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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并非受谎言欺骗,欺骗他的,不过是自身难填的欲|念。

    ——安格斯·末日审判。

    酒会大厅中除了“客人”们,还有三十余名士长以上军官。这些军官最少也有尉以上军衔、最年长的也不超过四十岁,是军团中真正的中坚力量。

    罗伯特的失态在高级长官中是很罕见的,军团长级别的高级军官不仅仅是出身和资历足够就能担任,还需拥有一定的个人魅力和号召力;哪怕全军覆没,这一类的高级军官往往也能在自裁的最后一刻保住体面……而失魂落魄的罗伯特很显然已经没有能力保持住身为高级军官最起码的仪态和尊严,别说像个有风度的绅士那样笑着站起来与豪斯曼女士寒暄、得体地接受失败、昂首挺胸地退场,他甚至连从容一点儿的脸色都挤出不来。这并不是说他多么无能,恰恰是他敏锐的直觉和水准之上的逻辑思维能力让他彻底失去面对失败的勇气——他输得太惨,惨到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

    莫妮卡·豪斯曼体态单薄、面容枯瘦,但她给人的气势却苍劲凌厉,行走间犹如划过风的刀刃;即使她有礼地回应着军官们的问候,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也让人隐隐产生凌然之感、就算是冒昧地与她对视也会自觉失礼。

    不需要任何人出声招呼、豪斯曼径直走到罗伯特座前站定,她居高临下地看了罗伯特一眼、又环视了周围的南等人,转身、面向角落中的黑袍人,以她那低沉得足以让初次听到的人心神荡漾的嗓音说道:“这还真是别样的欢迎仪式,安格斯。”

    已经保持一个坐姿很久的安格斯稍动了动,笼罩全身的黑色斗篷忽然分解成黑色雾气、隐没入他所穿的黑色长袍之中。他坐得很随意,翘着脚、面对这边懒散地做了个摊手的动作,“就像你见到的那样……现成的助力总比从头草创来得强。而且……”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安格斯环视一圈厅中军官,最后看向豪斯曼,“你不是已经习惯背负他人的理想了吗?”

    失神状态的罗伯特听到这话的瞬间猛然抬头,空洞的双眼扫过本该只属于他的下属们,却见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没有一张是朝向他的、反倒是大多数都殷切地看向豪斯曼;那些充满忐忑期盼的面孔是他从未得到过的敬慕,包括曾被他一手提拔、被他寄托了厚望的下属。酸软无力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羞恼、悔恨和耻辱感击败了这个本该雄心万丈的男人。在强者吸引依附者的游戏规则中,他确实无法跟前切斯特军总统领相比。

    豪斯曼傲慢地笑了笑,目光凌厉地扫过所有的军官,猛然大喝道:“诸君,有谁甘为理想送死?!”

    没有人说话,场下所有佩戴着军衔的军官们只是整齐划一地前迈了一步,齐刷刷地投过来的目光灼热得几近能烧伤灵魂——这就是最虔诚的宗教士兵在二次洗脑后最直接的体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未曾见过豪斯曼,却因相信理想在她,而甘愿毫无保留地奉献忠诚——这可怕的狂热就像是被那虚假信仰欺骗的神明,向渎神者投过来的冰冷视线!

    南忽然没来由地一阵颤栗、寒毛直竖,仅有三十余人的紫荆军军官竟让他感受到了震撼。

    格洛丽亚的目光中闪过一阵不安,见识更为广博的她脑中奇妙地出现了一个想法:比狂热的宗教军队更加可怕的队伍,是不是就如同眼前这些人一样?他们中的所有人都间接或直接地了解到他们的目的和为了达到目标必须要去做的事,而对于他们那……在旁人看来有些不可理喻的目标,或说理想,他们是如此地深信不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仍旧镇定自若的除了安格斯,也只有豪斯曼了。这位从血与火的人生历程中成长至今的战术大师只是站在那儿就仿佛拥有与千军对峙的气势,这大约来自于安格斯曾经嘲弄般地用来形容她的“悲剧英雄情结”型性格;女人这种生物若是偏执起来,往往扭曲得让人灵魂颤栗,而她们若是满怀奉献精神,那又让最虔诚的信徒也不得不侧目。

