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星开始 作者:简平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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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星开始 作者:简平仪

    家共享新闻头版。”

    失智的暴怒与蒙蔽的报复都会让人沦丧,丑陋无比。谭岳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强压愤恨语调平平,掷地金石透着尘归尘土归土的意味:“出了这扇门,会有专门吃这口饭的人替我挥拳。在他面前,我何必弄脏自己的手。何必……与穷途日暮一般见识。”

    邵维明收了神经质的笑,强作镇静不可一世道:“谭岳,我真希望这场滑稽的较量还没有结束。太可惜了,我居然才知道他是谁。才明白你们为什么如此……”

    “很抱歉,终场了。他不是谁,只是我的。”谭岳一颗心悬着为他跳得剧烈,再无意忍耐怒意强装镇定,和邵维明做毫无价值的会话,他转头抱着凌青原就要离去:

    “出于好意,我还是提醒你一句:倘若有时间看看新闻,或者有利于你快速了解适应眼下的处境。提前祝你‘新环境’生活顺利。”

    第88章 八十八章

    “岳哥,我把程鹭白小妹妹带回来了。”

    吴栋把瑟瑟发抖的程鹭白带进客厅,又给她倒了杯温水。大夏天里小丫双手冰凉,哆哆嗦嗦地接过了陶瓷杯。她仰着苍白的小脸蛋磕磕绊绊问道:“这……不是真的吧……”

    这小复读机一路上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话。吴栋自忖不是当事人也不是监护人,更没什么义务回答她这个问题,正好听见楼梯响动,就顺势脱身了。

    “是真的。”

    这个男人身上带着超星爆发后还没冷却坍塌的灰烬,程鹭白看见那个从来只能隔着屏幕仰望的男人从房间的阴影处一步步走到灯光下面,逆光中他五官变得格外深刻。程鹭白惊慌不已,这一刻,她看见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向往或者憧憬,而是似曾相识的惶乱,以及身处陌生环境不知名的恐惧。

    小姑娘面无血色,一双瞪出框的眼珠子深深刻着防备。谭岳揉了一下头发,弯着眼睛轻笑了一声,从灰烬和阴影里走出来,双手插兜动作轻松地坐在茶几上弓腰看着她:“也是认真的。”

    三两下举手投足,他的动作很像她没心没肺的哥。程鹭白哭了,她不知道这是指责还是发泄,亦或是听到这个男人亲口承认一时间酸涩交加。程鹭白见过很多里外不止一层的人,她很害怕这个男人也和那些人一样,一层表面一层里面:“你不能那样对我哥――若被人知道了,被你粉丝知道了……他会……像上次那样,还不够吗。”

    “我会陪他。我会站在他前面。”

    程鹭白手背抹着眼泪,朦胧间她看见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男人从屏幕里走下来,活生生地站起身对她由心地微笑。那视线就像她哥看她那般,明目张胆而格外不可救药地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子。

    “去吧丫头,放松精神,好好休息一晚上。我也要去……守着你哥了。”

    程鹭白发现自己当真有两个哥哥,开了闸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五官触觉回到身体,凌青原发现自己是躺在谭岳怀里,两人像是在床上。凌青原瞬间安心,合眼又要睡去,小小的动作惊动了另一个假寐之人,转而更深地把他搂在怀里。

    “青原。”喉头颤动的一声呼唤。

    有他在,凌青原想,自己才不是孤魂野鬼,不是死体僵尸,而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他在,连同第二次生命的意义都变了,被名为爱的主旋律丰满。

    凌青原想伸手搂住他,牵动肩头被那只野狼深咬的伤口,陆陆续续忆起了片刻之前的一些片段。凌青原更加卖力地拥住谭岳。

    谭岳一阵叹息,复又轻笑,特温柔地抚摸他缩自己在肩窝的脑袋说:“宝贝,已经平安了。程鹭白在咱家。凌道远离开了。宏新毁了。还有……”谭岳敛容:“孔节永远醒不过来了。”

    凌青原按了一下倒带键,请他按照时间先后排序。谭岳捏了捏他鼻子,羽毛般吻了他就吐出两个字,睡觉。

    六月的天总是亮得特别早。尤其前一天晚上谭岳还刨了几个坑,却体谅凌青原的精神状态,让他休息,没来得及讲清楚。虽然不情愿他吊胃口,虽然想刨根究底,凌青原蜷在谭岳怀里依旧无梦地睡了一晚上。

