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余温终究是留不久的。却已如同刀刻一般刻在了他的心之中。黑暗之中,又并无烛火,他并不能看清楚封逐月此时此刻的面容,他却始终注视着封逐月,仿佛那张面容早也一同刻在他的心之中,他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记。那早就是他的一部分。

    “真舍不得。”又是许久,他在黑暗之中喃喃自语道,他的语气纵然带着些许失落,却已算是极为平静了。此时此刻,他仿佛在一瞬间又变回了最初那个不知欢喜悲哀的那个人。他仿佛第一次同封逐月见面时那般,他并不知眼前之人对自己而言竟会这样重要,也不知离别是怎么样让人痛苦的滋味。

    他真想……真想……

    真想自己能在这一刻变回那个无悲无喜的自己。可惜他所表现出来的平静终究是短暂的。他觉得骨髓和血液都在沸腾一般,竟是前所未有的折磨。

    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的确已经平静下来许多。他只是在临走前一刻又想到了许多事情,想到那段平静的时光里每日都是些慵懒琐碎的事情,也会想到封逐月面露愁容的面庞,想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想到太多太多……

    一瞬间,回忆竟似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他的心情却是的的确确越发平静下来。手心的余温早就如同没有眷恋便南飞去的大雁们,而他也将要踏入自己的归途。

    他曾经因为想到这一日的到来就倍感悲伤绝望又或满心仇恨痛苦,此时此刻,他竟是释然了。

    他想着,也许事情真的会是飞影说的那样。他才十三四岁啊,他的人生如此漫长……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的事情谁会知道呢?也许有朝一日他能碰上一个比封逐月还让他在意的人。

    会吗?真的还会有一个人让他如此在意?

    他从封逐月身上感受到最多的有时候并不是世人皆有的欢快,反而是一种仿佛早就经历了世间种种痛苦磨难之后的沧桑和淡漠。他也不知封逐月这样一个年不过十来岁的幼女的身上为何会有这样多的秘密。这俨然也是他一直都想要知道的……这也是他曾经同封逐月说的,他和封逐月的……共性吧?

    此时此刻,他俨然再也没有机会问下去。也再也没有机会陪伴在眼前这人的身边。他终究还是要违背自己在封逐月身边立下的诺言。又或者该说,他本可以不欺骗眼前的人,他却自私自利的为了短暂的温暖而欺骗了封逐月……而这一日终于还是到来了。——这一日,他即将失去自己通过欺骗得到的所有的短暂的温暖。也许有朝一日封逐月总会知道一切的真相。若是可以,他宁愿封逐月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事情。但他并没有资格这样想……他想着,眼下这样其实未必不是一个好的结局。纵然悲痛,纵然遗憾,纵然失落,却也并无反悔之意……

    有些人能遇上便已是一生的幸事了。

    黑暗中,他将系在头上的头绳尽然解开,漆黑的长发披散于肩头,他换下了身上的女装,将那套衣服整齐地折叠又放好。他不再穿女子穿过的袄裙,也不再扎少女的发髻。他换上了一身漆黑的长袍,长发却未曾再扎起来,他仿佛宁可就这样披散着一头长发。一瞬间,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是一身黑衣的少年,披散着长发,在黑暗之中,如同炼狱修罗一般,他的周身满带着冰冷淡漠和隐隐杀气。他将最后的温柔尽然留在这里,也将所有的眷恋留在这里。只带上那份痛心却难以割舍的记忆。

    “逐月……封逐月……”临走前,他还是最后一次年起封逐月的名字。他的语气很平静,深夜中,万物早就陷入安眠,唯独他,像是被禁锢住的野兽,被困在这无垠又不知何时就会明亮的深夜之中。这仿佛一个死局。如今,他却要亲手将这一切打破。他在最后用手掌抚摸了封逐月的眉心,在她耳边无声道:“再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他甚至不敢做出什么承诺。纵然封逐月此时此刻根本不会听见他说什么。他却还是卑微地不敢做出什么承诺。他只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他却是在那里伫立了许久。他想着他有时候也会一整夜守在封逐月身边,或者半宿半宿守在封逐月身边,一直这样等着,等到天亮的那个时候。这一次,他也一样这样等待着。直至天快要亮的那一瞬间,外边已经隐隐照进一些朦朦胧胧的光,屋子里没有烛火,却也能看得清楚一些了,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想转头去看封逐月的脸。早在很早之前他从来不知有朝一日他也会有这样的眷恋。此时此刻,这份眷恋却让他心痛。他选择离开,不只是因为和赫连文之的那个什么狗屁约定。离开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却也是迟早的事情。

    直至一道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耽误了太久的时间。这一刻,他毅然离开了。

    再没有回头。

    不多久。

    天却是真的蒙蒙亮了。

    封逐月每日都起来的极早。天隐隐绰绰快要亮了的时候,她大概便要醒来,这些时日里,一直都是这样。天气虽然越发冷了,她却早就习惯了如此。

    这一日,天蒙蒙快要亮的时候,她其实就隐约快要醒来。她记得自己似乎迷迷糊糊睁开眼过,屋内依旧很昏暗,看不清什么的样子,却也不是真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那个时候,她仿佛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也记不起。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对她而言这俨然又是新的一日。只不过封家近日来一直太平无事,这年末也快过去了,再几日便终于要等到春节了。封家在春节前宴请了一日,再要宴请便要逢着春节初好几的时候,封逐月对这些也不大清楚,总归这几****又要平平静静的过了,院中的事情自然会有木玉操持,那些大事小事都是不需要她担心的,木玉办事素来极好,院中的丫鬟们也都聪明,实在需要她拿主意的事情素来不多,她闲暇的时候又可以喝喝茶弹弹琴打发打发时间,倒也不会觉得无趣,因着身边还有锦瑟可以陪她说话,其实她每日清晨仍旧还要起来练武,也都是锦瑟陪着。锦瑟既是她的师傅也要陪着她一块练武,但锦瑟却是素来不会抱怨的。便是封逐月时常弹琴给锦瑟听,锦瑟总要说自己根本听不懂,却也未见锦瑟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封逐月和锦瑟越发亲近要好,时日渐长,她对木玉也越发疏远了,平素里也只一个锦瑟陪在她身边。她却觉得已经足够了。

