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谁?他来要干什么?哎呀,斯坦普尔斯,我已经说过多少回了,在我研究期间不要打扰我。”随后传来管家一连串轻言细语安慰性的解释。“哼,我不见他,斯坦普尔斯。我不能这样中断自己的工作。你就说,我不在家,就这样说。如果他真要必须见我,就告诉他早上来。”接着又是一番轻声细语。“好吧,告诉他。他要么早上来,要么马上走开。我的工作不能受到打扰。”我想到福尔摩斯正在病床上辗转不安,危在旦夕,说不定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时间,等待我能把这个人请回去。现在不是拘泥礼节的时候。他的生命全靠我的及时行动了。还没等充满歉意的管家给主人送口信,我已经从他身边挤过,进了屋里。只听一声愤怒的尖叫,一个人从火炉旁的躺椅上站了起来。我定眼望去,一张大黄脸,纹理粗糙,油乎乎的,双下巴特别粗厚,浓密的黄棕色眉毛下一双咄咄逼人的灰眼睛怒视着我,秃顶高头上有一顶不伦不类的天鹅绒软帽,轻佻地侧向粉红色曲线那边。此人的脑壳非常巨大,可我低头看时,惊讶地看到这个人的身躯又小又弱,佝偻这肩背,像是小时候得过软骨病。

    “你闯进来要干吗?”他高声尖叫道。“你想要干吗?难道我没有传话给你,要你明天上午来吗?”

    “非常抱歉,”我说,“事情紧急,不能再耽搁了。福尔摩斯先生……”

    这个小矮人对我朋友的名字产生了异常的作用。他脸上的愤怒表情立刻消失了,神色变得紧张而警惕。

    “你是从福尔摩斯那儿来的?”他问道。

    “是的,我刚从他那儿来。”

    “福尔摩斯怎么了?他不好吗?”

    “他快要病死啦。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你的。”

    他指着一把椅子示意我坐在下,他自己也在躺椅上坐下。在他落座时,我无意中从壁炉上方一面镜子里瞥见他的脸。我敢对天起誓,他脸上掠过一丝阴险恶毒的笑容。不过我又想,或许是因为我意外来访引起他精神紧张的缘故。没过多久,他转身面对着我时,脸上露出的是真诚关怀的表情。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难过,”他说,“我与先生认识全是几笔生意促成的。但我非常尊重他的才华和品格。他的业余是研究犯罪学,我的业余则是研究病理学。他抓坏人,我杀病菌。这里有我的监狱,”

    他边说边用手指着一个小桌子上的一排瓶瓶罐罐,“在这些明胶里正培养着世界上最凶恶的罪犯,它们现在正服刑哩。”“由于你特有的知识,福尔摩斯先生希望能见你。他十分看重你,认为你是唯一在伦敦能帮助他的人。”

    这矮小人物有点儿吃惊,那顶时髦的便帽滑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他问,“福尔摩斯为什么认为我可以帮助他?”

    “因为你对治疗东方疾病非常擅长。”

    “可是为什么他会认为他自己得的是东方疾病呢?”

    “为了调查一些事情,在码头上他曾与中国水手一起工作。”

    柯尔弗顿·史密斯先生愉快地笑了笑,拾起他的便帽。

    “噢,原来是这样的——是吗?”他说,“我相信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他病了多久?”“大概三天了。”

    “有没有呓语?”

    “偶尔会说几句胡话。”

    “啧!啧!听起来很严重,如果我不答应过去的话就太不人道了。

    虽然我非常讨厌别人打断我的工作,华生医生,不过这种情形另当别论,我马上跟你一起去。”我忽然想起了福尔摩斯的交代:“我另外还有约会。”

    “也好,我有福尔摩斯的地址,那我就自己去。你可以相信我,我顶多半个小时必到那里。”

    我不安地回到了福尔摩斯的卧室,因为我非常担心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什么不幸发生。但很万幸,他的情况有些好转,这使我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他的脸色仍然吓人,但是已经不再呓语,他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微弱,但却比刚才清楚易懂。“啊,华生,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他说马上过来。”

    “好极了,华生!好极了!你是最好的使者。”

    “他打算和我一起来。”

    “那绝对不行,华生。那显然不可能。他问我得了什么病了吗?”

    “我对他说了你在伦敦东区中国人的事儿。”

    “很好!华生,你已经做了好朋友力所能及的一切。现在你可以退场了。”“福尔摩斯,我必须在这等,听听他的意见。”

    “那是当然的了。但是如果他认为这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的意见会更加坦率,也会更有价值得多。华生,我的床头后面刚好有个地方供你藏身。”“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看了一眼,那个地方太狭小了。

    “恐怕没有别的办法了,华生。虽然这个地方不适合隐藏人,但也不可能引起怀疑。华生,就在那里吧,我看没问题的。”他突然坐起来,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坚定专注的神色。“马车来了,华生,老兄,如果你爱护我的话,赶快!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别动,你听到了吗?

