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没见她真正快乐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黄老爷叹了口气,深深的,长长的。

    “您早就知道她的事么?”

    黄老爷纠着眉头,夹了口菜,嚼了很久才咽下,道:“我与上官家府并没什么来往,我与上官博见过几次,话不投机,他的那位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妒忌所有靠近上官博的女人,蓝田还多次当着上官博的面与那女人起冲突,上官博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听之任之从来不管,蓝田看不惯他那德性,一怒之下断绝了与上官府的一切来往。为此圣上还从中斡旋,但谁也没肯让步。”

    我不禁笑了,道:“没想到蓝田小姨还真有份江湖脾气呢。”

    黄老爷也笑了,眉间荡漾的温柔里,是厮人的模样。

    “后来蓝田怀了为有,上官博也较着那口气没来道喜,蓝田表面上无所谓,心里却恨得牙痒,还说自己以前送那几个甥侄的东西还不如送了狗——其实她虽与上官云清不对头,但与礼儿感情却颇为亲密,礼儿自小就懂事幽默,很懂大人的心思,蓝田是个孩子王,中他也很投缘,经常私底下找礼儿玩,还偷偷教过他一些拳脚功夫,所以后来礼儿也经常带着为有玩,也算是念了旧情吧。”

    我点了点头,这幕我倒是梦里见过,白衣漂亮的上官礼带着虎衣的大宝钓鱼,他很有耐心,也很有爱心,后来他跳入湖中取物,大宝以为他被龙王抓去了,心里还留下了阴影。

    “她怀了身孕后,为了保好腹中胎儿,几乎都不外出了,那时候上官博也在烦着其他事情,没表示过什么。为有出世后就没了娘亲,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她的缘份会这么短……她的葬行我也办得简单,那时上官博来拜了礼,我心情太差,根本没有受他的拜礼,生前不闻不问,死后还装什么故交情谊。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灵堂之上不管行礼宾客,就指着我骂了起来。我也不管他官阶在我之上,反唇相讥,越吵越大声,没有谁敢来上前劝架,纷纷缩首离开。那一架真真正正断绝了情谊,以为老死都不会再有往来。”

    看来黄老爷与上官老爷不太对付,都不是软性格的人。可是,明明都是饱读诗书位高权重的人,怎么说也不能灵堂吵架,有点太不识大体了吧。

    “她走后的那一年,我与为有都过得很艰难,尤其是我发现为有跟其他的小孩子不一样,他饿了尿了都不会哭,一睡就能睡很久,下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说安静的孩子好带养,但我知道,蓝田舍命生下的孩子居然是个先天不足的傻孩子,我是文武首榜,蓝田是圣妹授过戎装,但是我们居然生了一个傻孩子,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大宝……大宝他不傻,他只是没有那么聪明而已,他也想变得聪明,能让世叔您开心,但是这些事情强求不来的。”我为大宝说话,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心声呢,我也不聪明,也想让自己变得聪明,想像宋令箭他们那样,能出口成章,能写得一手好字,能懂千奇百怪的事情,能有一叶知秋的洞悉力。但是,我什么都不懂。

    “她走后,我便辞中朝中职务,想带为有回乡抚养,以免惹朝常中人嘲讽。圣上批了辞呈,却坚持要将我留在帝都,予我官阶同等的身份地位,却不准我再提离京之事。无奈我只有深居简出,断绝与外人来往,来保为有安静长大。”

    我心道,这圣上也疑心也太重了,他怕别人借黄老爷的脸与身份来为燕族做事——他就这么不想看到燕族的存在么?

