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李再兴当值。

    李再兴的官职是执戟,但是本人却不是扛着大戟站岗的卫士,而是负责这些卫士的军官,和班长之类的差不多。执戟与司阶、中候、司戈并称为四色官,是专门负责当值卫士的下级军官。

    赶到驻所的时候,李再兴没看到大将军陈玄礼,只看到了云麾将军刘感。刘感已经年近七旬,身体依然很硬朗,看样子再干几年也不用退休。他是龙武军的老人了,早在帮助天子铲除太平公主以前就在羽林军任职,先后辅佐过几任长官。

    看到李再兴,刘感花白的眉毛挑了挑,语气严厉的说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李再兴躬身施礼:“禀将军,属下借住在菩提寺。”

    “既已入我龙武军,就应该住在军营里,岂能随便借住?”刘感大手一挥:“回去,先将行李搬来。我龙武军是天子禁军,自有规矩。以后出入要听命令,不得恣意行事。”

    李再兴一听,立刻觉得话音不对。他暗自思量,他和刘感没有什么交集,怎么就得罪了这位云麾将军?按规矩,龙武军的人的确应该住在军营里,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龙武军的军官不当值的时候都住在自己家里,即使有少数外地人,家不在长安,也会在外面租房子住,没几个住在军营里的。

    刘感这分明是拿他为难。

    李再兴心里疑惑,也没有多问,他转身去兵曹查看当值时的排班表。兵曹参军白泽正在案前忙碌,看到李再兴进来,笑道:“是不是挨呲了?”

    李再兴心中一动,一边将准备好的一瓶三勒浆递了过去,一边笑道:“可不是,刚来就被云麾将军教训了一顿,实在有些茫然啊。”

    白泽接过三勒浆,倒也没有推辞,顺手就藏了起来。( 老头今天怎么这么正经呢,一大早就来府里候着,原来是心情不好,找人出气啊。”

    李再兴听了,不动声色的说道:“刘老将军是天子信任的近臣,德高望重,儿孙满堂,他怎么会心情不好?”

    “嘿嘿,还不是因为要为贵妃进食的事。”白泽瞅瞅四周,给李再兴递了一个眼色,随即又轻声笑道:“如今杨家兄妹势大,连亲王公主都要小心侍候着,刘老将军又岂能例外?他为陛下效力了一辈子,最后还要向几个后生低头,心情能好到哪儿去?”

    李再兴恍然大悟,感激的看了白泽一眼。他们这几句看起来是闲聊,其实不然。刘感今天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他很可能是专门来等他的。原因嘛,也许是因为他死里逃生和贵妃有关,也许是因为最近他和杨家走得比较近。几天功夫,他去过两次安邑坊,昨天还去了一趟虢国夫人府,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难免会被看作向杨家兄妹献媚。刘感不敢拿杨家兄妹怎么样,拿他一个没背景的小军官出出气,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李再兴前世也遇到过,后来他和那位长官干了一架,被发配到最边远的哨所去了,一呆就是几年。现在居然又遇到这种破事,真是可笑。

    李再兴决定冷处理,如果刘感就是过过嘴瘾,那就算了。如果刘感还要继续为难他,那就干脆辞职。他又没想做这什么执戟。他来长安的目的本不在于此。

    见李再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白泽皱了皱眉,又似乎很随意的说了一句:“其实刘老将军根本不用生气,用不了几年,杨家就风光不起来了。”

    李再兴开始没当回事,笑笑便转身出了门。走到门外,风一吹,他才突然意识到白泽这一句听起来像是闲话,实际上却另有所指。为什么说用不了几年,杨家就风光不起来了?刘感都快七十了,今天睡下去,未必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就算杨家风光不起来,他也未必等得到。白泽这句话的重点不是刘感,而是杨家。

    他的脚步滞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白泽,正迎上白泽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嘴角一挑,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白泽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忙自己的去了。

    李再兴继续向前走去,不过此刻的心情却不一样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逃往巴蜀,在马嵬坡,禁军将士哗变,杀了现在还叫杨钊的杨国忠,又逼着唐玄宗缢死了杨贵妃,而当时挑头的就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莫非……龙武军和杨家兄妹的怨恨从这里就开始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陈玄礼敢做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是一时起意,也许,现在杨家兄妹的嚣张跋扈已经埋下了种子。也许整个禁军上下对杨家都没什么好感,刘感只是其中一个代表而已,他被刘感呲一顿,纯属躺着也中枪。

