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竟然是如此的认真又如此的坚定决绝,叫人不好拒绝。飞影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月色下,他的目光仍旧注视着眼前之人,那是一张平静而带着一种复杂感情的面容,他能从那张脸上读出太多的感情,例如不甘心,例如害怕,例如固执……

    许久,飞影竟是轻笑一声。他此时此刻的笑容本是极是突兀的,朦胧的月色,他的身影在风中摇曳着,冷风吹拂他额前的碎发还有略略宽松的衣袖。他仿佛半点也感觉不到冷意,这样一个素来无悲无喜一样的人,却原时常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他的笑容竟是那样干净得仿佛不沾染一丝尘埃,用这样的语句去形容一个淡漠至极又年长的人本来是不妥当的,此时此刻,锦瑟看着那张笑容,脑子里竟也只想到“干净”二字。那样干净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笑容,仿佛孩童一般天真,却是在一个比他年长许多的男子身上看见。固然飞影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年轻。飞影却是一个冷漠成熟的内敛的人,更是一个经历太多事情的人,他有着太多的阅历,本不该会有那样的笑容,可是月色下,竟仿佛没有什么比他方才那样一笑还让人觉得舒服的了。仿佛这四周的树木也好,花草也好,景园也好,楼台也好……所有活物和死物,都比不上这简简单单的一笑。这样的一个笑容,本不是那种耀眼夺目的笑容,却竟然叫人生出这么多的感叹。

    锦瑟只觉心脏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极难形容的感觉。他还未来得及多想,又听飞影缓缓开口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我若是非要知道一个缘由。你又如何。”

    飞影说那话时候的语气是十分平静的。

    他说出方才那个问题,就教锦瑟很快又想起他早先问过的那个问题。竟然是如此的相似。

    锦瑟暗暗皱了皱眉头,似乎已经被飞影的这个问题难住了,但很快他便又勾起嘴角笑了,恭恭敬敬道:“飞影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他的语气听着虽然恭敬,却也一样带着几分嘲弄的味道。只是他要嘲弄的人其实并不是飞影,而是他自己。他偶尔朝着远处天边看去,看着月亮还挂在半空之中,看着天色仍旧如同墨色一般,他便不禁在心中感叹,还好,天还没有亮。但天总是会亮的。他只要一刻不看着天空,总觉得下一刻天就要亮了。他竟然害怕天很快就亮,因为天亮之后,谁也不知道第二天又是什么样子。

    “若是要你亲口说出呢。”飞影说这话的语气依旧极是平静,却又是带了一种不容反抗的威严的。

    锦瑟却是冷笑一声,并未回答飞影的问题。他想,原来飞影也要嘲弄自己吧?以他这样的身份,竟然不自量力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这的确是可笑之极的。其实便是没有赫连文之,以他这样身份……他和封逐月之间,也一样是不可能的吧?他其实也不知自己和封逐月之间存在多少可能,只是若没有赫连文之从中阻拦,事情总是不一样的。

    此时此刻,他也并没有多想太多的时间。飞影的话让他不禁后退了一步。他只觉飞影是是在逼迫自己。那样的步步紧逼叫他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我又该说些什么?飞影大人想要听到的又是什么?”

    飞影未曾回答他的话。他只看着锦瑟嘴角的笑容已有些扭曲,那张秀气的面容此时此刻给人的感觉却有些狰狞,他仿佛一个绮丽的艳鬼一般,一张精致秀气的面容竟然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和凄美。仿佛飞影方才那话给了他莫大的打击。飞影也不知自己是否问错了什么。

    “飞影大人又为何要关系这些?”锦瑟又是冷笑一声,问道。

    飞影仍旧不曾开口,他的睫毛又一次微微颤抖起来,他是微微低着头的,叫人看不清楚他此时此刻的神情和面色,他本来并不像是轻易就会为什么事情动容的人,他仿佛却有许多的无奈和小心翼翼。

    锦瑟却是无心去观察这些的。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还请飞影大人代我转告一声……也许飞影大人会觉得可笑。但是既然飞影大人已经猜测到了,那我也不需要隐瞒什么了。这事情的确与封逐月有关。但是我与赫连公子的约定,只怕不便说给外人听。只求飞影大人代我转告赫连公子……”他字字句句都是极为真诚且带着恳求的。

    飞影似乎看了他一眼,许久才道:“公子说过,他早知你会说这样的话。公子说昔日约定的事情他已经达成,至于那之后的事情却是与他无关的。你便是要与他当面说,那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原来赫连文之竟然是早就将一切事情都考虑周到了?如此想着,锦瑟竟觉整个心脏都徒然如高楼一般崩塌。他似乎就这样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也并无什么过于惊讶的表现,仿佛这一切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纵然如此,他又仍旧无法轻易接受,故而他整个人都愣住,也不知道要如何才好,他无助的仿佛一个孤苦零地无处可去又一无所有又无能为力的孤儿,此时此刻,他却要就此失去唯一属于自己的一份温暖。这纵然早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却要如何接受?

    十几年来无悲无喜的人生,如同木偶一般受人操控的活着,隐瞒真实身份低贱卑微才得以苟且至今,纵然可以自由了,却又要放弃唯一的一份温暖。这世间的事情是否注定不能两全其美,又或是他的一生都注定要有那样多的不幸?此时此刻,他只觉百感交集,竟也不知悲痛又是什么。

    “那我若是不从呢。”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中闪过一道杀气。

    飞影听过那话,先是一惊,随后却是十分平静道:“若是如此,庄主的手段,你该是知道的。你已经吃过一次那样的苦,难道还要第二次?”

