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8年,车祸后的第四年,全身器官衰竭的林依依,终于停止了呼吸与心跳,结束了生命。早知这个结果的安逸平静而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已经四年了,这对没有意识的林依依来说,也许是解脱也不一定。

    他为林依依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将她葬在了她的父母身边。立碑的时候,刻字的人略有些犹豫,名字前的称谓,是按照立碑人来刻的,最常见的子女为父母立的比如慈父母xxx,有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比如爱女xxx,有些丈夫为亡妻立的比如爱妻xxx,那这位顾客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是您的妻子吗?”

    听到问题沉默良久的安逸,最终摇了摇头,“是我的同学。”所以最后,刻字的内容很简洁。

    “林依依之墓”

    “安逸立”

    公元2020年,32岁的安逸,拿到了他的医学本科毕业证书,成为了一名无国界医疗志愿者。他并不具备两年以上的专业工作经验,所以还不能成为无国界医生。但是他的申请表里写着流利的中英法三语,有两年实习经验,愿意长时间参与救援工作并视为终生职业,而不是仅参加一两个项目,因此获得了优先考虑。

    需要外出的援助项目条件都很艰苦,三年内,安逸前往了不少天灾**的灾难现场进行紧急医疗支持,也去过战乱地区为颠沛流离的难民进行医疗安置与协助,还有对偏远落后地区的长期医疗支持。

    他觉得,他从这项专业本身中并不能获得什么娱乐,远远不能与音乐相比。但是能够救活一个人,能够看着病人好转痊愈,那种往更好的方面改变了他人人生的愉悦感与满足感,也是从前音乐并不能给他的。

    三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变成了安医生,并被派往非洲一个相对落后的地区做长期医疗支持。安逸到的那天,接他的工作人员带着他到了医院,看看表,表示先邀请他一起去病房为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过生日,再带他去安顿下来。小姑娘两个月之前右腿小腿截肢了,她还是个满头小辫子热爱跳舞的黑人小姑娘,想到以后用拐杖的余生更加的闷闷不乐。所以大家想替她过生日,尽量人多热闹一些,也会让她开心一些。

    拄着拐杖的小姑娘看到病房里各个国家的人,一起用奇奇怪怪的口音,参差不齐的歌唱水平为她唱生日快乐歌,让她吹蜡烛许生日愿望,终于高兴了起来。负责照顾她的护士也很开心,摸着她的满头小辫子安慰她,“你喜欢跳舞,也还是可以跳舞啊,你看还有专门的残疾人奥利匹克运动会,你拄着拐杖跳舞,也一定可以的!”

    小姑娘点点头,现在的她有这么多观众,这还是她的生日会呢!她兴奋地说,“我现在试试看好吗?”护士笑着拿出自己手机里的音乐给她挑选,小姑娘试播了好几首的前奏都不满意,她可没想到护士阿姨居然是个摇滚fan!她现在可跳不了这么激烈节奏快的音乐。护士不好意思地接回手机,“你喜欢什么样的?”

    小姑娘嘟着嘴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腿下方,“节奏慢一点的吧,舒缓一点的。”

    但是这边条件很差,没有wifi,信号也不太好,临时上网去搜索很麻烦。于是病房里来为她庆生的工作人员医生护士们纷纷掏出手机,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首合适一点的曲子让小姑娘跳舞。

    安逸看着小姑娘希翼的眼神,好几年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想为他人演奏的冲动。他外出项目时,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小提琴。尽管他的专业并不是小提琴,但是平时并不会有乐团给他指挥,小提琴也比钢琴容易携带的多。更重要的是,他喜欢。

    即使换了专业,学习了几十年的音乐也已经刻入了他的骨血,当爱好不再成为职业的时候,他承认,音乐,至少,有抚慰他自己心灵的力量。忙碌工作了一天的夜晚,独自一人的时候,小提琴是他的陪伴。

    安医生蹲在地上,打开了他的行李箱,取出了他的琴盒,“我给你伴奏吧,放心,我会配合你的节奏的。”黑人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新来的医生叔叔调音、擦拭松香,将提琴搁在左肩,温柔地笑着问她,“准备好了吗?”

    小姑娘兴奋地点头,晃动了满头的小辫子。纯音乐的伴奏在病房中响起,却并不完美,因为间或参杂着拐棍拄在地上的咚咚声,舞蹈也并不完美,左身的动作的熟练与柔美,更加衬托出右身的残缺。她甚至站立的并不是很稳,时不时都会中断动作摇晃一下,但是琴声一直配合着她,及时为她放缓节奏。

    病房里来自各个国家的工作人员屏住呼吸,他们或许有不同的审美,但是在这一刻,他们觉得这个来自亚洲的医生与空荡荡裤腿的非洲少女,合作了他们此生见过最美的舞蹈,每一声拐杖敲击在地上的咚咚声,都仿佛敲在了他们的心上。以至于舞蹈结束之后,他们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鼓掌。

    热烈的掌声,让小姑娘弯着明亮的眼睛笑得十分满足,她拉住安医生的衣服下摆,“叔叔,这首曲子叫什么?”

