陛下有心,不如就在皇陵侧畔另开一处令她安眠。”

    “朕从来没想过要让她和那些勾心斗角机关算尽的后妃挤在一起。”宝殊答道,“我要你替我找一处能不受世间侵扰的风水宝地,然后建一座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皇陵。现在将她安放于斯,将来朕驾崩之后,也将住在那里。”

    “陛下,另辟新址修建皇陵也不是不行,只是朝中有的是堪舆修造的能人,就不必我越俎代庖了吧?”法渡只觉得好笑,宝殊到底还是个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朕要的皇陵不是腐朽发臭的埋骨之所,而是天际之上的无上神宫。”宝殊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一点,只有你能做到。”

    “陛下实在是太抬举易勋了。我已然说过我不是什么神仙,哪里造得出什么天际之上的行宫。”

    “当年朕的母妃死得何其凄惨,如今朕不过想为她寻一处安宁的居所,你为何一再推辞?就算我不当你是神仙,就凭你先前展露出来的鬼谷奇技,这件事也绝难不倒你。”宝殊脸上露出了孩子撒娇时特有的表情,语句里也少了生分的君臣之礼:“易勋哥哥,就当我求你。”

    宝殊走了之后,兰若才端着新茶过来侍奉:“师父,陛下可是又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他要我替他造一座皇陵。”

    “皇陵?”兰若也觉得惊讶,“堪舆之时要师父一同考量倒也不错,可修造之事师父也是一窍不通,陛下何以会将此事委于师父?”

    法渡苦笑着摇摇头。

    在意识到神力可能会带来麻烦之后,法渡更多的时候使用的都是读书那几年的工科知识。那些在现代看来极其平凡的事物,在那个年代却是一种惊人的创举。很多时候法渡也无从解释,只能一律推说是鬼谷奇技。

    就这样,鬼谷奇技的说法就随着易勋的名字逐渐传扬开来。

    雨依旧淅沥不止,凋谢的茉莉在石阶上铺了一层。

    一尊古怪的仪器在雨里静默着。

    它日晷仪有几分相似,但远比日晷仪复杂得多,指针下面的石头刻面上层叠着三四种不同的标记。

    这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应证。

    实际上只有法渡自己知道,这东西他原本在章老七的院子里见过,现在不过是原样复刻而已。在章老七那里所见的本来就有所残缺,法渡原样照搬了可以靠阳光和月光指示时辰的设置之后,又按照春夏秋冬的太阳高度做了改良,再参考季节性气候因素和风向,那几乎就成了百试百灵的天气预报装置。

    在闲着没事的时候他还试着做了各种器械,灵感来源其实也都是现代生活里日常使用的东西。

    这些东西成就了他的威名,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麻烦。

    宝殊让他修建皇陵就是这众多麻烦之中的最大的麻烦。

    “想必这雨短时间内是不会停了,寺中住持慧能大师想必今日是不会出门了吧。”被宝殊这一闹愣是把法渡原先的计划给打乱了,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想要随同住持大师去收妖的事情。

    “师父这可就说错了。”兰若答道,“中郎将王大人痛失爱子,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下雨,一大清早就派马车来把慧能大师接走了。”

    法渡立刻站起来:“速速备马,我们去城东一趟。”

    “备马?”兰若惊诧道,“天还下着雨呢,不如吩咐下去,套车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来不及了,立即备马。”法渡皱着眉头,“快走!”

    马匹在雨中疾驰,雨水狂乱的砸在斗笠上,耳边听到的声音放佛是朝竹筒里倒豆子,噼噼啪啪响得嚣狂。

    路边茶寮的小二朝外面泼了一壶剩茶:“这年头真是什么怪事都能见着,吸光了血的枯骨水里飘,和尚跟着女人并道齐行。天道不昌,迟早要亡。”

    掌柜的甩过来一张擦桌布:“少打嘴皮官司,免得惹祸上身!”

    “我说的哪里有错?”小二忍不住犟嘴。

    “那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一身鬼谷奇技名满天下,哪里容得你我说道?”掌柜朝小二头上狠狠一拍,“今日朝堂之上才有人说了他的不是,立刻就被陛下砍了脑袋!我看你这脑袋也不想要了吗?”

    小二打了个冷颤:“原……原来是护国寺那位?”

    “还说!”

    小二忙不迭的点着头:“不说了,不说了。”

    罩着面纱的红衣少女静静坐在茶寮边上望着外面的雨幕,直到这时才转过脸来:“我还以为会是个快入土的老和尚,没想到竟还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年郞……有趣,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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