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猜得一点都没错!若不是马歇尔那老头没胡子,不然他肯定得愁得把满脸的胡须都揪下来。”玛丽一边替西莉亚整理好斗篷,一边兴奋地低声道。

    托马斯此前在众人面前要求确保里尔的人身安全,将自己与里尔可能的死撇得干干净净。而据玛丽说,近一日没有服药的里尔大约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随时可能彻底崩溃。

    “您说……这会不会是主教的陷阱?”约定的时候已到,玛丽站在北塔角门,狐疑地盯着马歇尔派来的随从,悄悄与西莉亚咬耳朵。

    圣女表现得出奇镇定,她将斗篷兜帽一拉:“去了就知道了。”

    由马歇尔长老的侍从领路,三人从北塔偏僻的角门出发,循无人问津的小道往圣墓教堂的方向行去。子夜时分地上浮着微白的雾气,出于谨慎考虑那侍从没有点灯,寂静的橄榄山便愈加显得阴森。

    三人自然没有走地牢正门,而是顺着只有马歇尔知晓的密道进入监狱。进入好几扇机括复杂的石门后,他们已然身处欣嫩谷监狱的一隅。侍从向西莉亚微微欠身,小心地压低声音道:“请随我来。”

    这一次他们经过的路途比上次更为曲折,西莉亚在绕了两个弯后就放弃了记住路线。卢克平静地将领路卫兵遣走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她不由莞尔。明明是昨日的事,西莉亚如今回忆起来竟已像是隔了许久,只能怪其中发生的改变太过剧烈。

    欣嫩谷监狱的确已经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那侍从显然挑的是远离视线的路线,但远处各种歇斯底里的喧哗声还是传了过来。在斗折的地宫中走了一阵,如同野兽般的嘶喊渐渐清晰。西莉亚和玛丽对视了一眼,她们都不由感到一丝古怪的怜悯。

    发出这非人叫喊的的确就是里尔。他此番的囚室条件显然好了很多,不复前两次那般阴暗潮湿。为了确保里尔不被迦南渐渐寒凉起来的夜晚冻到,狱卒还在几乎称得上宽敞的石室中还摆了两个火盆,不过里尔显然并不需要火盆来取暖:

    他拖着一条折了的手臂,在囚室地面来回翻滚,满脸都是汗珠。他从喉咙最深处发出叫声,语句支离破碎的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意思,只因为音节与音节间还残留着停顿,西莉亚才能确信他的确在试图说着什么。

    里尔的每一声嘶吼都像在消耗他的生命力,见到他这模样的任何人都能够断定,这神智全无的家伙不久就会蒙主召唤--虽然他将要前往的是天国还是地狱,只有本人才能知晓了。

    里尔对于西莉亚一行人的到来一无所觉,只是自顾自喘息叫喊着。

    “请您把门打开。”西莉亚转头吩咐侍从。

    对方为难地摸摸鼻子,嗫嚅着道:“这……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西莉亚也不和他多废话,指尖一转化出个光球:“您觉得我敌不过他?”

    侍从看了一眼形销骨立的里尔,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微微含笑的圣女,默默从袖中摸出钥匙:“请您小心。”

    西莉亚一步入石室便闻到了一股酸臭味。她却没有做出过多的表示,只侧头对玛丽道:“浇醒他。”

    玛丽心领神会地嘿嘿一笑,皱着鼻子将墙角的水桶拎起来,直接泼了里尔一身。

    里尔的嚎叫随之戛然而止,但他随即因为冷意而哆嗦起来,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牙齿也不住打颤。

    马歇尔的侍从目瞪口呆地看着西莉亚和玛丽,显然觉得这样下去里尔只会死得更快。

    圣女踱到里尔身畔,露出和善的微笑:“里尔修士,您认得我吗?”

    修士艰难地将浮肿的眼睑分开,木木地看了西莉亚一会儿,才喃喃:“圣女……”他还说了些什么,但语声太过含糊细碎,西莉亚根本无法听清。

    “我是来为您治伤的。”

    里尔的反应极为迟钝,他大着舌头答:“这样啊……”

    看来在治疗他前不可能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西莉亚摇摇头,闭目沉默片刻,幻化出治愈的光罩。修士原本青紫的臂膀清晰可见地恢复了正常的肤色,他如石灰泥一般的面色也稍稍缓和。

    在一天内施了两次治愈术,上一次还因为情绪波动没什么节制,西莉亚明显感觉身体沉重起来。她咬咬牙,打起精神与袭来的微醺感对抗,同时冷声对里尔道:“现在您清醒了吗?您刚才想说什么?”