    “所以说,程鹭白现在在你家?”凌青原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件件和他确认发生了的事儿。

    谭岳没急着回答,在他看来,很多事儿都落下帷幕,或迟或早知道已经没有影响。谭岳吻了凌青原,握着他的手举到两人之间。他两手腕上被皮带勒过的地方已经被纱布简单包扎过,肩胛处的狗咬也贴上了大胶布。

    “昨天苏沁馨和凌道远找上鹭白,想通过她核对你的情况。他们知道了程鹤白的细节尤其程鹤白原来的取向无异,再对比我俩关系之……难以界定,凌道远和邵维明就笃定你……有问题,下决心害你。”

    “意外的是,昨晚孔节自杀,并且公开了一份遗书,深挖了宏新的根让他们无暇忙中添乱。他遗书中说了艺人的签约、分成还有提成等等血汗条规,还有他自己的三部剧本被用来捧人和恶意篡改,以及……”谭岳微顿:“他说《销明草》的拍摄资金来路不干净。”

    凌青原也愣傻了,好像是故意不给他反问的机会,谭岳继续说道:“这个消息一经曝光,舆论哗然,抨击质疑责骂宏新的比比皆是。甚至也有指责玉兰奖组委会收受宏新集团的贿赂,不管他们演员竞争力如何,列入了候选人名单。”

    “《定制男友》的主演是我。”凌青原顺着谭岳的话往下说,忽而想起之前探班,在片场听孔节说话的语气,还有他无缘无故的道歉。因为他当时就已经决定要曝出剧本捧人以及贿选的事儿了,提前为程鹤白可能受到的波及而交代。

    “他是刚过易折……不过不需要向我赔不是。”凌青原叹息:“我怎么会去怪他。”

    谭岳拧了一下他鼻子继续说:“消息传出后,整个宏新集团旗下三家子公司――投资、星光、传媒都在公关。或者说是‘辟谣’。不过社会影响很大,玉兰奖组委会将重新召开评审会。而他们的劳务、财支情况要接受独立调查。有不少艺人站出来指责霸王条款,想必他们也是摇摇欲坠。”

    凌青原噫了一声陷入思索。谭岳诱惑般地在他耳边叮咛:“这回咱们真的可以同居了。”

    凌青原翻身下床挑眉问他:“那丫头怎么回事,你搞定没有。她连番遇到这些事儿可不得疯。”

    “你还是先关心一下那个知道你底细的凌家公子吧,刚传出风声他就回亚美利加省亲去了。和宏新真是大难来时各自飞,脚底抹油比弹簧蹦得还快。”

    “至于程鹭白,我都和她交代了。”谭岳很轻松地拣起睡衣披在凌青原身上,帮他系好腰带:“那丫头昨晚可给吓得没人形。我先去救的你,然后让吴栋去接她。我把你安顿好了见她回来,还扑簌簌地发抖,不过人平安。”

    凌青原为程鹭白的神经可能受到的、暴风骤雨般的锤炼默哀两秒钟,径自走向盥洗间。

    “你没看她当时的小眼神,跟两条激光似的。她做我粉丝不合格,居然不是冲上来要签名,而是把我戳了一身洞。”谭岳套了衣服跟着凌青原走几步,倚在洗手间里看镜子里的人,入党宣誓般地煽情道:“然后我跟她说,咱俩因缘八百年前就定下,我上天入地下海地找你,前世今生地找你。”

    凌青原牙膏挤爆了牙刷从旁边滴溜下来。心里念叨这家伙言情剧看得真不少。转念又知他经常欺君,说的未必是真话,于是把牙刷塞嘴里含含混混:“随你哄她吧。”

    谭岳耸耸肩无所谓:“就算哄不好,她也得接受现实。然后我又跟她说,你被野兽袭击身边得有人照顾,我要回房间陪你,让她跪安。她就跪安了。”

    凌青原掏出刷了一半的牙刷,在谭岳脸上一边一下地画了两道。牙膏沫沫谭岳当军功章似的挂着没擦,他贴在凌青原身后抱着他埋在他耳边:

    “……幸好……”