    “为有一岁那年,有一天,上官府的人开始频繁往我们这走动,被我赶出去过很多次,仍旧坚持不懈,送来各类孩子衣物,说是上官家的公子曾用过的。孩子要穿百家衣,才能健康长大。我们与上官府早就断了来往,灵堂闹架之事传遍帝都大街小巷,几乎成为别人茶前饭后的笑谈,他上官博怎么可能放下这个架子来与我修好?突然频繁献媚,非奸即盗。所有送来的东西都被我扔到门外——这样一想来,当时送礼来的宗柏也没少看我的脸色。”

    想起宗柏忍着气将黄老爷扔出来的东西捡回去的样子我有点想笑,问道:“那后来,您是怎么又跟他们有了来往呢?”

    “后来为有种大人——就是长水痘,府里都乱了套,下人怕被传染也不敢抱,我也不懂带孩子,根本没有办法,为有一直哭,身上长了许多水疱,两天都没吃东西,宫里的御医也来了,开了许多方子,那些方子都是经无数人试之有效的,可是放在为有身上却一点用都没有,他年纪太小,我也不敢让他再多服药。听他的哭声越来越弱,我没辙了,我真没辙,我真的打算放手了,这孩子反正生来没娘,也是命苦,跟着我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

    我笑了:“黄世叔,你也不能这么说呀,大宝要是知道你曾经一度想放弃他,该多伤心呢。”

    “他伤心也不是一两天,早就习惯了吧。”黄老爷难得开了个玩笑。

    我认真道:“哪会有人习惯难受呢?其实我觉得活得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吧。”

    黄老爷笑了笑,没接话。

    我追问道:“那后来呢?是云娘帮了大宝吗?”

    “恩。幸亏那时她来了,我忘记那天她是怎么进来的,为有在我怀里哭声弱得可怜,她突然就从外面冲了进来,连忙把为有抱走了。奇怪的是,她一抱他,他就不哭了,像是变戏法一样。她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为有出水痘,带了许多已经熬好的药汤过来,还指责我没带好为有,抱他抱得太用力,勒得他痛得直哭,还说孩子种大人时吹不得风,我却门窗大开让孩子着了凉,反正数落了一堆,然后把为有带走了,说等水痘好了再还回来。”

    “难怪云娘跟大宝这么亲,原来大宝小时候就是云娘带着的呢。”

    “过了几天,为有就健康地回来了,不仅种好了大人,脸上都堆了小肉堆,可能是好几天不见,看到他傻呆呆的样子我竟然还有点高兴。因着这层关系,云姐也算对黄家有恩,我也不好再发难赶人。隔三差五的她就会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上官博能这么勤地往我这边来。为有平时也没见多笑,但是见了云姐就会笑,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很谨慎地让人看着,我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与蓝田都知道她不什么善茬,蓝田之前还当众让她难堪,怎么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还主动要来照顾我们的孩子。”

    因为现在这个不是恶毒的云清,而是善良的云淡啊。

    “每次她来,都超不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到,上官博派来的轿子就会准时来等。所以这两个时辰她都用得极细,为有要吃的东西都是先煮好再带过来,其实那两个时辰她也没什么好忙的,就陪着为有院子里呆着,晒晒太阳,陪着打个小盹。”

    我奇怪了,云娘为什么自家不呆,跑别人家院子打盹晒太阳?

    “我见为有喜欢跟她,孩子一出生就没娘亲也实在可怜,就由着他们去了。但是我没想到,她一坚持就坚持了两年,每次来了都会屏退左右,一个人带为有,似乎对她来说,带孩子是种乐趣,没有下人在旁候着是种自由。”

    看来云娘在上官府的生活,并没有我想像得幸福,是因为上官老爷太过在乎她,令她透不过气来吗?

