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是看不到了,那是金人的地盘。好在长江还在,却成了宋人聊以慰藉且沾沾自喜的屏障。

    刘涣而今亲临潭州,闲来无聊,寻到湘江北岸,负手独立,举首望着九月间天空,碧蓝蓝地没有尽头。忽然,一只山鹰,乘着落山风振翅而下,复又疾驰而起,划过闷热而躁动的气息,惊得众生心中一怔,暗道这个时代怎么了,要动荡了么?

    “三哥,潭州的稻子要成熟了,农人的反应如何?”刘涣也不回头,朝身后的刘三问道。

    刘三这几日以来,时不时地隔三差五不见踪影,但时而晃眼之间,就会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刘涣身旁。他有任务的,便是去收集天下间的大小消息,但凡有用的,都会给刘涣总结出来。

    却说今日秋高气爽,他早早寻到了涣哥儿身影,可见他沉思,不忍打破,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直到而今刘涣问及,他才正色道:“大人,自从土地分到农户手中以后,是大有改观,今年又是风调雨顺,收成喜人。我实地走访过了,农人们说今年之收成,堪比去年高了三层不止。都在对你感恩戴德呢!”

    刘涣平静如水,淡淡地道:“照你说来,这土地变革之法,到底行是不行?”

    刘三答道:“自然是行的,只是而今头一年,好多事情并未上到正轨,等来年,一切必定翻天覆地。”

    刘涣道:“翻天覆地?你敢用这般辞藻?”

    刘三自信地笑道:“嘿!有何不敢的,民心所向嘛。”

    刘涣点头称是,再问道:“射手去了襄阳府,不知他找到丘处机没有?近日北边又有何动向?”

    刘三道:“这便是我今日要来向你汇禀的大事!”

    刘涣疑道:“怎地,老三在北边又乱来了么?”

    刘三道:“这倒不是,您听我慢慢道来。大人,却是完颜雍有动作了,沿大江北岸隐隐之间派驻了好多兵力,怕他要开打!”

    刘涣道:“哼!这有甚么,算不得大事的。无非是到了年尾收成之际,金人又该向我大宋索要进贡之物了。”

    刘三反驳道:“不是的,绝非如此简单!大人,却说完颜雍听得探子回报,见我境地大江之上禁军往来,多有运输事宜,路线从夔州一直到南京;再有,金人听说鄱阳湖一带,忽然间异军突起,声势好不浩荡,把周遭匪患全尽灭了个干净。金人再探之下,就发现是辛弃疾所为。嘿,涣哥儿哟,辛幼安的名声在我大宋或许不够响亮,其人也不被重视,埋没了好多年。但在金人眼中,却把他辛弃疾当成了一个人物。据说曾有人向完颜雍建议,叫他‘命’官家把辛弃疾掉到北边去,可完颜雍疲乏与战争,一心只想着稳步发展,壮大金人,故而没有放在心上。可殊不知,金人探子的汇报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将大宋而今之动向全尽统计了去,就连你涣哥儿的名字也传到了北边……最重要的是,大江沿岸,宋金之间的矛盾这一两年来越发恶化,多有刀剑相向之举动,许州以南等地方,百姓集结造反,把金人搞得头大……源于这许多原因,完颜雍下了命令,从今年七月间开始,在京兆府路、邓州、唐州、蔡州、颍州甚至是泗州等地,逐步派驻了兵力。像你我以前去过的许州等地,更是不消说的,重甲兵、骑兵、步兵、火器长矛、烈马战车等,应有尽有。金狗这般举动,说是巩固南防,为图大金安泰之发展、创千古先河之伟业呢。******,哪个相信他的鬼话了?连那朱仲晦一介文人,都在写文章怒骂金狗,说他完颜雍这是不要脸,他要学尧舜禹,也随他去闹腾……”

    刘涣道:“恩,这朱熹倒是可爱,见得守孝期即将圆满,就要开始给自己造名声,听说他和陆九渊之辩驳越发激烈了……对了,于此金人动向,官家如何应对?朝廷如何议论?”