    凌青原无言地吐了嘴里的泡泡沫,叮铃咣啷地漱着口。漱完口又放了一面池的水,把脑袋埋在里面。谭岳看他憋气够久,生怕他窒息,提溜他领子出来对着他嘴唇狠狠就是一吻。潮湿的柔软的,带着薄荷清香的这个人的双唇,契合着自己的体温。

    凌青原也不愿去回忆昨夜,他要不是歪打正着碰到了邵维明盔甲缝隙的柔软,让他调转马头没有强来,否则自己真该被他生吞活剥先炸后炖。手腕间的勒痕被谭岳抚摸过,他听见这个男人闷声闷气地问他怎么和他周旋。

    凌青原模仿谭岳述说如何哄妹妹的小言口吻故作轻松道:“我只告诉他,我不是基督山,没恁多恩仇。我不恨他,他别惹我。我们彼此放过,各留一线。”

    谭岳打了一下凌青原的屁股,让他说实话。凌青原哼唧了几声表示就是实话,谭岳不信,作势去解他睡袍扒他衣服。凌青原腻歪不过他,藏一半掖一半地交代了:“他越是妄自尊大,以为所有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越怕有什么不在他所控制的范畴。”

    “很绕。舌头伸直。”

    “那便是他想要又得不到,缺少却害怕看见的东西。”镜子里面,凌青原转身望着谭岳,手捂上了他心口。谭岳意会,伸手覆住他修长的手指。

    俩人腻歪到不能再腻歪,收拾到不十分裸露,方才下了楼。谭岳搂着凌青原的肩膀,嗅嗅鼻子,闻到了屋里一股半焦不糊的锅底味儿。

    大约听到下楼梯的声音,程鹭白握着饭勺探头探脑脚尖着地从厨房里溜出来,抬头看见两个男人,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地拾级而下。哎呦妈呀,她哥穿着浅青色条纹居家衬衫和宽松的绒布裤,她岳哥纯白棉的圆领t恤罩着很有料的身形,她忽而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自爆了。

    程鹭白眼睛依然红肿,精神略微萎靡,不过经络穴道却被打通,浑身舒畅。怪不得她之前看男神和谁站在一起画风都不搭,原来正确答案是这样的。

    “烧糊了。”谭岳朝下面站着的程鹭白扬扬下巴示意厨房。

    “火、火……关过了。”

    “连饭都不会做,怎么做人媳妇儿。趁早滚边儿学去。”

    程鹭白以头抢地,这是她亲哥说得贼顺口的调调,从男神嘴里吐出来各种崩坏感。对,曼妙的男中音搭配着戳人膝盖的口气,她好像听到了一阵轰然倒塌的声响。对,就是万丈高楼千古丰碑一朝成齑粉。

    谭岳正想出声叫她把锅里盛起来,能吃吃不能吃拉到。凌青原很有经验地说,那口味是苦中带涩,怪中有香,回味悠长。谭岳立马打电话给吴栋,叫他带豆浆包子。

    凌青原说:“我可以做。”

    “你歇着,手上有伤。”

    本来已经放弃刷存在感的程鹭白听见他们的对话,怯怯往两个男人那边靠了靠问:“哥,你……是不是昨天,昨天……”

    谭岳把餐桌前的凳子拉开让凌青原坐下,自个儿也挨座他旁边,又想去看他手腕,翻他肩窝,结果被凌青原严厉地制止了。程鹭白幽幽扫了他俩一眼,带着破碎的节操和尽毁的三观,默默漂移掩藏在墙角缝儿里。

    幽灵状的程鹭白听见她哥让谭岳当着自己面,不要太凶太浪太放肆太无下限。谭岳挎着她哥哥的肩膀,说哥哥凶妹妹是举世公理,况且对自家人还端着得多累。

    很快吴栋带着投喂食品来了,吃过早饭后,不端着温柔形象的谭岳立刻把程鹭白扫地出门:“丫头该回家看书去,你哥得过二人世界了。”

    程鹭白抽了一口气,弱弱地望向她哥。虽然已经同化吸收顺应,相当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还是不由自主多问一句:“哥……你不会有事儿吧。”

    谭岳调笑地看着凌青原,想要夸口,被后者一巴掌掀到身后去,意在叫他不要想歪。凌青原知道这丫头本意指的是社会影响风评星途还有八卦之类,正了正喉咙:“能有啥事儿。不过是些口水仗而已。放心,哥还会继续在圈里待下去。哥还有事儿要实现呢。”

