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珙与刘三带着涣哥儿写给赵昚的“工作总结”,马不停蹄地朝临安府而去。天气早已严寒开来,一路之上多有不便,好在是沿大江而下,自然顺风顺水,速度倒也不慢。

    刘三有点鄙夷刘珙,也不和他多讲话。刘珙呢,却也清高,他是有战马之功的人,虽谈不得显赫,然足以让其名声大躁,否则官家何以这般重视于他……

    这一路东去,果然沉闷,半点意思没有。关键用时极长,或许赶到临安府之时,已然接近年关了。刘三难免感慨,曾记得他刚从临安府回到潭州没有多久,今日又要启程,这个管家哟,可不好当的。他出得船舱,站在甲板之上,放眼一看,忽地一个惊愕,这不是到了江陵府的地界了么,该不该去看望曲烟一把?但那时涣哥儿的姘头,自己一个“大伯子”,不合礼数,还是不去的好。

    刘珙也出得船来,正见刘三一派迷茫,临风不语,那冷风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刘珙轻笑一声,道:“年轻人之体魄果然了得,大冷的天,不来温一盏酒吃么?”这刘通判是没有礼貌的,出言也不称呼名讳官职,显得目中无人。

    刘三头也不回,答道:“你这个有着剿匪之功的大才,却做了我那毫无尺寸之功的涣哥儿的下属,是不是很不服气呀?”

    刘珙一听,很是幽愤。哪有这般骂人的?**裸地半点弯弯也不转。哎,这厮当真没有教养,仗势欺人得很。但他还是冷笑一声,气道:“哼!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转身而去。

    刘三答了一句:“酒逢知己千杯少呀,通判既然温酒,怎好意思一个人吃?你等等!”

    刘珙一摸胡须,回骂一声“不要脸!”然后快步进了舱房。

    见得这个老头生气,刘三哈哈大笑,不予回应,却找了掌舵手,下令道:“全速前进!”

    舵手恍惚道:“哎哟,可是……可是通判有令,说这江面雾大,还是缓一些为好的!”

    刘三却不和他啰嗦,“唰”的一声抽出长刀,往身前一晃,呵斥道:“老子才不管甚么通判,你要作死么?”

    那人见他凶神恶煞,哪里还敢怠慢,赶紧招呼一众杂役之人,扬起帆去,掌好方向,孤舟破流水……

    刘珙突感身子一晃,杯中温酒险些荡漾出来,他大骂一声,道:“好崽子,赶去投胎么?”

    当其得知是刘三所为之后,便要子曰诗云地教训一番,哪晓得刘三并不买账,只说此乃万分紧急之事,谁敢故意怠慢,他也只好不顾情面了。

    刘珙愤怒道:“你……竖子你敢激怒老夫?”

    刘三哈哈大笑,退开一步,摆出架势来,道:“哼哼!听说你也是个武将出身,想必你战功赫赫,一身武艺自然了得,不服气么,亮出招子来罢。老子正是犯愁呢,早想领教一番你的绝技!”

    刘珙怒火中烧,双拳捏得咔咔作响、青筋暴现,他脸红筋涨,就要应招,可心中还是顾及大局,扭曲道:“哼!竖子,若老夫年轻十岁,便是你这般十来个匹夫,也全不放在眼里的。”

    刘三道:“那还磨叽甚么,动手呀!”

    刘珙脸都绿了,站着不说话,沉默片刻忽然道:“哎……江河日下咯。想他刘涣偌大的才学与名声,没想到属下之人尽是这般草包,回潭州时候,得好生与他理论理论了……”说完转身走了。

    一旁众人见此情形,当刻大气不敢出,呆呆地看着刘三,刘三冷哼一声,骂道:“看甚么?”