    刘三道:“涣哥儿,说也奇怪了,官家不仅没有甚么动向,还早早地把今年进贡物资送到北边去,同时派遣使臣前去问好,说大宋永远是大金的附属、永远是晚辈,叫完颜雍放宽心,大宋永远不再言战,更不可能反了大金。说是派的史浩前去,哎……涣哥儿你说,这官家真是堕落,半点血性也没有的,禁军全收在了南京建康府,且不派遣过去巩固北防,当真寒了天下黎民之心呀……”

    哪晓得刘涣闻言尽不悲伤和幽愤,反而哈哈大笑,前颠后仰。

    刘三不解道:“涣哥儿,你笑甚?”

    刘涣道:“三哥啊三哥,官家这是对的,他是想屈膝而起,一跃惊人!恩,对的,而今双方平息多年,势力不清,大宋且无完全准备就绪,这般情况之下,说点宽心的矮子话,是和合适的。”

    刘三听闻突有所悟,沉吟道:“难不成,此乃疑敌缓兵之计?”

    刘涣笑而不答,转移话题道:“嘿!这些问题是大问题,不是你我该想的,放心等着吧,该来的迟早回来,风云涌动,要变天了!”

    刘三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沉迷不语,仿佛他这个“管家”,等着北上也等了好多年了……

    刘涣笑道:“三哥,你沉默作甚?嘿嘿,你看看,我这些房子建得怎么样?一众设施又建造得如何?”

    刘三醒悟过来,放眼朝后方看去,正见得湘江北岸、长沙城郊,一排排的砖瓦房或整齐、或错落、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半点规律没有、半点讲究没有。最怪异的是,房子的上面看不到瓦片,全是刚刚栽种上去的杂草和一些灌木,若长出势头来,旁人尽不以为这是一些房子,而是一派杂乱无章的灌木丛。

    他再看那些个坑坑洼洼的设施,一堵一堵的小高墙、一张一张的铁丝网,铁丝网的下面全是尖锐的石子儿、又有好多云梯一般的设施、莫名其妙的一些单双杠,看也看不懂……

    刘涣见他不说话,催促道:“嘿,问你呢?”

    刘三这才一个惊愕,吞吐道:“这……不是……涣哥儿……我,我答不出来呀,你这些东西,我没有见过。”

    刘涣笑道:“你当然没有见到过的,这是我即将来张大吉的潭州军校。这些房子,全是营房、兵器房、又有许多是特种训练的必要场所,比如‘心里训练室’、比如兵器加工坊、比如机要监管处……至于那些个杂七杂八的设施,全是用来折磨和训练人的东西,你别小看了它们,运用得好,能拦住不少英雄好汉呢。”

    刘三这才恍然大悟,惊道:“天了,这般大的规模,你这是要练兵了么?”

    刘涣铿锵道:“错!我刘某人,只负责练将!******,你是不晓得,这些个设施,花尽了老子所有的钱,便是潭州的积淀也一干二净,刘珙差点没找我拼命呢。”

    刘三道:“额……这还算好的,有湘江两地学子为你提供免费劳力,否则开销不可斗量。”

    刘涣道:“正是!这军校的建成,离不开湘楚之地的寒士子,正是有了他们,才有了而今成效!”

    刘三道:“叫什么名字呢?何时开学?”

    刘涣道:“名字就叫‘讲武堂’!开学嘛,得等到黑娃和老三他们回来之后再说!”

    刘三道:“讲武堂?这名字倒也好!可是……可是涣哥儿,单单似你这般建筑,固然了不起,规模也是不小。但要容纳下湘楚两地之学子,恐是不足的。再说了,到时候老三和黑娃他们招兵回来,又安放在哪里?”

    刘涣笑道:“三哥,你这就错了!”

    刘三皱眉道:“何错之有,还请赐教!”

    刘涣道:“嘿嘿!我适才不是说了么?我这讲武堂,是练将之地,可不是练兵之地!至于寻常兵卒,就安排在洞庭湖的东、西、南三面。沿洞庭湖边留下的土地,以后就用来养活他们。到时候,你这个大管家可得忙碌了,但凡一切吃穿用度、一切训练器材,皆由你和张栻负责,刘珙嘛,就处理潭州大小政务罢!今年一过,老子又要‘不务正业’了!”