    谭岳收了谐谑凝神看着凌青原:“说来,我算是半个圈外人了。”随即又绽开笑容附耳与他私语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程鹭白看他俩离那么近,想看又不敢看,脸颊耳朵尖红成一片。临了她还是找谭岳要了手机合影做护身符。凌青原退了两步,想给她让出个单人合影。谭岳死活拉他在臂膀里,结果让丫头像是个多余的电灯泡。

    送走了姑娘,谭岳把凌青原扑倒在沙发上要弥补昨天担惊受怕的损失。凌青原怪他大白天荒淫无度,纵情声色,连片场工作都不顾了。谭岳心想偶尔为之,导演反正有人顶着,他缺席半天不是事儿。

    凌青原不从,放谭岳过足了干瘾,推着他说道:“去看孔节吧。”

    “你知道孔节最后的短信跟我说什么吗。”凌青原想起今天手机充电开机才看到的他的消息,吻了谭岳的耳侧说道:“他祝愿我不用任何推手,也能成为一个最棒的演员。”

    两人根据网上报道的消息,找到了孔节坠楼的地点,也就是他家所在的高层。事发之后,警察过来调查过,楼道口也有朋友送的花圈,丧事要等家属到齐才能办理。在他家里,有匆忙赶来的亲人在主持悼念。

    谭岳和凌青原说起,之前他无意出言,略有过度,恐怕无心伤了孔节。祭拜过他的遗像,凌青原有感而发:“或者本身,这就是他们的一种态度。”

    谭岳注意到凌青原用的是复数的他们。谭岳些许慨叹,摸了摸凌青原后脑不太乖巧的头毛。凌青原追今抚昔,感伤抒怀地跟谭岳说起了秦音离开舞台的日子。

    “舞台和剧本是他们的全部生命。如果不能够得到最完美的绽放,那真是……”

    谭岳在爱人耳边低声慨叹:“我有时庆幸,你把创作当作生命,不断追求延续。而不像他们把生命寄托在作品本身,以死捍卫。”

    两人在孔节家逗留了一会儿,撞见了同来祭拜的宣辉。

    看见程鹤白,宣辉并无意外。不过和他一起的谭岳倒是让宣辉惊讶,从交集而言,孔节和谭岳略稀薄了吧。

    宣辉悼念过后,想拉着程鹤白叙叙话。而后者正好也有此意。谭岳寻思自己左右无事,便和他们一起。离开孔家,三人找了一间僻静的咖啡屋。一时,各有思绪,谁都没有先开口。

    谭岳出于对凌青原处境的关心,先和宣辉聊起了宏新集团的境况。

    “孔节遗嘱里只曝出《销明草》的投资来源不明,结果昨晚,又有一个检举说宏新在多部电影里洗黑钱,涉及资金恐怕过亿,材料送到调查机构。数额如此巨大,现在宏新集团的高层人人自危,据说今天早上,检查机关已经去了宏投,想必他老大也不会好受吧。

    “邵宏坤已经隔离审查,必倒无疑,集团资金都是从他手里过账。听说他儿子想替老子分担,不过反倒被推了出去,说他事外不知,保他周全。

    “星光和传媒这块儿,因为违反合同法建立的劳务关系无效,很多艺人都指出他们的合同是在胁迫或者显失公平的背景下签订。贿选不必提,再加上影视创作这块儿是黑钱投资的下家,邵维明和邵立荣已然讨不了好了。

    “还有一件事儿。宏新落马,居然连带翻出来去年夏天凌青原导演的死亡一案,牵扯到宏投销赃背黑锅的秘闻,如今看来他杀动机充足。回过头来看,他当时闹出来的自害动机――玉兰奖落选、性向、抑郁、电影资金链,从媒体消息到信息源头,可不都是宏新一手操纵的烟雾弹嘛。把持舆论,造谣污蔑。”

    凌青原听宣辉说,自己死亡一事重又被翻出来,想来肯定不是孔节所曝。他若有所解地看了一眼谭岳,只见这男人和宣辉转了话题聊起玉兰奖。

    “哦对了,还有玉兰奖。鹤白,我也再一次向你道个歉。孔节提他的剧本是为捧人而编写修改,并不是特地针对你。那人,较真儿。不过可能今年新人奖……要重新审核了。”