    这“家臣”和下属发生矛盾,是常有之事,处理得好,自然皆大欢喜,若长时间郁积,要出大乱子的。

    只是今日一幕,远在潭州的刘涣没有看到,他够忙的,派出去招兵买马的兄弟伙已然慢慢归来了……

    话表两头,各开一枝。

    临安府,皇家宫殿之中,赵昚早早地被赵构请了过去,不晓得太上皇要干甚么?

    赵昚也是用心,他把十月间进贡过来的枣子封存起来,当日亲自选了一些好的,送给他养父去尽孝道、表关切。

    赵昚行了礼数,恭敬道:“父皇,此乃北边加急送来的大枣,孩儿上次见得父皇喜欢,便没舍得吃,将剩下的封存起来,今日又给父皇带来,您老尝尝罢。”

    赵构历来感慨这养子的孝心,所谓无微不至,见表入里。这太祖赵匡胤的血脉呀,比自家的还亲。当然,那是他没有子嗣的缘故,若他赵构有后,或许便无历史的今天。他温和道:“皇儿不必多礼,瞧你,为了讨好父皇,煞费苦心哟。那可不好的,要是误了朝政,失去的是天下呀。”

    赵昚一听,这看似无比平实的话语,却使其心中一怔,因为从赵构退居二线以来,从未对他说过甚么“朝政”的鬼话。今日却有些突兀的,说不得是他听到了甚么风言风语。

    但赵昚一代君王,城府极深,也是处理得微妙,淡淡一笑道:“只要父皇好,孩儿费点心算不得甚么的。父皇是不晓得,而今朝野之中,已然兴起了不少人才,我大宋开泰,无灾无难,朝政也是顺利得很,还请父皇宽心。”

    赵构“恩”了一声,极为自然,尔后道:“快过来坐下,融父皇好生看看我儿。哎……把这大宋的家底交给你,可苦了你了,你看,我儿都有白头发了。”

    赵昚见得养父关切,难免泪眼朦胧,这是他早已养成的习惯,除非是面对赵构,平实间与满朝文武相处,便是感人肺腑之际,也从不掉泪。哎,当个皇帝可不好受的,喜怒哀乐都要刻意隐藏下去,他已记不清楚自己何时没有流过泪了。

    赵构见他这般模样,呵退了一干服侍之人,语重心长道:“皇儿这可不好,你要是脆弱了,这大宋怎么办?”

    赵昚闻言,长叹一声,然后正色道:“父皇放心,家国不复,皇儿不敢脆弱!”

    赵构忽然道:“恩,那便极好!可你要记住呀,往来要成大事,可急躁不得的。老父曾听朝野怨言,说我儿近两年以来,贪功冒进,肆意用人,不听忠臣劝言……嘿,老父哪里会相信他们的鬼话,皇儿你说呢?”

    糟糕!赵昚一听这话不得了了,赵构且以“老父”自称,像个山野农家,故而亲近,可其所言之事,非同寻常,让其一时间难以捉摸。他悻悻道:“父皇,您老休得听他们乱讲,儿一直以来是小心翼翼的,任人任贤,都是深思熟虑。”

    赵昚听他辩驳,也不纠缠,淡淡道:“哦,皇儿不必紧张,为父只是随意讲讲,你我父子情深,为父能把大宋江山交给你,便是信任你的。这些年以来,为父从不过问朝政,你也处理得极好。为父还要指望我儿励精图治,恢复河山……若为父有生之年能回汴京去看看、能死在故土之上,那也算值得,也算对得起我赵氏祖宗了……”

    见养父情真意切,又有如此期望,当是最最真心的话无疑了,但弦外之音,或有催促赵昚之意,意思是说——你也看到了,老子也老了,若你有能力,便北伐恢复,早早还了故土罢……

    果然,赵昚闻言一个惊愕,起身恭敬而慷慨地道:“父皇宽心,实不相瞒,儿早已在做准备了的,今日就在父皇跟前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儿必定北伐!”