    刘三闻言,只感压力山大,道:“那……此讲武堂用来练将,哪有这么多的将?还有,那洞庭南岸,此刻一片荒芜,居所也没有半个,若来人,怕应付不及的。”

    刘涣道:“其一,将都是从寻常兵卒里产生的,我这里的将多不多,取决于来时黑娃与老三他们的兵练得好不好;其二,就你所讲的洞庭湖边的基础建设,也正是我发愁的事情,而今才到起步阶段,钱财却不够用,看来是时候给官家打报告了。洞庭湖边的驻军,我将来要分成几个部分,有骑兵、步兵、水军、弓箭手、车弩手、火炮手、火枪手、侦查营,还有养马的地方,养犬的地方,加工与制造武器的地方……我就不信了,给我三年时间,搞不出一支新型的军队来!”

    刘三哑口无言了,只觉得涣哥儿的心太大,想法也太疯狂。这些都不重要,他刘三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他最担心的是钱的问题,既然刘涣选他做了管家,他便要未雨绸缪。其沉吟片刻道:“可是涣哥儿,要是官家不给银子,只怕单单靠潭州之税收与湘人之支持,你这大业建不起来的。”

    刘涣道:“所以说了,趁现在官家还信任我,我要赶紧把今年土地变革的成效夸大一番,给他陈词赞扬一番,然后赶紧要钱,越多越好!三哥呀,这件事情,必须由你和刘珙去做!”

    刘三道:“那你呢?你不去临安府亲自汇禀?”

    刘涣道:“嘿嘿,我与圣上的相汇,要适可而止,不到大时机,不敢轻易叨扰!”

    刘三纳闷道:“何为大时机?”

    刘涣道:“比如上次的科考算一个,至于下次嘛,可能得等到两年以后了,要么我去找他,要么他来找我。”

    刘三更是糊涂,问道:“涣哥儿,这里没有外人,你这话我能听,可是当着刘珙与张栻的面,可不敢乱讲的。再说了,官家乃真命天子,怎可能来潭州见你?”

    刘涣笑道:“呵!你等着看就是了!算了,这些话且不说,魏伯他们出去也有许久了,咋一点动静没有?”

    刘三道:“哎哟,我的大人额!你不晓得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黑娃和老三早不服气,就是要等这样一个机会,出去拉一支队伍回来,相互比比的。当时我等兄弟被你派遣出去,年三十都没得过呢。”

    刘涣安慰道:“怎么?还再气恼我?哎……好三哥,我承诺过的,今日剥夺你们一个年三十除夕夜,来时还你们一个万古千秋,芳名远播!”

    刘三笑道:“与你说笑的,自家兄弟,我们若不懂你,还有谁懂你了!”

    刘涣道:“哎,算了,你我兄弟情深,说这些作甚?我得去洞庭湖看看了,而今九十月份,正是加工急赶的好时机,再过两个月,风风雨雨越发多了起来,再加上天寒地冻,怕不好操持!”

    说完不做停留,一扬马鞭,沿着湘江北去,不多时来到洞庭湖畔。免费提供劳动力的“志愿者”们见他到来,自然蜂拥而至,嚷嚷着要他讲“围湖造田”的厉害性……

    刘涣也不私藏,以“天地人和”的大道理,再加上古来实际之典例,充分阐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科学发展观”。

    所得成效也是极好,他心中难免感慨,要想洗脑,学生时代是最好的时期,等被凡尘俗世弄得混浊以后,别说洗脑了,连观念传输也是难上加难的。

    因为他心中清楚得很,人永远不能纯真,一不小心就会混浊,如果你是一个从混浊之中醒悟过来的人,要想做一些大事,那便请你去骗那些个还未混浊的纯真之人,等你骗了他们,再由他们去骗别人,如此以点成面,当你骗的人越来越多,则你距离得到天下就不远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话不多说,恰如刘涣所讲,时间一晃两个多月,冬月间的冷风吹来,搞得人很不自在。好在洞庭湖边的基础建设赶造了出来,质量虽然差一些,以后慢慢加以修葺、加以扩张和改造,也就能顺应时势……

    可刘涣最担心的问题来了,因为到了而今,他真的是山穷水尽,半点银子也拿不出来。刘珙整日对他板着个脸,说他这人最轻狂,眼高手低,将所有积蓄用在一些建造之上,半点用也没有,搞得劳民伤财,被天下人看了大笑话!