    得奖,其实凌青原看得挺淡,家里有个影帝不说,自己本行还是导演。不过宣辉在旁边善意提点,他的演技乃至品格可能会连带被人质疑。凌青原笑笑看他,其意不消说,他和谭岳所经历的质疑还少么,木直于中不怕摧折,最终总能证明。

    “我也准备脱离宏新了。”宣辉说:“当初他们看中我和孔节的《日光下》,投资拍摄的前提是成为他们的签约导演。如今这样一来,强买强卖的附庸关系可以告一段落了。”

    凌青原点点头,他也正想着自动脱离宏新,旁边谭岳沉吟片刻后说:“宣导若是有好的去处了就当我没说。不过我已经着手在搭一个电影传媒工作室,宣导有意向的话,当然欢迎。”

    “初期可能有一些困难和磨合,我也说在前头。”

    宣辉信赖谭岳的人品,表示吃糠咽菜艰苦创业那都不是事儿。告别了宣辉,凌青原捏了捏谭岳的侧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谭岳抓过他的手亲了亲说:“还没有让你当导演呢,就这么开心。”

    天蓝无云,浅草树荫。一辆豪车驶进庄园,在花园掩映的玉白色宅邸前停下。车门打开,背光中,年轻的男子面色森寒,迈步下车。花园之中一个久候的女人盼他已久,提起裙裾向他走来。

    “亲爱的……道远……”婀娜少妇姿貌如花风韵万端。她将年轻男子拥入怀中,亲吻他的面颊,哽咽并叹息道:“你无事就好。”

    凌道远轻哼了一声回应母亲,又问道:“父亲如何。”

    “还算康健。不过,这几天一直呆在书房,从未下楼。”余魏然跟儿子说起丈夫的情况,说起凌牧连日锁在屋里从不露面。这对母子眼下,都颇有默契地想起去年,这个衰老的丈夫和父亲也一样曾把自己封锁。任谁,都只派秘书传话。

    余魏然顾及丈夫的状态,稍有不快,她略带责备地轻声问儿子:“这回到底怎么回事,道远,你闹得太凶了。比之前‘闷不做声’来得有过之无不及,旧账新账,彻底把篓子给捅了。”

    “不是我……妈,真的是有幽灵不散。”刺眼的日光下,凌道远面白如纸。他听见母亲连番摇头,说他傻了说他丢了魂,叹口气僵冷地低声解释:“不管你信不信,他还在。”

    余魏然悲悯地看着失措的儿子,怜惜地抚摸他的头:“傻孩子,他不在了,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死而不僵借尸还魂的事儿。是你真撞鬼、瞎胡闹。这回这么一搅和,原本已经尘埃落定的‘他的死亡’反而给翻出来,大白天下。”

    母亲在耳边轻责他的唯心,凌道远打了一个哆嗦,自知说服不了母亲。凌道远也无法说服任何非亲眼所见之人相信匪夷所思之事――确认死亡、登报死亡的人还活着,只得转换话题:“爸都知道了?”

    “你父亲依旧什么都没说。你知道,他有事也从来都……不说。不过上了头版,他还能不知道么。好在……”余魏然揽过儿子的肩背,附在他耳边:“都是宏新‘一手’做的,为了销赃杀人灭口。于你没有半点关系。”

    凌道远轻轻点头。他知道,母亲是告诉他事情打点妥当,自己平安上岸,杀心预谋之事不会有半点牵扯。由亲手杀人者顶缸,自己不会暴露。

    “好孩子,事儿是‘他们’所为,已然认罪伏法。你平平安安,切莫再招惹什么麻烦了。” 余魏然松开儿子,煦暖疼爱地看着他:“回头倘若你父亲再叫你忏悔,对着耶稣,你可别像去年那般抵触。”

    “我不信这个。”

    “傻孩子,你父亲信。他上回病愈后改信。”

    二楼书房,深紫色天鹅绒窗帘挡住了落地窗外全部日光,昏暗的屋子里,一个老人陷在靠背椅中。他头发已经白尽了,衰草一样覆盖在荒原般的脑壳之上。

    “先生,道远先生回来了。”