    “……我曾听过疯子的妄言,说诸神离去是舍弃人类之举,说其他的邪神都该被摧毁所有祭坛,让唯一庇佑着人类的父神荣光洒满大陆上任何角落……我本是相信的,可那些疯子们却让我渐渐产生怀疑。他们那些人光明正大地亵渎着神的名讳,又借着神的名字耀武扬威。他们说灾祸源自某个弱小的、无力保护自己的女人,说将她架上火刑架烧死人间便能得到片刻安宁。他们又说人类天生有罪,要我们忏悔、要我们祈求神的原谅,要我们供奉一切去献祭神,将他们口中那带来光明与温暖的父神描述成心胸狭隘的邪恶存在,逼迫着我们痛哭流涕、对他们那些‘真正’代表着神的人们唯命之从……”

    豪斯曼负手踱步,她低沉的声线、醇厚的嗓音诉说着颇为狂悖之言,却似乎比某位恶魔在人耳边的低语更具蛊惑性。

    “……我在北地联军战场效命那一年,北方教区教父冕下的信使曾从天而降……然而教父冕下不屑于参与这‘污浊’的战争,只要求我们将涌来的难民驱赶、不可令城中教堂受扰……”说到这儿,她轻蔑地笑了笑,“我国每年供奉圣地的大批供奉,竟不足以让国民受教堂庇佑。”

    ——如果那些难民不是穷困贫民和破产的农场主、牧场主,北方的奴隶贸易又受军队掌握,神官们或许是愿意接纳的。

    “当我调到南方,防守王国前线切斯特,我又收到南方教区教父冕下的信件,要我维护圣地与敌国的正常贸易通道,圣地不可缺少敌国之物……我自然选择拒绝,吾王之信任,岂能毁于吾手?”豪斯曼深深吸了口气,不无讽刺地,“诸君,这竟是神使……这竟是父神代言人的行止啊。”

    不……她的话并不全对。无法继续保持冷静的南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她只是有选择地……说出对她有利的东西而已。而她在这个场合下说出这样的话,其目的不过是为了顺利接管安格斯给她准备的“现成的助力。”

    ——可是她也没有撒谎啊!!南心中有更大的声音咆哮着大叫。

    豪斯曼目光再次扫过场中的少壮派军官们,用一句疑问结束演说:“……据说紫荆军将成为圣地第十三只护教骑士团?”

    “绝不。”一位面色涨得通红、五官中似乎正酝酿着绝顶怒气的年轻军官毅然地道,“绝不会的,阁下。”

    克里夫已经泪流满面,紫荆军军最早选择了“堕落”的他垂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出,冷声道:“吾等已起过誓言,要让渎神者付出代价。”

    又有仪态不凡、一看便出身贵族之家的俊美青年含恨出声:“阁下,渎神者当受神罚。”

    豪斯曼露出微笑,她的相貌是很普通的,也可说成是难看,但当她自信地、充满气势地微笑时,她那有些丑陋的五官竟犹如闪烁着光芒。

    “让我看到你们的决心,诸君。”

    没有人愿意将视线在高坐主位上的席尔维斯特·罗伯特中校身上停留,体型高大的他明明就坐在那儿,却好像是不存在这个空间中一样。年轻有为的军官们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人生方向,他们的目光只能被真正的强者吸引。当这场酒会结束、当振奋的人们离去,最后走到罗伯特身前、将视线赏赐给他的,竟然只有安格斯。

    罗伯特慢慢地抬起头,他的面部皮肤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松弛,野心勃勃的目光也不再锐利。

    “我那肮脏的野心亵渎了他们远大的理想,所以我注定了要做一场不切实际的美梦?”他沙哑着发出声音,嘲弄地说道

    恶魔没有披着斗篷,所以他那平静到无情的视线堪比最伤人的利器:“……有两种人较为容易接触你所说的‘美梦’,一种是纯粹的理想家,一种是极致的野心家。”恶魔俯下|身,深邃的瞳孔让与他对视的人看见深渊,“但你两边都不沾。你只是个小心翼翼的、自以为谨慎的投机者。”

    “哈、哈哈……”罗伯特眼眶中滚出绝望的水珠,哆嗦着道,“你口中的……如此不堪的我,不也费了你不少心机……来欺骗、暗算吗?!”