    他此乃意气风发之举,可却起到了反作用,突然之间,斗见赵昚怒斥一声,道:“哼!大臣们说你急功冒进,果然不假!你北伐甚么?你有那个能力么?上次的教训你忘记了么?你以为为父不知道么,你重用一些后起之秀,排斥朝中老臣老将,整日就想着北伐,你好大的心思呀!”

    赵昚恍然大悟,当刻肃然,暗道,“原来养父是在试探我,哎,咋地忘记了这茬,姜还是老的辣……”可他赵昚并不畏惧,因为到得而今,他已然大权在握,这天下是他的,就算赵构要有甚么动作,却不是那般容易。

    赵构见养子被怔住,复又长叹一声,道:“哎,算了吧,听说他完颜雍要做尧舜禹,你赵昚却要学勾践卧薪尝胆,看来传言并不为虚……父皇已经苍苍老矣,也管不得许多了,今日唤你前来,不是想教训你,父皇只是想提醒你,而今大宋之安稳来之不易,百姓安居,家国康泰,再也经不起甚么大的动乱,望你珍惜才是。今日且困了,你回去吧!”

    赵昚不敢多言,吃了哑巴亏,细声细语地补充一句:“此一时,彼一时,孩儿告退……”

    其归去以后,当场大怒,暗骂这些个满朝文武,不思进取就算了,还跑去告他的状。哼!告得了么?他赵昚还来了脾气,时人越是阻拦,越是诋毁,越是不看好,他便越有精神,越有干劲,非作一番成绩给他们看看、给天下人看看。

    终于在百无聊奈的岁月之中,年关又要到来,可惜赵昚没有口味,他家老二太子爷也不见来问安,更是烦躁了……

    好在刘三与刘珙终于来到临安府,并借了赵汝愚和一干朋友的情面,进了宫中,要去面见赵昚。

    赵昚听闻“佳音”,心情有所好转,便很反常地接纳了这两个官阶低下的臣子。

    刘三很是精神,见了赵昚,尽然行得军人之礼,赵昚也不气恼,忽感诧异,开口问道:“堂下何人?”

    刘三正色道:“末将山东历城人士,姓刘名江,祖父两辈都是军旅出生,曾追随过已故岳元帅,然已尽皆战死。前时被赵国公看重,收为禁军护卫,而今受陛下圣旨,做了潭州知州刘涣刘大人的亲随,为陛下在潭州练兵!”

    赵昚见他铿锵有力,不苟言笑,一派刚直之中,气势斐然,他赞叹道:“好一个刘江,原来是忠良之后!潭州军事如何了?”

    刘三道:“回陛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家大人曾对天立誓,说是不为陛下练出一支绝世奇兵来,他誓不罢休!”

    赵昚笑道:“恩,刘爱卿之忠勇,朕是了然的。却听下人来报,说你二人前来,是有要事要禀?”

    刘珙抢道:“正是!陛下,刘大人专程报了此函,呈于陛下,陛下一看就知!”

    赵昚道:“哦,这刘涣也是,自己不来,却叫你二人受苦!呈上来!”

    有公差小心翼翼,呈上了刘涣亲笔“总结”,赵昚打开初初一看,原来是说两件事情,一是讲他的土地变革;二是要钱,要钱的部分写得没有骨气,简直如泣如诉,像个娘们儿,他难免浅笑,觉得有意思。复又开口问道:“恩,这刘涣果然文笔斐然,其奏折堪为典范。还有其他事么?”

    刘珙答道:“回陛下,刘大人在潭州兴土地变革之法,颂杨陛下之美德,时民感慨,对天拜谢陛下恩德,特造万民伞一把,交于刘大人,转呈陛下!”

    赵昚笑道:“哦,是么?到底是湘楚之民送给他刘涣的,还是送给朕的?”

    这些话,很微妙,看似不经意之中,却暗藏惊涛波澜,刘三入世未深,不敢接话,却是刘珙老练一些,答道:“回陛下的话,刘大人曾说了,他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很是感激陛下厚爱,刘大人还说了一句俗话,下官不知当不当说?”