    紧闭的双眼周围都是老年斑和皱褶,他一动不动,如一截枯朽的树桩。几步开外是他恪尽职守的秘书。年轻的秘书见这位老人听见消息全无反应,格外担心起他的健康情况。但是秘书知道,这位权威独断的老人,决不允许任何一人多言置喙,哪怕自己的身体,哪怕自己的亲人。

    “他真是做了不少好事儿啊。”

    半晌,秘书终于听见老人说出一句话,可这句话,叫人无法接续下文。秘书凭借多年对老人脾性的了解,知道这绝非夸奖。再联系最近大洋另一端接二连三的事儿,秘书心想,这该是他从不显山露水的愤怒。秘书沉默,听他往复不断地自言自语。

    “我就知道,他纸包不住火的。”

    “我早就知道,我一年前就知道。他做什么,早晚,纸都包不住火的。可是每个人,都骗我。为了一个字,骗我骗得乐此不疲。”

    “纵然他错得太多……我已经老了。李亚,在我有生之年,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秘书李亚被老人骤然睁开的眼睛盯着,被他一双难掩疲惫的视线钉住。年轻人低头咬牙,父子之间,即便有不对,一个旁人说什么也都是错的。

    “李亚,和宏新的商业来往都撇清楚,与他们有关的都舍了。让他们母子不要离开本市,不允许他们离开本市。哪也不许去,让凌道远在家好好忏悔。”

    秘书听闻布置,立刻着手去做。留下老人独自在大房间里。繁芜心绪纷至沓来,凌牧面色僵滞。他知道数不清的人,为了蝇头小利,为了万贯家财,不惜机关算尽、瞒心昧己。唯独长子。路和真实 ,上帝似乎把调色板里最瑰丽色彩都给了他的长子,也拿走了他的生命作为代价

    报纸媒体头版都是巨鳄搁浅倾覆之事,还有那个孩子的遗照。老人不忍多看,闭上眼睛想他和她妈妈真像。

    第89章 八十九章

    凌青原之后接到了《家有七宝》剧组的通知,不管公司上层怎么变动,哪怕大洗牌,电视剧的拍摄还是要按期完成。凌青原点头答应,况且剩下的戏份也不多了。

    凌青原还听到一个消息,间接导致宏新集团倒台这场乱局的凌道远感觉灵敏,第一时间回美国躲避风头。因为他并不是华籍,所以这盘乱局也撇得挺干净。不知道在谁的运作力保下,“出谋划策心怀杀机”并没有存证,“意图谋杀”这顶帽子都给洗掉了。所有是非,都撇给邵家亲手操刀的人。

    谭岳有些嘲笑地想起邵伟乾曾经说过的话,他可怜自家次次替凌公子挡箭,操刀杀人推出去当使。这算不算冤。当然不算,该是应得。凌公子虽然还在外面蹦q,不过被禁足在美国。再加上这次风暴足以清洗邵家人。谭岳松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肝宝贝终于可以安生了。

    至于玉兰奖,组委会理所当然地找到了程鹤白。不止他,还有王乐笛,以及涉及到宏新“推选”、“贿选”的片子的主演及主创。

    这次重评,评奖委员会的专家被重新筛选过,去了几个被塞钱的,剩下的萝卜坑填补了节操过硬,政治正确,口味刁钻的老头子。组委会要求程鹤白等涉及人员面对九位评奖委员会成员做陈述,接受他们的质询。

    凌青原很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老头,与愁容满面的王乐笛相比,轻松得不在一个量级。至少,他从未期待过超出他预期的东西,也没有失望过理应属于他却意外错失的东西――是他的,如同他的爱人,在数不清的等待错过之后总会回到他的身边。

    老头子们一直在闲聊扯淡,避免进入正题。毕竟扯淡要比定夺简单太多。凌青原认识其中几位,有演早期黑白片的老演员,还有一个他大学时任表演系主任的老教授,邹教授。

    姓洪的老演员说起这次评选的事儿,捶胸顿足扼腕叹息,感慨完了世风又说人事,抚今追昔好一番讽喻和见解。

    “据说宏新集团给组委会塞钱塞人的事儿由来已久了,居然这么长时间才曝出来。啧啧啧……”

    一位老好人的评委解说道:“哎,不是,主要是前几届都没这回这么明显嘛。再摊上走了一位编剧,来了封公开信,全社会的目光就集中过来了。”