    刘涣不好与这老头瞎掰,转身跑去岳麓书院讲学。通判见他被骂就跑,长叹一声,腹诽道:“若非你是知州,又兼任此间节度使,老夫定好生教训你一番!”

    刘珙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因为涣哥儿跑出去以后,便再没有回来会面,把一摊子烂事破事留给了他……

    变故是出现了一个清早,刘珙堪堪起床,只见得府衙前前后后尽被老百姓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他好不震惊,以为是那些个被剥夺了土地的人又来闹事。

    其正要差人去请刘涣,却见得几个老人行礼呐喊,却道:“烦请通判大人汇禀刘知州一声,潭州父老今日来访,务必请他一见!”

    刘珙一听是找刘涣的,心底大气一落,暗道“还好还好,这些人倒晓得冤有头债有主”。他赶紧道:“老乡们莫急,融珙前去岳麓书院唤我家大人归来!”

    差了快人快马,消息传到刘涣哪里,刘涣也是一个惊愕,暗道,“莫不是那群刁民又回来了,这可不好办哟。”

    然民意大如天,他也是没有法子的。乡亲们点名要见他,他也只好快步而去……

    可他错了,这些人全是分得土地的人,见得今年收成极好,要前来拜谢刘涣,刻意给他送了两件礼物为答谢之礼,一件是一面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天下为公;另一件便是一把万民伞……

    刘珙见得这一幕,心中很不是滋味,早晓得如此,适才就不该避让乡亲们的。

    有代表之人拜谢刘涣,颤抖道:“刘大人,我潭州父老得你恩惠,倍感大恩大德,各县各乡自发组织,今日刻了牌匾一块,造了万民伞一把,献于大人,聊表我湘人之敬意,还请大人收下!”

    刘涣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嘿嘿傻笑,心中欢喜无比。

    刘珙怕他出洋相,赶紧推他一把,他这才醒悟过来,急道:“哦……不敢不敢,都是小子该做的,乡亲们不必这般动众,涣受不起呀!”

    时人听他谈话,自称“小子”,半点架势没有,这刘大人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平易近人,亲民爱民。

    后来,在一番推迟之下,刘涣终于不再虚伪地接过了两件东西,又与乡亲们拉了家常,现场吃了人家的新米做的米粉,还收了好多鲜鲤鱼、猫儿笋,更有妇人之人,想为自己女儿搭红线、搭“天线”,便把甚么新衣新鞋新刺绣送给他,说是自家女娃做的,一片孝心,要请父母官无论如何接下。

    刘涣好不享受,一口吞着食物,一口赞叹道:“恩,好吃好吃!且收下吧,且收下吧……”

    拜访之人完成了心愿,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路上不断炫耀。

    “嘿!刘大人受了我家女娃的鞋子了。”

    有人不服气道:“那有什么,人家刘大人是读书人,才华最好不过。鞋子这些都是凡物,我家女娃送给他的,可是一首诗词呢……”

    是夜,刘涣不免不休,奋笔疾书,写成一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起伏跌宕的奏折,用蜡封好以后,盖上官府大印。

    等到翌日,他召来刘珙和刘三,把这封奏折递给二人,又叫他们把万民伞带上,快马加鞭去了临安府,他要给赵昚表忠心、要银子……

    风起青萍之末,来时无声无息,等到一晃眼,终将成惊天泣地之大势,造势者或成英雄,引领潮流,顺势而去,****个天时地利与人和。但一不小心,又或被潮流所淹没,成了昙花一现的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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