    安逸愣了愣,微笑着摸摸她的满头小辫子,“《少女的祈祷》。”

    “少女的祈祷,我喜欢这个名字,少女是指的我吗?”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里充满了喜悦,这是专门为了她弹奏的曲子吗?

    “也是你。”安医生没有让她失望。

    小姑娘雀跃起来,少女的祈祷,她的祈祷,上帝会听到她的声音的是不是?即使右腿残缺了,她也还是可以跳舞的!这是她的曲子!因为高兴,她没有注意到因为英文语法而缀在句尾,安医生那句低声的“也”。

    也是你,因为我心中原本已经有了一名少女。即使胖胖的,即使很平凡,即使不优秀,也永远是我心中的少女。

    从那天起,安逸突然找到了他学过的两个专业完美的结合点。他不再晚上一个人弹奏,他更喜欢去病房里,应病人的要求为他们弹些曲子,不一定非要是古典音乐,多半都是些当地的歌曲或童谣,这样每个病人都能一起哼上两句。经常有病人真心地对他说,“安医生,听到你的琴声,让我连疼痛都觉得好过一些”,这就是对他最大的赞扬。

    结束了这次长期医疗援助之后,安逸得到了一次出去进修的机会。进修中途恰逢圣诞节,学校本身的老师、学生,来自各个国家的医务志愿者、工作人员,所有人汇集在一起开了个大paty。

    paty之前不少认识安逸的人都怂恿着他上去表演一曲,但是安逸微笑着拒绝了。他宁愿回去病房里给病人们拉小提琴。他不喜欢这种社交场合,大家都端着杯酒互相说着客套话。他也不是爱在paty上搭讪的个性。安逸敷衍着端着一杯白水,打算出现一下就可以离开了。

    不过靠在墙边的安逸不打算出去社交,却有人端着两杯香槟过来了。一头棕发的amanda是行政工作人员,上次她负责的是安逸参加的那个非洲长期援助项目,正好在病房里目睹了那一幕。她32岁离婚之后,也单身好几年了,对于同样单身,不爱说话,身为一个医生却弹奏的一首好乐器的安逸产生了一丝兴趣,一个懂艺术的成熟男人,总是很迷人的。

    “介意来一杯吗?”amanda将右手的香槟递过去。

    “谢谢,但我不喝酒,对手的稳定性有影响。”不过让女士一直端着两杯酒不好,安逸还是礼貌地接了过来,只是拿在手中没有喝。不管是从前学音乐还是后来学医,他都没有喝酒的习惯,因为这两个专业,都需要一双稳定的手。

    “啊,抱歉,我忽略了这个问题。”

    “没有关系,谢谢你的好意。”

    “你是个好医生。”amanda带着微笑,晃晃手中的香槟,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安逸,“但我也是个好的倾听者,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故事与音乐吗?”她释放小小的善意与暧昧,如果这个男人懂的话,就应该知道怎么接下去。

    安逸明白amanda的意思,但是他不愿意。不过他也很尊重amanda,以及他的每一位同事,“愿意来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每个人,我相信大家背后都有不少故事,你也一样。没有你的协调安排,上个项目不会这么顺利,为你的辛勤工作碰个杯吧。”安逸将左手装着白水的杯子与amanda手中的香槟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

    “谢谢你的香槟,不过我还是把它还给服务生吧,不要浪费了。祝你圣诞快乐,玩得愉快。”安逸端着两个杯子转身离开了,将没有动过的那杯香槟还给场边的服务生,交代一声并没有动过,再把装白水的杯子放入装使用过酒杯的托盘里,离开了会场。

    amanda靠在墙边喝香槟,耸耸肩膀,保守的东方男人啊,大家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又都是单身,她不过是看看如果聊得来的话,就“date”一下而已,至于这么紧张地离开吗?

    完成了进修之后,安逸回国休假,顺便去看了看林依依的墓,仍然带着一大束向日葵,而不是菊花。休假过半的时候,国内发生了重大地震灾害,因为就在中国并且中文是母语,安逸立刻中断了休假,跟着团队前往了地震灾区。尽管所有的医疗队伍外来援助当地医院都全力以赴日夜加班,仍然每天都要面对不断上升的伤亡人数。安医生穿过因为床位不够而病人遍地的走廊时,都忍不住叹气。这些年来的医生生涯,他愈发地明白,也许天灾**家破人亡就是明天,应该好好地珍惜当下。只是不知道现在那些未被波及到自身生活,正在阅读地震新闻的人们,过了几个月后,还能不能记住当时的感慨。

    安逸从32岁起,当了五年的无国界医疗志愿者。他只做了五年,这是因为他也只能做五年了。

    公元2025年的冬天,非洲突然爆发了大范围的传染病,奋斗在医护救援第一线的安医生,因感染病毒,医治无效身亡。

    年仅37岁。

    终身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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