    封逐月觉得她那时候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的身影其实很像是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锦瑟。若是锦瑟,那却便也没什么稀罕的了,但封逐月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像。该如何说呢……那分明像是锦瑟,但她却又记得那人一身漆黑长袍,一头长发披散,看着身形却像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锦瑟却自然不会一副少年似的打扮。

    总归都是她的猜疑罢了。

    封逐月醒了,也正是时候,木玉带着人进来为封逐月梳洗。身边没有锦瑟,封逐月却也未曾在意。因为平素这个时候锦瑟也是一样不在的。伺候她梳洗的总是木玉。但等着她梳洗完了,想来锦瑟自然会见来。

    天是一副刚刚亮的样子,木玉推开了窗子,屋内亮了许多,外边的天色看着还不错,木玉笑道:“想来今日该是个晴天。再晚点这太阳也要出来了。”

    木玉经常如此,封逐月未曾如何在意,但听着是个好天气却也高兴,又想到了什么:“再过几天便真要到春节了。院中还差什么,今日不妨去到外边瞧瞧。”封逐月这话俨然是有要出到外边去逛街的意思。木玉听了心下自然高兴,但又寻思着临近春节,院中的事情都要亏着她来打点,这段时日里该要置办的事情一样也不能出了差错,总归封逐月看重她,她也不敢疏忽了,再则她若是做的不好不讲究,也是折了封逐月的面子,除此以外自然还有许多讲究,她思来想去:“奴婢倒也想陪着小姐去,只怕还是去不了了。院中的事情,奴婢可疏忽不得。小姐不妨让锦瑟陪着小姐去吧。”木玉本是不想说起丫鬟锦瑟的,想来也唯独如此,如是说着,心中又觉得有些不舒服的滋味,也都压下去了。

    封逐月倒也未曾听出其中有什么不是滋味的,只因为木玉素来聪慧,这一点封逐月也素来清楚,她只笑道:“往后机会多着呢。其实我也是觉得有些乏了。院中之事全然交给木玉你来打点我最是放心不过了。今日便叫锦瑟陪着去也罢。往日再一道去,到时木玉你若是看重什么,我自也不会吝啬。你同锦瑟都是我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没有厚此薄彼这么一说。”

    封逐月话虽这么说,木玉却也不是不知自己和锦瑟到底谁同封逐月关系更近一些,她本也没必要为这等事情多想,封逐月看重她,这一点她素来都知道,她也没必要为了别的事情同那锦瑟过不去。更何况那锦瑟给人的感觉也不是好惹的,只想着锦瑟看封逐月的目光总是异样的很,却也不知封逐月又可曾发现什么,木玉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却没少为了这事情不安,想着那日锦瑟还主动同她打招呼,总觉不对劲的很,却也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那事情终究也还只是一件小事情,特意记着也是一样不好。可惜她又没法不在意。这些心思,她都半点不敢说给封逐月听,只小心翼翼为封逐月梳洗又梳妆,一面笑道:“等会锦瑟来了,小姐再同她说这事情吧,能陪着小姐出去,她定然也会高兴的。”

    “只怕也未必。”封逐月却是想着上次同锦瑟在那城外街市上看东西,她拿了什么新奇玩意给锦瑟看也不见锦瑟觉得高兴,她便不禁笑了起来:“我看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似的。也不知她喜欢些什么。”

    封逐月这话才落下,木玉更觉心中一颤。事情可不是封逐月说的那样吗。锦瑟那个人,总是看着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也不知她喜欢些什么……

    她喜欢……

    木玉的心中却是有了一个答案,她却是不敢说的,平素若是开开玩笑倒也不觉得如何,如今越想着越是不对劲,反倒一丁点玩笑也不敢说。只因为她觉得锦瑟喜欢的,该是封逐月。

    木玉只笑道:“锦瑟姑娘喜欢什么,除了小姐,又有什么人能知道呢?”

    她那话说的玩笑一般,封逐月却又知木玉这话是说锦瑟的性子冷漠,但她知晓木玉说那话也并无什么坏心,心中却还是觉得隐隐有些不舒服。却只笑了笑,也不说话。心中想的却是,自己仿佛还真的不知道锦瑟喜欢些什么。

    她说将锦瑟当做姐妹,当做好友知己,可她竟然不知道锦瑟到底喜欢什么。如此一想,她又觉惭愧起来。

    封逐月想着,不禁低声道:“其实我只怕也不知她究竟喜欢什么……”她想着锦瑟似乎总是在她身边,也有时候封逐月的觉得烦了,便不让任何人在自己眼前,这个时候锦瑟多数也是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就是说,她其实仍旧守在封逐月的身边。是啊……她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封逐月的身边。也有时候封逐月会让她听自己弹琴,同她谈天说地,同她一起喝茶……

    她似乎才想到,那个人比任何人都距离自己更近一些。那个人也总是跟随在她的身边。也是如此,那个人还有什么时间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吗?便是木玉这般繁忙,其实也是有时间闲下来喝喝茶看看书,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而锦瑟真的有时间做她想要做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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