    “为避人口舌,她来带为有时,我经常借故离开。但我实则又不放心,偷偷回去看过几次,因为我真怕她人前人后两张脸——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抱着为后一直在后院踱步,走着走着,就会开始流泪,那眼泪像是不由自主地就从她心里流出来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开始的几次,我以为她与上官博起了争执,心里有委屈,毕竟那人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但后来又觉得不像,上官博应该很在乎她,不然不会放下脸面让她来我府中给我带孩子。这一年之间我也不知道上官府发生了什么,上官云清间判若两人,上官府跟来的随从也都变了模样。”

    黄老爷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许正是那些回忆里的昏色泪光,才是真正的命运之手,慢慢抚平他的丧妻之痛,扶他一路安静走来。

    我听得入神,仿佛跟着时光走进了那个世界。

    ——

    她抱着孩子睡着了,好像她在别处都没法安宁睡觉,只有在这里才能享受一下平静的时光一样。

    孩子再过一个月就三岁了,他长得很可爱,圆头圆脑,从不哭闹,总是瞪着眼睛看着。可笑的是他仍旧不会说话,只能勉强叫娘,连爹都不会叫,他会叫娘的时候,他竟然有点开心,可能对这孩子已经绝望了吧。虽然她一直纠正孩子的叫法,但孩子总是学不会,只会勉勉强强的叫“云娘”。

    孩子又睡着了,她在边上哼着小调,哼着哼着,也睡着了。

    他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肯靠近孩子,认真看看孩子,捏捏他的肉乎乎的小手,戳戳他圆滚滚的脸。

    支着脸在一边打小盹的她突然动了动,他吓得转身就走,但他没走远,可能这只是她睡梦中换手的一个动作。

    “快跑——博儿快跑——”她梦呓道。

    的确在作梦,他没兴趣听她的梦话,正打算要走。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她开始哭泣。

    他停住了脚步,奇怪地看着睡梦中的她。

    “姐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她的眼泪打湿了桌子。

    梦到了什么?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他有点不忍心,虽然他仍旧对她的初衷抱有怀疑,但这两年她的确对孩子很好,好得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归根到底,她也只不过是个女人。

    突然,她直起了身子,从梦中惊醒!

    他躲了躲,不想让她看见。

    她喘着气,抹着脸上的泪,看了看周围。

    他以为,她醒了就不会再流泪。

    可是——

    她闭了闭眼,捂着脸痛哭起来,然后她跪在地上,对天乞求道:“燕哥,我不求你们对我宽恕,我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平平安安……云淡欠你们的,来生一定偿还……”

    奇怪,她不是叫云清么?什么时候又改名叫云淡了?这个女人心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轻轻走开了。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没来,但给孩子做的汤食,仍旧会命人送来。

    他有点不安,难道是上官博发现她在他家哭过,以为她受了委屈,不让她再来了?但是,照上官博的脾气怎么可能就此罢休,肯定会上门闹事的。

    想了很久,他又不肯放下面子去向上官府的人打听,于是他打算夜探上官府。

    上官府已经不是他几年前来过的样子。

    他躲过布在府中各处的门岗暗哨,刚要进内院,就被戒心很重的上官博发现了。

    “郡马爷来我上官府,何须越墙翻壁呢?若是我府中哪个暗哨瞎了眼没认出郡马爷,几箭把你躲成马蜂窝,那可不好办了。”上官博这个心胸狭窄的人,正等着这样的机会来好好报当初一箭之仇,这下真是让他逮到了。

    他自知理亏,瞪着上官博。

    上官博摆尽脸色,瞪回他道:“今天本相有要事在身,郡马爷没事的话请走吧,别瞎在别人家瓦头溜达,添乱!”

    “你——”

    “你什么你,半夜三更潜进别人家,你还有理了!”上官博没有半点帝相的风度。

    他也动怒了,但的确是他潜进别人家府,即被发现,也没什么好说,扭头就走了。

    “你怎么来了?”她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向他们奔来,身后的侍女在她给披衣。

    她看起来很憔悴,双眼红肿。

    上官博马上迎了上去,以一种他想像不到的声音温柔对她道:“你出来干什么——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让夫人出来的?”一对别人,他又凶神恶煞。

    她轻皱了个眉,上官博烦躁地挥手将下人都赶走了,道:“别动气,就算出来也得披好衣服嘛,别着凉。”

    她退了一步,显得有点疏远。

    他觉得有点奇怪,印象中她对上官博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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