    赵昚一听,这刘珙倒是有意思,说话很有技巧,往往避重就轻,当即应允道:“但说无妨!”

    刘珙道:“刘大人曾言——他的就是陛下的,陛下的还是陛下的……”

    满朝闻言,忍俊不禁,这状元郎的话哟,说得即是俗气,又是好笑。

    赵昚也被逗乐,欢喜道:“呵!这小子,倒是会讲话得很。行了,将那万民伞呈上来吧,回去传话给刘涣,说他的心意朕已然领了,叫他好生为政、好生练兵,莫要被‘外界’所闹!”

    刘三与刘珙齐声道:“遵命!”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又和百官寒暄几句,赵昚再次陷入孤独之中,刘三与刘珙被安排在临安府的驿馆里……

    赵昚有了机会细细品汇刘涣的奏折,他很开心,因为他一直以为,能读刘涣的文章诗词,都是一种享受。

    他再次感动了,以前听了风言风语,对刘涣也不理解,而今见了他亲笔之辞,感慨良多。

    刘涣分析了大宋今时之土地状况,无疑有几点尤为突出。

    一是土地之私有形势大力发展。主要表现为:土地买卖盛行、土地兼并大发展、私田数量大大超过官田、同时出现了明确为土地兼并辩护的言论。

    二是土地所有权频繁转移。由于土地买卖盛行,“人户交易田土,投买契书,及争讼界至,无日无之”,从而带来土地所有权频繁转移,使地主阶级具体成员经济地位经常变动,这成为大宋社会的突出现象。连那信州的辛幼安也曾说过“千年田换八百主”的话,朱熹也讲过,“人家田产,只五六年间,便自不同,富者贫,贫者富”等等。

    三是土地所有权的日益集中与土地经营的日趋分散。土地自由买卖下的土地兼并,使土地所有权呈现强烈集中趋势,但由于土地所有权的频繁转移,就使兼并所得土地越来越细小和分散。

    四是官田的私田化。朝廷通过各种方式将官田转变为私田,或是通过各种类型的售田变为私田,或是通过赏赐官僚地产而变为私田。或是采用与地主相同的地租剥削方式来经营官田,宋高宗就说过:“朝廷拓地,譬如私家买田,倘无所获,徒费钱本,得之何益?”

    这些现象,有利有弊。而刘涣的土地之法,就是要把所有的土地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从性质上根本性地确立了土地之专属权。然后再统一划分,不论贫富、不论贵贱、不论寡众,皆以户口而论,把土地打散,分给各家各户,让老百姓自己去管理,一来极大地提高了积极性,耕种起来又归属感,有了收成以后,再给朝廷上缴“公粮”或“公粮款”。二来形成双赢之局面,而不造成朝廷财富的外流,特别是地主与大户之家、官宦之后,也得上缴公粮和款项,一视同仁,天下一统,天下为公!

    赵昚再看刘涣所呈交的具体数据,成效也是喜人,看来才初初一年,已然见了成绩,此法可行!虽然冷落了一些富贵之家,剥夺了一些官宦之后的利益,然一切皆为家国故、皆为天下故……

    赵昚幡然悔悟,长叹一声,道:“刘爱卿,朕晓得你的苦心了……”而后又呼唤一声,急道:“来人来人!”

    有得官吏行来,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赵昚道:“请了户部尚书来,速去!”

    不多时,户部官吏来拜,赵昚废话不说,慷慨道:“拟旨,划拨白银五万两,一分不少地交给潭州刘涣!”

    尚书惊道:“回陛下,五万……五万两……这……臣请陛下三思!”

    赵昚道:“哼!你敢违抗不遵?”

    那人见他动怒,夹着尾巴称是,不明所以地走了……

    嘿,五万两银子,那真是破天荒的大数字哟,刘涣若是得到手里,还不乐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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