    “我对待一次性的工具……总是特别有耐性的。”恶魔这样说着,竟满足地微笑起来。

    莫妮卡·豪斯曼接收了罗伯特的遗产,过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跟昨日那夸张的鲜血盛宴毫无可比性。当两个军团的士兵们看见走上指挥台的豪斯曼时,惊讶和疑惑在听清楚这个新任长官的名讳后变成了狂欢——她所经历的惨烈人生并非毫无意义,在这个国家的底层士兵中,她的名声带来的便利远超她本人的想象。

    安格斯再次出现在豪斯曼面前已是三天之后,这三天里豪斯曼彻底整顿了前线基地,做好了迎接更艰险战争的准备;当安格斯在她房间中出现时,豪斯曼才刚刚停下连续四十八小时以上的工作。

    “……放下武器,维克多。现在……最不想让我死的人就是他。”喝止精神紧绷的亲卫,豪斯曼捏着眉心放下羽毛笔,走出本属于罗伯特的办公桌,迎向披着斗篷的男人,“你应该也不需要茶点?我这里没人有工夫去准备这些。”

    漆黑的斗篷化为青烟,安格斯自顾自坐到主人家的沙发上:“我很高兴你适应得不错,少将阁下。”

    “去掉少将那个称呼吧,要友好谈话的话。”豪斯曼说道,“客套话更没有必要,你提出要求的时候,可没有好心地给人准备退路。”

    “弄到这些兵力费了我不少工夫,我希望他们能更好地发挥作用……对于他们自身而言,清醒地迎接残酷命运也是比在麻痹中枯萎更幸福的事。”安格斯就不饶圈子了,对方也并不是需要小心翼翼地去照顾情绪的女士,“而像你这种有自毁倾向的人,把别人的命运绑到你的身上要远比你身后那个忧心忡忡的守护者费尽口舌更能让你活下去。”

    “末日审判!”豪斯曼大怒。

    “啊……不用那么大声,阁下,或许我应该等你休息充足后再来?”

    豪斯曼花费了两秒钟的时间来按捺下怒气,沉声道:“用不着。”大约是对安格斯讥笑难以放下,她又说道:“仇恨也是支撑求生欲的良药,我无需你那可笑的‘施舍’。”

    安格斯看了她一会儿:“真让我惊诧,当人们说出仇恨这个词时,可不会像你这样平静。”他又想了想,“我明白了,大约你自己也是清楚的,你对洛因的仇恨,更多的是迁怒。”

    “那不关你的事。”豪斯曼冷哼。

    安格斯很奇怪,他也不掩饰他的好奇,“若说女人为自己幻想中的所谓完美爱情迷失神智我是可以理解的,但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你对赛因王的情感超出我的理解……直到现在你仍旧对他毫无恨意?”

    “我确实相当失望……但那跟恨不恨没有关系。”豪斯曼不太想谈这个。

    “失望是理所当然的。这一世的赛因王懦弱得让人匪夷所思,我想哪怕是一头极富攻击性的猪、或是地盘意识强烈的狗,坐在那张王座上也能比他干得更出色。好吧,也许是你认为他没有值得你去恨的资格?”安格斯挑眉。

    “不要大放厥词!”豪斯曼再次大怒。

    “我可没有胡言乱语,相信我,阁下,这种时候对你玩弄伎俩能有什么用处呢,我并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事。”安格斯表现出一副更奇怪、更惊讶的样子来。

    “……”豪斯曼忍不住磨牙,“他是王,我是……我曾是王国的军人。王国的军人效忠于王,是这么让你难以理解的事吗?”