    锦瑟知道自己纵然在飞影面前耍横也是无用,反而,飞影的态度是那样的平静温和,若是换了赫连文之站在他面前,他现在只怕真的不知道怎么死的吧?

    他和赫连文之之间的所谓约定,本也算不得什么。赫连文之要除去他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情。他和赫连文之之间的力量悬殊太大。他根本没有什么资格多说什么……

    其实早在这之前他就做过很多的预想。这件事情一直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悬在他的心中。此时此刻,他竟然反而平静了下来。

    飞影问他:“你真的那么喜欢封逐月吗。”

    他的问题似问题又不像是问题,仿佛随口一问,也听不出太多感情。锦瑟却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回答。飞影又说:“你现在终归也只有十三四岁,人的一生却是漫长的。漫长……”他说到这儿却是稍稍顿了一下,因为他说人的一生却是漫长的,他心中想的却是,人的一生漫长却也短暂,他也分不清楚人的一生到底算是漫长还是短暂,“以后会经历什么,尚且无从得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终究只是过眼云烟,烟消云散,无从可寻……只不过,现在说是与不是,为时太早了。”他如是说着,又是柔声一笑。他原来本就没有半点嘲笑眼前之人的意思,他这一番却也让锦瑟楞在当场。

    他不曾想飞影不但不嘲笑他,竟然还来开导他?他是真的惊讶。他也真的不知飞影原来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悲伤却又满含真理的话。

    是啊……一个人的一生,总归还是漫长的……毕竟他才十三四岁罢了,往后会经历什么,尚且无从得知……

    可是,此时此刻,这样的话听在他耳中,他却并不觉得如何暖心。只因为此时此刻的他根本听不进什么劝导的话,他内心的痛苦,也不是旁人所能感受到的。

    纵然如此,此时此刻他却还是说了一声“谢谢”。轻声说完那两个字,他竟然是缓缓转了个身便至此离开。他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走每一步的时候他都下意识想去看看天是否快要亮了。他之前还在想着这一夜晚似乎格外漫长,此时此刻他却又很不得天不要亮才好。只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一点他是早就知道的。天总是会亮的,等到天亮的时候,又是全新的一天。谁也不知道这一天又会迎来什么。也许一如既往的平静无常,也许却会颠覆一生……

    他就这样渐行渐远。飞影却始终站在原处。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远处朦胧的月色和墨色一般的无垠天空。他的面上是没有一丝表情的,又或者该说所有的感情早就被他压抑在了内心最深的地方。他的目光也是平静而冷冽的,却再没有了的那份复杂。一瞬间,他整个人都给人一种仿佛全然不同的感觉。他似乎更冷漠,更决绝了几分。

    大概是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动容的了?

    飞影在这儿停留了许久,又一会,却有人从暗中现身而来。伴随着缓慢而轻快的步伐,随后则是轻快如同银铃的笑声:“我素来都觉得飞影对那丫鬟似乎很是不一样。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可是飞影若是喜欢那丫鬟,昔日为何要帮她离开赫连山庄?我真的不明白……但仔细想想,也或许正是因为飞影喜欢她,才会愿意帮她离开赫连山庄。我说的对不对。”来人正是赫连敏兰。她缓缓走到飞影身边,一番话落下,她似乎看见飞影的身形颤了颤,她不知自己方才那番随口的玩笑话是否说中飞影的心事,她似乎素来在这方面看事情看得极其准确,只是赫连敏兰至今也不知道锦瑟的真实身份,她便当飞影是喜欢那丫鬟锦瑟。不过飞影那样的人,倒也不像是会喜欢谁的样子。只是赫连文之都能喜欢上谁,谁又规定飞影不能喜欢谁?只不过赫连敏兰方才那话到底是随口一说。

    只听飞影沉声道:“敏兰小姐还是不要开这样无意义的玩笑才好。”

    飞影的语气极是平静,也未曾有恼怒的意思,赫连敏兰笑道:“敏兰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她话中尽然都是戏谑,根本没有道歉的诚心,不过是给飞影一个面子让步几分,“我自然知道昔日也是飞影将那丫鬟带到我赫连山庄的。飞影对她如同兄长如同生父……我倒也不是不明白这种感情。”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飞影的目光却不知在看着什么地方,不多久,飞影缓缓转了身,他看着赫连敏兰,只平静道:“属下已将事情办妥。不知庄主是否还有让敏兰小姐转告什么。”

    “转告什么?”赫连敏兰勾起一丝轻笑,一双眼中既然都是狡黠之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庄主什么也没有说。飞影,你就继续守在这儿完成庄主从前的吩咐即可。”

    **

    锦瑟从外边回到屋中的时候,封逐月仍旧还在熟睡之中。屋内的烛火早就熄灭了。他从这屋中离开的时候也早就窗子关好,这回他进来,却是从正门进来的。此时此刻四下仍旧安静的可怕。但总给人一种下一刻,这片寂静就会被人打破的感觉。

    因为他实在觉得天很快就要亮了。

    他缓缓走到封逐月的床前,一片昏暗之中,他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那张陷入熟睡的面容。他没有抑制住内心的渴求,伸手抚摸了封逐月的脸庞,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封逐月并未醒来也未曾察觉,而他站在这床头沉思了许久,仿佛在与封逐月做最后的道别。只不过他愿意惊醒封逐月,当他收回手,指尖仿佛残留着最后一丝从封逐月身上传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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