    李再兴释然,不过随即又为杨贵妃感到悲哀。杨家兄妹的确嚣张,可是嚣张的外戚并不是他们一家。现在她还正当宠,禁军中就有人敢这么说,就不怕她报复?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没能生个皇子。

    没有皇子,她就不可能由贵妃转为太后,继续掌权。正如白泽所说,杨家的风光注定了只有几年,天子一死,她们的一切都会跟着烟消云散。如果她能生一个儿子,并且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刘感还敢吗?

    李再兴一边感慨着,一边到了当值的岗位。白泽说过,刚上岗的人在太子身边当值,原本的理由是太子为人宽厚,不会对偶尔的失误太计较。可是现在李再兴不再这么想了,焉知这不是陈玄礼等人向太子示好?他现在怀疑,当初李泌建议他入龙武军,还答应替谢广隆说通,应该和陈玄礼或者哪一个将领有关,否则他不能这么有把握。

    这么一想,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浑了。

    “今天谁当值?”一个年青的宦官走了出来,站在廊下,尖声问道。

    李再兴连忙走了上去,报上官职名号。

    “进来,太子殿下有事要吩咐。”

    李再兴眉头一动,心道不会这么巧吧。不过他还是跟着宦官进了上去,在门口解下了腰间的横刀,又整理了一下服饰,这才小步走了进去,在门口不远处停住,向站在屋中的太子行礼。

    “你就是李再兴?”太子温和的笑了一声,走到李再兴面前,上下打量着李再兴:“不错,是个雄伟男儿。”

    “太子谬赞,臣愧不敢当。”

    “嗯,我有事要问你。”太子摆摆手,态度很随和,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储君,倒有点像温润如玉的王训。“对吐蕃的事,我研究了很久,还是知之甚少。你能不能给我讲一下?”他顿了顿,又解释道:“过两日,陛下要垂询,我要事先做点准备。”

    “能为太子效劳,臣荣幸之至。”

    太子笑了,转身走到案前。李再兴跟了过去,一看案上的地图,他就觉得脑门多了几道黑线。这是什么地图啊?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吗?如果不是大唐部分的地形还比较准备,他根本不敢肯定那片区域是太子口中的吐蕃。

    “这是我根据古书描绘的地图,可能有不太准确的地方……”

    李再兴苦笑一声:“太子,不是不太准确,是大错特错。”

    “放肆!”站在一旁的年轻宦官沉下脸,厉声喝斥。太子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反倒有一些兴奋。“那太好了,你赶紧帮我改改。若是到了陛下面前才发现,那才叫迟了呢。”

    李再兴也自知失言,连忙说道:“其实,太子这图虽然不太准确,但大致路线却不错,只是在理解形势上会有些误会。将来在决策的时候,也可能做出误判。”

    太子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将李再兴引到案前,对那个年轻宦官说道:“准备笔墨,做好记录。李郎君今天讲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认认真真的记下来。”

    “喏。”年轻宦官见状,不敢大意,看向李再兴的眼神顿时变得友善了许多。

    ……

    李再兴前前后后讲了一个时辰,把吐蕃的大致情况对太子做了个比较全面的介绍。他知道眼前这位太子虽然现在比较困窘,但是历史上,他后来的确继位了。安史之乱的平叛工作就是他在主持。如果不是他在马嵬坡和唐玄宗分道扬镳,大唐的历史也许就此中止了。

    可以这么说,别看这位太子说话很和气,实际上他还是有担当的,至少比唐玄宗拍拍屁股就逃到巴蜀去好。出于这个原因,李再兴对太子的感观还不错,所以讲得也非常用心。能有机会给未来的国君上课,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啊。如果通过他的努力,能让将来的大唐天子对天下形势有一个准确的了解,也许能对历史产生一个积极的影响。

    在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还有什么比影响最高当权者能更直接的影响历史?

    也许,历史的改变就从这里开始,他就是那只掀起历史风暴的蝴蝶。

    一时间,李再兴忽然有种重任在肩的使命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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