    “是的。”安格斯坦然,“或许有极度纯粹的感情存在,但那种东西往往保存不了多久。人心太过易变,不变的反而让人感觉奇怪。”

    “那你就当我个是个不可理喻的家伙吧。”豪斯曼面无表情,她隐约发现眼前的这个家伙果然不具备人类的情感,又或是……在某方面有所缺失,“我希望我们能够不去纠结没必要争论的话题、谈一谈正事……若我对你有利用价值,希望你能坦诚地回答我的疑问。”

    安格斯做了个请的动作,完全没有否认豪斯曼的第一句话。能被利用,而不是被当做一次性的工具,在安格斯来说……已算得上是给他人正面的评价。

    “受你所蛊惑的这些士兵,你是否会将他们视为弃子?!”豪斯曼厉声道。

    “没有人会舍弃顺手的工具,阁下。”安格斯说道。

    这是很不礼貌的表态,但豪斯曼听后竟有种安心之感。她松了口气,直视沙发上的男人,“那么我也向你保证,洛因授首之前,这些士兵……包括我在内,会是你最便利的工具。以此为交换……”她咬了咬牙,狠下心道,“你要给能活到最后的人可以行走的未来。”

    安格斯似乎是愣了愣,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在逼得豪斯曼恼羞成怒前他才忍住笑意,“当然可以,阁下。在以人性命取乐方面……我的口味相当挑剔。”

    豪斯曼好像没有听到他恶劣的发言,而是蹙眉盯着他,好一会儿后才带着些不确定地说道:“……为什么我在你眼中看到了‘羡慕’?”

    安格斯比她更惊讶,摸了摸自己的脸,意外地:“是吗?我表露出这种情绪了?”

    “……我正在怀疑我的观察力。”豪斯曼眼神古怪,她一直以来都没有把安格斯当人类看,刚才的对话更让她确认了这一点;现在安格斯忽然露出人性化的一面,她竟产生了微妙的不适。

    “你赌上性命要博取洛因的人头,这种目标明确的道路即使遍布荆棘,想必你也可咬牙忍耐下去。你的敌人很明确,这很好……”安格斯坦诚,“这确实是让我羡慕。”

    豪斯曼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发僵,她猜她这会儿做出来的表情肯定很不自然,“……你确实是个怪人,末日审判,我还以为你会嘲弄我的不自量力……又或是讽刺我眼界狭小。”

    安格斯又再次低声笑了起来,这次他没有说话,自行起身、离开,丁点儿的眼角余光都对房间中的两人欠奉。

    维克多快步关上房门、锁死,又连忙倒回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豪斯曼,“您该休息了。”

    “的确……谢谢了,维克多,请把我送到床上,我没有走路的力气。”豪斯曼扶额苦笑,刚才一直偷偷撑在桌面上的手臂这会儿虚弱得无法给自己提供支撑,“我真是……刚才是我的幻觉吗,那个黑魔法师,难道真的……还是人类?”

    维克多沉默了一阵,低声道:“不……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人’,早就忘记自己也是人类这回事了。”

    冒险者们的营地依然在前线基地之外,只不过三天来拓宽加固了很多。

    简的睡相依然很糟,无意识中放出来的藤蔓把阿修整个人都捆成了毛毛虫般的造型、当成卷起来的毯子那样抱了起来,南尝试着“解救”阿修反倒被他抱怨了几句,也就不管他们俩了,坐到帐篷角落翻出笔记本,提起几次笔又落下,没能写出一个单词。

    反反覆覆地思索了三天,南大约想明白了莫妮卡·豪斯曼出现在此地的原因。那位忠诚的前王国少将终究没有憎恨赛因王,将她那无处发泄的愤怒转向了洛因。而已经没有退路的这两个团的士兵,也是逼迫那位前少将就范的筹码。

    压抑是必然的,想要给予人们救赎的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义无反顾地踏进深渊。不自量力、自视甚高、天真、幼稚、愚蠢……等等自我厌弃的情绪让南的精神不堪重负。

    “神啊……”南无声地呢喃着赞美诗中的篇章、将脸埋进手掌中。他不想绝望,因为如果连自己都开始绝望,就更没有资格谈拯救,“……这些迷途的羔羊,他们毁于自身的罪,他们必将为这罪行受罚,却也应当得到救赎……给他们一道光吧,让他们的灵魂卸下重复,给他们一盏灯吧,让他们有前进的方向……”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力量受莫名的吸引力冲击而来,祈祷中的南只觉后脑一疼、瞬间晕了过去。

    “嗯?”刚刚走到营地附近的安格斯略显惊诧,停下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力;这时,只穿着睡袍的格洛丽亚驾驭着风力从她的帐篷里飞了出来、风风火火地冲到安格斯面前。

    “蠢货!不要带着一身激荡的失控精神力到处乱走!”格洛丽亚显得有些狼狈,一只手捂着额头,“幸好我刚刚结束冥想,你那乱串的精神乱流差点儿把我弄出毛病来,你这白痴!”

