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博扭头瞪着他,像是要把从她那受的气撒在他身上似的道:“还不走?真想被捅成马蜂窝滚出去?”

    “是不是为有出事了?怎么了?”她不管上官博的赶客,担忧地问他道。

    而上官博一边狠狠瞪着他,一边紧紧地伸手拥搂着她,像是要向全天下宣布,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

    “没事了。”他觉得上官博的较劲很幼稚,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谢谢你来看我。”她在后面弱声道。

    “想多了,我只是闲着无聊,来看看这上官府到底有多固若金汤。不过如此嘛。”他自己没好心情,也想气气上官博,不过他知道上官博的脾气,可不想真的在他府中与他大打出手,所以他看到上官博眼里迸出凶残的眼神后,就满足地离开了。

    “谢什么谢,黄鼠狼的坏心眼你也要谢?不准谢,也不准你再去看那个傻孩子——真他娘的丢我上官博的脸,今夜失守的明岗暗哨,明天统统给我去洗茅房!”上官博不满的声音远远仍在响。

    他苦笑,这上官博,可真是从不在口舌上输人,无所不用其极。

    他回到府中,一整夜失眠。

    上官博拥着她一脸霸道的样子其实一点都不幼稚,那种专横与直白深深地刺伤了他——这种拥有与被拥有的感觉,离他已经很远了。

    有多少次他也可以像上官博那样,将属于自己的女人紧紧地拥在身边,向全天下宣布自己会用尽一生去守护,可是他却为着可笑的自尊心放弃了,将她推得远远的,她哭着骂他,黄善柔你真不是个东西!

    是啊,黄善柔,你不是个东西!

    他一直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修复……

    缘份太短了……时间太快了……

    他刻意地让自己去忽视这种悔痛,却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他软弱得像个废人。

    第二天,她又在往日那个时辰来了。

    她仍旧一脸病容,不停咳嗽,远远地看着孩子,也不敢近身去抱。

    他也是身心俱疲,怒气一触即发。

    “你不必经常来。”他没好气道。

    她忍住咳嗽,轻声道:“昨天是老爷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

    “与昨天的事情无关,我只是不想再与你们有什么瓜葛。”

    “不会的,老爷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再说我只是我,侍郎可以将我与上官府区分对待的。我与为有投缘,又喜欢小孩子,侍郎别想太多。”

    他笑了:“夫人自己府中三位公子不照顾,据说小公子终日卧病需要照顾,夫人却说喜欢我家的傻小子,将大半精力都花在为有身上,这借口太也难说服众人了——”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伤感,道:“他们都大了,有自己的脾气,再说,为有还小,比他们更需要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这女人,怎么说不明白呢?黄家与上官家虽无宿怨,但也不是什么近交。热门逝世未到三年,你终日往此处奔走,黄某不想多招市俗闲话。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或者这郡马府你有什么看上的,尽管拿走。”

    她愣了愣,盯着他。

    “话已至此,黄某也不想再遮掩虚迂。蓝田之前的确与夫人处得不太愉快,但逝者如斯,什么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为有还小,我希望你不要以喜爱的名义伤害他,毕竟她生前对夫人的公子们也不算太差。”

    她颤抖着流了泪,忍气吞声的样子与印象中阴冷恶毒的德性完全不一样。

    他转过头去,抱着孩子离她远远的,道:“我猜不透你的用意,也不想总是提心吊胆,更不想再与上官一家有过多来往,我想蓝田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总是抱在生前交恶不耻的人手中。所以请夫人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站在原地流泪。

    他狠下心,要去外面传召下人送客。

    “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向你们道歉。但是求你不要拒绝我的用心,我是真心对为有好的。”她跟在后面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莫名其妙来接近我们?为什么?”他觉得很烦躁,这个局面让他觉得无比尴尬,他真的不耐烦了。

    “就当是我在赎罪,好吗?”她哭得梨花带雨,眼中全是恳切。

    他又笑了:“言重了。那么点小事,还算不上要到赎罪的地步。我们与上官家交恶,的确有一部分是因为你,但归根到底是上官博自己没有处理好。——我已卸职赋闲,不再管朝中任何事务,与普通百姓无异,你再怎么讨好我都没有半点用处。”

    他突然觉得一些都很没有意义,如果这些他曾放下心防想要去相信的善意全部都出自其他目的,那他该有多可笑。

    “那如果——”

    “不要做无谓的假设。请走吧。”

    “如果我不是上官云清呢?我做的一切只是在为她、为自己赎罪呢?”她平静道。

    他愣了愣,扭头看她。

    “两年前回到上官府的,就已经不是云清。我没有忘记任何事情,失去记忆只不过是掩饰身份的一个说法。”她颤抖着抹头脸上的泪水。

    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这个说法最能解释一切变化。

    “你不是上官云清?那你是谁?”

    “我是她的孪生妹妹,云淡。”

    “我不管你是谁,你们上官家的事情也不用与我来说。”他不想再听下去,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想要用这种方式保护她的身份,冒充相爷夫人,这可是大罪。

    “两年前,我杀了上官云清,取而代之成了上官府的云夫人。这就是我的秘密。”她不管他的阻止,继续说道。

    他有点慌,看了看周围,道:“我对你的秘密没有兴趣。如果想继续活着,就应该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而不是随便与人说——莫非,你施善于我,是怕往后秘密被揭发时受罪上官博,想让我帮你一把么?”