    里尔如同脱水的鱼一般翕动着嘴唇,过了半晌才嗓音沙哑地回道:“药……给我药……”

    西莉亚一勾唇,向玛丽撩了一眼:“看来是清醒了。”

    旁观全程的侍者看向圣女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畏。他识相地微微欠身告退:“等钟敲过两下时,我来带您二位离开。”

    圣女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转而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里尔身上。

    躯体上的痛楚消泯殆尽,精神上的空虚便愈加明显。里尔抱着头,痛苦而虚弱地摇动了两下,从湿漉漉的头发下盯着西莉亚看,执拗地颠来倒去重复同一句话:“药……给我……给我药……”

    西莉亚低低一笑:“您会如愿的,但在那之前……”

    里尔深深吸了口气。这几日的折磨之下,他瞬间老了许多,额头尽是深深的纹路。他皱眉将眉眼间的横纹加深,忍耐着一阵阵袭来的冲动,颤声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女人真实存在,私生子也是存在的……那是托马斯还是弗兰德斯教区主教的时候的事,他之后离开西陆来到迦南,但并没有与玛德琳断了联系……他每年都会送钱给她。”

    “我需要确切的证据,钱款的票据和证人都可以。您比我更清楚,您的证词并不足以扳倒主教。”西莉亚的声音一分分冷下来。

    里尔露出一个堪称嘲弄的微笑:“托马斯做事从来不留痕迹,他是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汇钱的,这条路行不通。”

    西莉亚感觉自己行走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央,想要抽身逃离已经太晚。她眯了眯眼:“那么这位玛德琳,能将她带来吗?”

    修士闻言嗤笑起来,他浅棕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眸底却闪烁着恶毒的光彩:“她啊……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那个私生子呢?”

    里尔笑而不语。

    最关键的证人无法现身,托马斯又没有留下把柄,事态俨然飞速往最差的那一端倾斜。西莉亚不觉得马歇尔会真的替她隐瞒行踪,托马斯知晓她与里尔会面只是早晚的事。到了那时,托马斯必然会将她正式视为大敌,毫不留情地出手应对。而她手中一张顺手的牌都没有。

    她高估了药瘾的效用,小觑了里尔的城府和疯狂,已然为轻率付出了代价。

    玛丽在旁没忍住,咒骂了一声。她看了一眼圣女的脸色,毫不犹豫地上去踹了里尔一脚。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您说主教有把柄在您手里。如果这就是您所说的把柄……”西莉亚的眸色宛如阴影中的雪原,寒涔涔的随时会掀起暴风雪。她俯身掐住了里尔的下巴,冷笑道:“如果您以为我会乖乖被您利用,为您挡住托马斯的进攻,您就大错特错了。”

    她面无表情地轻声说:“是我将您的命从死神手中拿回来,我也可以让您快些去见撒旦。”

    “我现在已经不怕死了。”药瘾暂时止歇,里尔整个人都异常放松。他几乎是懒洋洋地向后抬起下巴,欣赏起西莉亚的神情,而后优哉游哉地补充:“我的确还有一个把柄,但我还不准备告诉您。”

    西莉亚真的很想把他当场掐死。

    她呼了口气,换了个语气,似笑非笑地道:“那么我们来谈条件吧,里尔修士。”

    里尔揉了一把脸:“我的条件很简单,请您保证绝不会与托马斯讲和。”

    “这很简单,”西莉亚说着两指朝向天空,起誓道,“以我主的荣光与威严为证,我绝不会对锡安主教托马斯妥协。”

    “您会将他驱逐到世界尽头、让他身败名裂。若不能够办到……请您接受主违背誓言的惩罚。”里尔显然觉得这还不够。

    西莉亚勾勾唇,重复道:“若我不能将托马斯主教驱逐到世界尽头、让他身败名裂,我甘愿接受主最严苛的惩罚,任由他剥夺我所拥有的一切。”

    里尔满意地点点头。但这个动作却牵动起又一阵药瘾,他咬牙切齿地抽了口气,嘶声道:“我手中的证据很有利,”他眼中闪动着挑衅的光芒,语气如毒蛇吐信般狡黠恶毒,“。托马斯很快就会猜到我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否抢在他之前把东西拿到手,就要看您的能耐了。”

    “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也不入月中的数目。”里尔突然吟诵起《约伯记》的句子,他刻意念得很慢,将后半句加重。他看着西莉亚微微一笑,那圆滑的模样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唯有衰老憔悴的外貌衬得这笑容加倍诡异。

    他惜字如金,斟酌着词句给出下一个提示:“虽然我与您绝对算不上朋友,但我们此前也曾是共犯,仅那一次。而解密的钥匙就藏在杀人的利刃中。”

    西莉亚眼神闪烁,她盯着里尔寒声道:“您这是在让我解谜语?”

    “托马斯不擅长猜谜,”里尔无所谓地晃了一下脑袋,“噢,这算是我服侍托马斯的心得,附送给您了。”

    他勾唇,眼中却毫无笑意。这一瞬间,西莉亚竟然想到了托马斯那冰川般的笑。

    里尔闭上眼,忍耐着药瘾带来的翻腾感,从齿间挤出半句话:“祝您在托马斯之前找到谜底……药……”

    西莉亚飞快权衡了一下当场用光球砸死他和顺着对方的意思猜谜两个选项,很快做出了决定。她从袖中摸出盛有药剂的小瓶,玛丽已经将杯子凑过来。瓶中的药剂已经几乎见底,滴了两滴便彻底耗尽。

    里尔也不在乎,直接抢了杯子仰头就喝。他虚脱般地向后一仰,却忽然从西莉亚手中夺过了那个小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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