    千万别说话!别动!只用你的耳朵听就行了。”随后,转眼之间,他突然增加的力量消失了,果断有力的谈话变成了一半清醒一半昏迷、低沉微弱的呓语。

    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连忙躲起来。又听到卧室的开门声和关门声。然后,接下来长时间的鸦雀无声使我感到非常惊讶,只能听到病人急促的喘气声。我猜想可能是我们的来客正站在病床边观察病人。

    他终于寂静打破了。“福尔摩斯!”他喊道。“福尔摩斯!”声音就像叫醒睡着的人一样急切。“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福尔摩斯?”接着是一阵沙沙声,好像客人在摇晃病人的肩膀。“啊!是史密斯先生吗?”

    福尔摩斯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想不到你能来。”那个人笑了起来,“我可不这么认为,”他说,“你看,我来了。我这是以德报怨,福尔摩斯,你真该惭愧!”

    “你真好心,你太高尚了。我太赞赏你的特殊才能。”

    我们的来客“扑哧”笑了一声。

    “赞赏吗?幸好伦敦还有一个赏识我的人。你知道得了什么病吗?”“同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哈哈哈!你能分辨出症状?”

    “太认得出了。”

    “唔,福尔摩斯,这我不会感到奇怪的。如果是同样的病,我不会感到奇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的前途不妙哇。可怜的维克托得病后第四天就死了,他是多么的身强力壮、生龙活虎的年轻小伙子啊。正如你所说,令人非常吃惊,他竟然会在伦敦闹市区染上这种罕见的亚洲疾病,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对这种病做过专门研究。福尔摩斯,奇怪的巧合?你真够精明的,竟然注意到了这种事。不过我还要启发你,凡事有因必有果。”

    “我知道是你干的。”

    “噢,你知道,是吗?哼,不管怎样你还是无法证明。可是,你到处造我的谣又是什么意思?而现在你自己有麻烦时又来求我给你治病。你到底想演什么鬼把戏?”我听到病人急促而费力的喘息,说“给我杯水!”

    “我的朋友,你快走到人生尽头了,但在我的话讲完前我还不愿意你死,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给你水。小心,别把水洒得到处都是!这就对了。你听懂我说的了吗?”福尔摩斯呻吟起来,“请帮我一次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轻声说,“我会把我说过的话都忘掉的——我发誓我会。只要你医好我,我会忘得一干二净。”“忘了什么?”

    “嗯,有关维克托·萨维奇的死,你自己刚才承认是你干的。我会忘了它。”“你忘了也罢,不忘也罢,随你的便。反正我在证人席上再也看不见你了。我的好福尔摩斯,我向你保证,你和我的侄子再见面一定会是在阴间了。你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死的,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他,而是你。”“是的,是的。”

    “那个来找我的人,我忘了他的名字,说你是在东方水手群中得了这病的。”“我只能找出这个原因。”

    “福尔摩斯,你真的为你的头脑聪明而骄傲,是吗?你自以为很聪明,是吗?现在你碰到比你更聪明的人了。福尔摩斯,你再回头想想,你想不出来你传染到这种病可能是另有原因吗?”“我无法想,我脑筋已经不行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帮助我!”“是的,我现在会帮你的,帮助你明白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你死之前,我要你死的明白。”

    “请给我一点东西,可以减轻我的痛苦吧。”

    “很疼,是吗?苦力们快要完蛋时总要嚎叫几声,我想你是在抽筋吧?”“是的,是的,是在抽筋。”

    “嗯,好在你还能听见我在说话。现在听着!你好好想一想,在你的症状刚开始出现时,遇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别急,再想一想。”

    “我头太疼,真的想不起来啦。”

    “哦,那么我来帮你回忆一下。你收到过邮件吗?”

    “邮件?”

    “偶然收到的一个小盒子?”

    “我头晕……我快要死了!”

    “听着,福尔摩斯!”随后传来一阵响声,好像是他在摇晃那个快要死的病人。我只能躲在那里一声不响。“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你还记得一个盒子——一个象牙盒子吗?是星期三送来的,你打开了它——你不记得了吗?”“是的,我记得了,我把它打开了。里面有一个很尖的弹簧,是个玩笑——”“那可不是玩笑!你这个傻瓜,你上当了,你自作自受。谁叫你来妨碍我的事呢?如果你不来妨碍我的事,我也不会伤害你。”

    “我都想起来了,”福尔摩斯喘着气说,“那个弹簧!它刺出血来啦!