    她看着他,惨笑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不是心有牵绊,若不是膝下有儿,我早就赴了黄泉去告罪。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地让此刻周围的人因我而过得好一点而已。”

    “我们不用你的施舍。今天你与我说的事,我可以当没有听过,快离开吧。”他真的害怕她再跟他说些什么。

    他抱着孩子走了,她却跟在后面碎碎说着,像中了什么邪似的。

    “我曾在最危难时,受恩人帮助,但我报恩不及,却又欠他太多。侍郎像极了我那位重要的恩人,我不知此生还有无缘份再见他,就当我在为过去的罪孽告赎,好吗?”

    他停住脚步,笑了,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被再次挖空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她接近他们的原因,又是因为他长得像某某人……

    “别说了,又是因为这张脸,是不是黄某人这一生的悲剧都只因为这张脸像了一个人!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恩人,更不用你将多余的报恩之心转到我们父子身上,马上,给我,滚!”

    “我与姐姐双生同脸,怎会不知侍郎你的苦?但是,至少你不用像我这样,承受过来的全是莫须有的恨意,我每天提心吊胆害怕曾被姐姐害过的人泣血来找我,我做再多的事,都弥补不了那些受过伤害的人,我云淡永远只像个影子一样,我所拥有的一切并不属于我,不管我有多么真心真意,得到的都是别人的置疑猜测,侍郎你懂吗?”她瑟瑟发抖,咳得厉害。

    他全身僵硬,他怎会不懂?他怎会不懂影子的冰凉?他可以接受任何人从上往下俯视他的眼神,他唯独不能容忍的,是蓝田眼里的另一个他,但是蓝田走了,他又成了另一个人眼里的另一个他。

    这是诅咒吗?他真恨不得撕烂自己的这张脸!

    “我知道,我知道我顶着云清的身份,没有人会喜欢我,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我就像个披着别人躯壳的灵魂,无处可依。直到有天我看到了侍郎,想起了往日与故人的平静时光,才感觉到生活之中仍有光明,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让让自己得到平静……”她扶着凳子颤抖坐下,泪如泉涌。

    他没再离开,而是站在檐下看她梦呓般的倾诉。

    “这是我唯一能来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才觉得我像我自己,我看到为有对我笑,我知道他喜欢我是因为我是我,我不用被置疑不用成为别人的影子——我才——我才能喘过气来,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她捂着脸哭起来,像个孩子。

    他看着她,慢慢的笑了,笑得泪出眼眶,笑得前俯后抑不能自已。

    “这天下,居然有比我还要可笑的人,妙极了!真是妙极了!”如果此刻他不是抱着孩子,他真的会拊掌称快。

    “但至少,侍郎您得到的是尊敬与恩意,至少,你能得到一个人由始至终的爱情,不是吗?”她问得很认真,毫无恶意。

    由始至终的爱情?

    他笑得更大声,眼泪也流得更肆无忌惮,这是他听过最温柔也最狠厉的讽刺了吧。

    “你我都可笑,只不过,你的可笑在于你延续了他人的恨意,而我的可笑,却在转寄了不该有的爱意。我宁愿她一直恨我,也不愿她将无处置放的爱意转到我身上,同时又让圣上赐我一段我根本无法拒绝的婚姻,并且还要每天面对这个把我当成别人的妻子!”

    她泪道:“怎么会呢?我虽与蓝田公主素未谋面,但我知道她自嫁你开始便是心里有你的。”

    他只是冷笑:“你也说你与她素未谋面,又凭什么断定这话?”

    “凭为有的名字啊,这名字不是她取的么?”

    “是又怎样?《为有》一诗出自李义山,她不只过学了先帝,喜爱他的诗词故而从中取名而已,她自己的名字就是出自李义山的一诗,有什么奇怪的。”

    她皱了皱眉,道:“侍郎是文武首榜,难道不知道这诗的意思么?”

    “知道又怎样?不过是个见识短浅的妇人无病怨诉而已。”

    “怎会是无病怨诉呢?女人的苦怨,不都来自男人么?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贪事早朝。侍郎一点都不听出来其间的怨意是因为你没有陪在她身边么?”

    他愣愣看着怀中沉睡的孩子,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个名字包含的意思。

    不可能的,她一直将他当成当年抛弃她的那个人,她怎么可能对他有感情?

    “再者,以蓝田公主那样倔强骄傲的性格,怎会因为误刺侍郎一剑而将终身委托呢?宗大人有次不经意还与我说起过,说蓝田公主对侍郎像的那人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爱,圣上曾有意赐婚,蓝田公主第一个就拒绝了,说自己怎么可能会嫁给自己的哥哥——他们一直以兄妹相称,这事老爷也知道,不信的话侍郎可以去问他,他总不可能会骗你吧。”

    他完全乱了,痴然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怎么会不可能,侍郎若是有心,能停下来仔细想一番,蓝田公主她有没有曾经亲口说过自己所爱另有其人,她有没有亲口承认过侍郎在她心中只不过是另一个人的影子?……还是这所谓可笑的一切只是侍郎将它扩大延伸了,也许曾经第一眼她将你们混淆了,就如我第一次见侍郎一样,但人非草木,每个眼神表情都有自己的灵魂,又怎么可能无情地一味替代呢?”

    他疯狂地回忆着,回忆着这两年来跟她鲜有的对话,她的确没有说过,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过,似乎每次吵架争执,都是因为他先挑的话是,他先将自己当成影子看待了,是他一直将自己当成影子看待了……

    她轻声道:“蓝田公主定然是愤恨侍郎这样的想法,才总是与侍郎赌气争吵——但是,人生短短数十年,能相知相守的岁月更是浅短,两位却将能厮守的时间,放在了毫无意义的赌气之上,又是何必呢?”

    他怔怔盯着这软弱的女人,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悲伤得忘记了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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