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耳边温柔的呼唤声就像裹着蜜糖,足够妩媚却又不会显得轻浮。

    “哦,是兰若啊……我刚才是睡着了吧。”法渡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从模糊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也难得看见师父困倦,大家也就没过来吵你。”面前的女子说话的时候总是含羞带笑,举手投足之间有着说不尽的风情。

    “现在是什么时辰?”

    兰若慢慢捻着灯芯点亮了灯火:“已经过了子时了。”

    法渡扭头望向外面,窗外的茉莉长成了层层叠叠的绿影,白色的花朵零零星星的铺开,雨点摔打着叶片和花瓣,温柔的香气便裹在水里慢慢氤氲。

    兰若小心的燃了熏香端到案几上:“师父,方才我看见你笑了,是否做了什么好梦?”

    “好梦吗?”法渡苦笑一声,终究还是归于无声。

    远处的亭台楼阁都在烟雨中缓缓化开,一重山水一重楼。

    “对了,陛下酉时来过。我们看您睡着,就让陛下回去了。”

    “他没为难你们?”法渡问道,“我以为按宝殊的性子,肯定会在外面大吵大闹一番。”

    “陛下确是不高兴了。”兰若掩着嘴微笑,“我与他说再闹下去只怕师父醒来生气再也不理他,他也就乖乖的回宫去了。”

    “如今当平的乱党首领已经伏诛,朝中暂时不会再起事端,就让宝殊少来找我吧。”法渡点点头,“夜已深了,你先去休息吧。”

    “是。”兰若点点头,起身掩门出去了。

    法渡闭上眼睛,沉檀的味道缭绕在鼻端却怎么也盖不过沉在雨里的茉莉香气,恰似今夜的心乱如麻。

    五年了。

    被小白推出修神宗的幻界之后法渡便到了这里,到如今已经整整五年了。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不过是恰好落在了什么外景基地,他只想找到生死门,只想重新回到小白身边。疯狂奔走十多天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已经跨越了千年的时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时候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每每想到那个正在被抹去的世界和小白微笑的脸,他就急得要发疯。

    或许是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小唐的死并不在法渡意料之外,或许死对小唐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而小白的离去则来得太过突然,小白那一推,并不是把法渡推出了那个世界,而是活生生在他心上撕裂出一个入口,然后深深的住了进去。

    在水边遇见的那个少年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口口声声喊着要拜他为师。那时候快急疯了法渡哪里有心思去应付他的纠缠,直到少年哭喊着说自己肚子饿,法渡才忽然间从极度混乱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眼前的少年浑身污渍,早已不复初见时的光鲜。

    明明已经是十多岁的模样,他却骄纵的坐在地上蹬着腿,哭得像个超龄的婴儿。

    法渡也被他哭傻了,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来抚慰他。

    “你吃桃吗?”

    “桃?哪里有桃?只有一个桃核……”少年惊诧的望着那个枯朽的桃核里冒出嫩芽,抽枝长叶繁花满树,最后挂满了累累的硕果。

    法渡站在桃树下,周身笼罩着淡淡金芒,就像把天上的阳光穿在了身上:“别哭了,吃吧。”

    “哇!”少年毫无征兆的扑到他身上,抹了他一身的眼泪鼻涕:“我就知道老天不会这么对我,你是来救我的!你就是来救我的!”

    到后来法渡才知道那是梁国的王子萧勤业,小名宝殊。

    和所有争权夺位的宫廷故事一样,宝殊是宫中最受宠的德妃所出,自己也聪明伶俐深得老皇帝喜欢,由此引来了皇后的嫉恨,勾结外臣构陷德妃,最后母子俩便得了个被逐出帝京的下场。

    其实老皇帝也还仁义,好歹封了宝殊一个扈州王,大小也还是个王爷,吃穿用度也按月供给。大概也是受了人指使,外遣路上随行便开始慢待母子俩,缺衣少食又以赶路为名不让求医。到了扈州德妃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全城上下却没有一家医馆敢去救治。

    宝殊求告无门,听说南山化生池的湖神有求必应,于是趁着半夜爬墙出来想去拜神。就在他迷路迷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法渡就这么从天而降站在了水面上。

    宝殊生拉硬拽着法渡回去救母,然而在他离开的日子德妃就已经静静的去了,连儿子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后面老皇帝忽然驾崩,皇长子即位之后沉迷声色,不到两年的工夫就忽然暴毙。没有了名正言顺的国君,每一股势力都想扶植自己的势力趁机做大,所以随后推上皇位的几个娃娃皇帝全都在权力征伐中丧命,最短的一个在位时间不过16天。