    那个盒子——桌子上的那个盒子。”

    “是啊,就是这个,好啊!现在就让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带走,这下你连最后的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了。不过,福尔摩斯,现在你知道真相了,你临死前终于明白是我杀了你。你知道太多维克托·萨维奇死亡的真相,我不得不送你与他共赴黄泉。你快走到终点了,福尔摩斯,我要坐在这里慢慢的看着你死。”福尔摩斯的声音已微弱得难以听见。

    “你说什么?”史密斯说,“把灯打亮一点?啊,黑夜的死亡阴影已经罩下来了,是吧?好的,我把它打亮一点,这样也许能看你看得更清楚。”他走到房间的另一端,灯突然亮了起来。“还有其他的我能为你尽力的地方吗,我的朋友?”“火柴和烟。”

    听见福尔摩斯说话的声音完全正常,我差点惊喜得叫出声来,也许只是稍微弱了一点,但我太熟悉他的声音。有一阵长长的寂静,我感觉到,史密斯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朋友,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终于听到他用干枯刺耳的语调说。

    “想要成功地扮演一个角色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身历其境。”福尔摩斯说,“我给你说,我已三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了,还是刚才你好心地替我倒了一杯水。不过,烟瘾却最是叫人受不了的事。啊,香烟终于来了。”我听到划火柴的声音。“现在舒服多了。哈哈!你是否听到我的朋友来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出现的正是莫顿警官。

    “一切都符合程序,这就是你在找的那个人。”福尔摩斯说。

    警官发出了通常的警告:“我以你谋杀维克托·萨维奇的罪名逮捕你。”“你可以再加上一条,试图谋杀一个叫福尔摩斯的人,”我的朋友轻声笑道,“警官,为了救一个病人,史密斯先生很宽厚,拧大了灯光,发出了我们的信号。顺便说一下,罪犯的上衣右边口袋里有一只小盒子。谢谢你。如果我是你,还是脱下来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拿着它。把它放在这里。审讯时会用得着。”突然响起了一阵乱哄哄的扭打声,接着又是金属碰撞声和痛苦的叫声。“你这样只会使自己受伤,”警长说,“站着别动,听到没有?”我听见“喀嚓”一声——手铐扣上的声音。

    “这是一个准备好的陷阱!”一个高昂的声音鄙夷地吼叫,“应该把福尔摩斯带进牢房,而不是我。是他找我来替他治病,我关心他,所以我来了。毫无疑问,他无中生有地编造出一些话来证明他莫名其妙的怀疑。福尔摩斯,随你怎么去撒谎,我的话跟你的话一样可信,也可以拿来作证词。”

    “天啊!”福尔摩斯叫道,“我完全忘记了,真是一千万个对不起,我亲爱的华生。想想我竟会忘了你!我不需要帮你介绍柯尔弗顿·史密斯先生,因为今天临近傍晚的时候你们二人已经见过面了。你叫的马车还在下面吗?我穿好衣服跟你们走,也许我说的话到了警局会有些用。”

    “我不必再这样装扮下去了,”乘梳洗的空挡,福尔摩斯喝了一杯甜酒,吃了点饼干后说,“不过,你知道的,我的生活习惯极不规律,这样绝食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但对多数人来说就行不通了。最重要的是让赫德森太太深信不疑,只有这样她才会把我的情况转告给你,而你又会转告给史密斯,华生,你会见怪吧?你要明白,在你所有的才能中,你是没有伪装才能的。如果你知道我的秘密,恐怕不会在史密斯面前表现得那么逼真,使他觉得必须赶快来,而这才是整个计谋的关键环节。我知道他存心想要报复,所以我肯定他会来看他的杰作。”“福尔摩斯,那你的外表,惨白得可怕的脸呢?”

    “华生,彻底绝食三天是不会增进美容,脸色自然不好。至于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只要有一块海绵就能解决了,将凡士林涂在额头上,颧骨上抹一点口红,滴一点颠茄在眼睛里,再在嘴唇上涂一些蜡,绝妙的效果就这样产生了。接下来我真想写一写装病的专题文章。偶尔在说些胡话半个克朗啦、牡蛎啦,以及诸如此类的无关话题,就能产生神志不清的呓语效果。”

    “既然你没得传染病,而你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呢?”

    “亲爱的华生,这个还用问吗?你真以为我看不起你的医术?如果我体温不高,心跳不快,能瞒得住你吗?能让你把我当成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吗?只有我们相隔四码远,如果我骗不了你,还有谁能去把史密斯带到我这里来?可我不能让你碰那只盒子。从盒子旁边观看没问题,但只要打开盒子,那个弹簧就会像毒蛇的牙齿般弹出来。我敢说,他就是用这种装置害死了可怜的萨维奇,因为萨维奇妨碍了这个魔鬼继承一笔财产。你知道,我收到的邮件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我对所有送到我手上的包裹都会严加提防。我非常清楚,只有我假装他的诡计已经得逞,才能趁其不备,引他招认,这叫做‘将计就计’。

    我是以真正艺术家的彻底精神完成这次装病的。谢谢你,华生,你得帮我穿上衣服。一会我们在警察局办完事,就去辛普森饭店去吃顿丰盛美味营养的大餐,这并不算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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