    “抱歉……我没有意识到我失控了。”安格斯抬手划出魔法符文,身周混乱的能量流消散无踪。他这个等级的高阶魔法师即使不带有敌意,力量失控时也会无意识地攻击那些精神力足够高的人;若对方恰好进入冥想,没准儿还会影响到对方的精神领域。

    格洛丽亚瞪着眼睛打量他,“你在傻笑什么?”

    “我在笑?”安格斯意外地摸了下自己的脸,“似乎是这样……看来我今天的心情不错。”

    “你是白痴吗……”格洛丽亚怒气难消,扭头就走,“算了,看到你那张蠢脸真让人不快。”

    没人察觉到祈祷中的南受到了攻击,当安格斯躺下、进入梦乡时,以古怪身姿蜷缩在地的南忽然全身一震、浑身大汗,就像是在瞬间经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一样;然而,这并没能让南清醒过来。

    混沌之中,南的意识仿佛被什么力量撕扯着、让他忽而感觉痛不欲生、忽而虚弱无力、像是自己要消失了一样;模模糊糊中似乎有种危机感让他很不舒服、却被莫名的力量牵扯着、不由自主地渐渐靠近一道让人望而生寒的庞大黑影。

    不知过了多久,南的意识慢慢地凝聚起来,让他恢复少许知觉,“看见”了周边状况——

    一望无尽的碧蓝色的水,远处似乎与天际相连。

    “……?!”南感觉自己还是有些迟钝,他想要摸摸自己的头部,当他产生了这个意识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躯体——是的,他似乎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存在,漂浮在一望无尽的水面上。

    赛因王国是内陆国家,南并没有见过大海。但当他的注意力放到那并不平静的水面上时,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认知:这是海,比大陆更广袤的海。

    这种认知出现在他脑中,他的听觉和嗅觉似乎也恢复了;虽然自己没有身体,但他却能听到海风的声音、浪花的声音,还有那浓郁的、从来没有嗅到过的海水腥味。

    南失措地四下张望,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一望无尽的海面上什么都没有,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能不能移动。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看到船。巨大的帆船,比大教堂还高、比圣地的神殿还要大的木制帆船。

    他的思维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这艘庞然大物般的帆船是怎么出现的。下一刻、他似乎受某种力量控制、身不由己地被拉扯进了船上。

    堆着粗大绳索、凌乱木箱子的甲班上有邋遢的水手在聊天,船舱中的过道狭窄得只能容许两人并行,空气中交织着刺鼻的腥味、尿骚味、食物**味、来来往往的水手仆役身上的体臭味……

    不受控的移动停下来时南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比家里的狗笼子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中,铺着灰黑色床单的木床就占了这个房间空间的一半;南还没能从那些气味的刺激性中回过神来,也还未来得及细看房间里的场景,脏兮兮的木门就被推开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那个满面刀疤、只有一只眼睛,身上穿得还算整齐,但散发着的气味儿也让人不敢靠近;后面那个要好很多,至少衣服上没有污渍、头发里没有爬着虱子、胡子也修剪得比较整齐。

    这俩人像是看不到南,独眼的那个一脸讨好地对后者谄笑,手指向小床:“这个就是从那艘船上抢来的小崽子,您看,是布龙菲尔德大陆人种。”

    “啊……真不错,稀有品种!”后者发出惊喜的叫声,贪婪的目光里似乎倒映着成堆的金子。

    南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独眼龙的手指看过去,而后,他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黑发黑瞳的小男孩抱着脏兮兮的枕头缩在床角,稚嫩的小脸优带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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