    直到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早就被流放的扈州王。

    宝殊回到帝京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在城里种满了茉莉。

    细雨纷纷扬扬撒满全城,就像铺天盖地的茉莉雨。

    “易勋……你知道吗……我母妃在生的时候最爱的就是茉莉……”宝殊拼命克制着眼眶里的眼泪,“在这个世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

    初始那时宝殊才十三岁,法渡推辞不肯做他师父,他只好口口声声喊着易勋哥哥。

    法渡偶尔想起相逢那天互相通报姓名的时候为什么会回答是易勋,或许就像宝殊宁愿通报小名而不愿称自己为萧勤业一样,都是一段并不想承载的过去。

    回到帝都那年宝殊已经十七岁,站在城门顶上望着已经属于他的万里江山,忽然把哥哥两个字给省去了。

    宝殊一字一顿的说着:“那些害过我的,伤过我的,欠着我的,从今往后我都会一一讨还。”

    法渡从他脸上读到的除了悲戚,还多了一份凌厉的杀气。

    法渡不愿意住在宫里,宝殊就安排他住在就近的护国寺里。法渡不肯接任住持之位,宝殊就赐他个清闲侍奉,来去随意不受管束,皇家的斋戒祭祀都可以想来就来想免就免。

    谁都知道梁敬帝十分倚仗那个住在护国寺的和尚,有时候法渡一句话,远胜过满朝文武苦口婆心以死相谏。

    先前新帝登基政局不稳,跟着就是当平之乱。战乱之下还暂时没人去理会法渡的存在,可等到战乱平息,就开始有人为法渡的特权而感到担忧。

    谁都不知道法渡根本就不愿意卷入那些你争我夺的纷争,他心里唯一的愿望不过是找到生死门,重新回到小白身边而已。他刻意疏远宝殊,为的不过是能求得一方安宁,也免得落人口实。如今看似风光无限,谁又知道他心里的凄惶无助。

    小白……

    法渡凝神看着摇曳的灯火,唯有苦笑连连。

    五年了,每每想到这个时间轴他就会觉得无比的绝望。

    这五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生死门的下落,可始终没有头绪。生死相合之下华光毕现,任谁捡到都会当做异宝珍藏,哪怕挨门挨户搜索也很难找到线索。

    时间流逝得越久,法渡就会更加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兰若是在战乱中捡到的孤儿,捡到她的时候她也不过就是十四岁,如今早过了出嫁的年纪,却还寄住在这护国寺里照顾法渡的饮食起居。

    说是照顾饮食起居,其实也没多少好照顾的,因为法渡根本不用喝水进食,之所以让兰若每天端进端出,不过是不想被当成怪物而已。

    法渡几次想让宝殊安排给兰若找个好人家,兰若总是推托不肯答应,法渡到底也不是个八卦的人,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可兰若终究是女子,她在护国寺进进出出,还是惹来了不少风言风语,牵涉到的不仅仅是法渡,还有与法渡来往甚密的宝殊。

    除了兰若,法渡身边还有个叫雪休的孤儿,这孩子在大雪天里被扔到庙门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冻僵了。法渡犹豫再三还是给救活了,后来就成了法渡身边的随侍。不过这孩子有自己的脾性,对寺里收藏的文献典籍十分感兴趣,一头扎进书库就能待上好几天,法渡也没什么办法,最后还是只能差遣兰若去办事。

    屋外的雨下得格外绵长,法渡无事可做,也只好铺开棋子和自己对弈。这个年代无聊得很,平常的消遣也就是下棋,外加听兰若抚琴,几年下来别的没什么进展,棋艺倒是提高不少。

    僧人的脚步声从廊外匆匆而过,虽然放得极轻,可在法渡耳里听来却清晰无比。

    “你可听说城东出了怪事?”

    “说是从河里捞到两具尸首,身体里的血都被吸干了,就剩了皮包骨头。”

    “……那可是出了什么妖孽?”

    “可不正是,其中一个死者正是中郎将王大人的儿子,今日便送了拜帖过来,求住持大师前去收妖替儿子报仇呢。”

    法渡的棋子在棋盘上轻轻的敲了一下。

    这么些年月过去,他早已经习惯了不再去多管闲事。他人的生死原本与他无关,只是寺里老住持年事已高,平时也常和他一起下棋解闷,到底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涉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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