    姓洪的老演员敲了敲桌子:“之前还不明显嘛,凌青原导演的三次入围都没有获奖,还不够说明里面黑乎乎的有问题嘛。”

    凌青原偏开了视线,看向那位骨骼清癯,齿豁头童的老洪。只见他砸吧砸吧嘴,揭了一下茶杯盖儿,稀稀疏疏的山羊胡跟浮尘似的抖落来抖落去。

    “《孤岛》,《暌违》,《魂兮归来》,拎出来哪一部放在最佳导演奖上都合适嘛。可惜啊,这导演被人利用销赃把黑洗白,结果连命都没了。”

    凌青原笑了笑,年高德劭之人实在太能扯,如今听起来,一年前仿佛很痛的那件事却像是翻篇儿的了。隔靴搔痒,已经不足介怀。

    凌青原听着他们说“别人”的事儿,他很庆幸生前不知道这些事儿。若摊在生前,保不准真跟孔节一样,想不通就没了。他更高兴的是,他如今明白自己创作的态度是无愧的,至于这些资金上的亏缺,他还有机会用执导新作品来弥补。

    “唉,那个什么,程鹤白啊,”邹老师提着老花镜镜架扫了一眼打印纸上的名字,扔了纸片语重心长地说:“咱实在够不上,站在那里也是让人诟病。不如回去历练历练啊。”

    “小程啊,你演的片子我们都看了。《虎斗》,《定制男友》。票房不错,除了票房我也看不出太多名堂了。”

    凌青原客客气气地回道:“各位老师说的是,我还年轻。”

    老家伙们自嗨的时间太长,凌青原从组委会、评审会告别的时候,已近傍晚。他出门打了车,想想报出个地儿:“去岱溪水库西池滩。”

    “哎呦小伙子,你去那么老偏的地方干啥。”

    岱溪水库很大很大,是整个承平市的大水缸。东边挨着城市的西郊,至于水库的西池滩可得出了城市绕城高速,再走一段城乡结合部,过了村村通的土路才能到呢。

    “没事儿师傅,您放心,我给您付来回的钱。”

    出城赶上晚高峰,捱到月明星稀方才到站。凌青原付了来回路费,打开车门就跳下去。只听司机师傅喊小伙子可别想不开。凌青原很随意地摆摆手,没入夜色之中。

    刚在岸边草地上坐下,谭岳的电话就打来了。谭导刚收工,自然是问他在哪儿。

    “你猜。”凌青原揪着草根:“你不是很善于猜我的念头么。”

    谭岳听他那边很安静没有噪音或者回音,就感觉他该在郊外,另外还隐约有风声过耳间或是水声。谭岳有了个答案就说直接去找他:“答对有奖。”

    过了大半个小时汽车轰鸣撕裂夜色的宁静,砰地一声关上车门,由远及近是男人跑步的脚步声。凌青原在草地里躺着,延展嘴角,等他愈近愈轻的步履,直到最后贴着自个儿旁边躺下。

    在只有微弱自然光甚至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是自己最渴望的那个人。手被他挽住。

    谭岳说:“看来我还是猜错了一次。”

    凌青原侧身横在草里,覆上他的嘴唇轻轻吸吮,柔情蜜意:“奖励。”

    谭岳捧着凌青原的脸,感觉他牙关轻开,舌尖触着自己的唇齿。谭岳心潮萌动,反客为主纵情追逐着他的舌尖,转而按着他的后脑,捞上他的后背。

    “待了多久了,你身上好凉。”谭岳把他拥进自己的怀抱,虽然是夏天,水库边湿气大,风也厉害得要死。昼夜温差又大,这人穿得还单薄。

    凌青原正经地转回话题:“你连猜错了一次都知道。我事先都不知道你知情,并故意瞒了我这三部电影投资的事儿。”

    谭岳想了想说道:“不能说瞒,只是为了妥善处理。”他面颊在凌青原耳侧蹭了蹭,捋着他头发,嗅着草籽、泥土和怀里人混合的清香:“你既不介怀,我多心故意瞒了你一次也无妨。至少,提前瞒着你我心安。”

    凌青原微笑着亲吻他。很多事儿,开头是挥毫泼墨的浓墨重彩,临了结束,不过横竖撇捺的笔尖轻提。最是那收笔时看似锐利的笔锋,不过是曲终收拨羊毫一抹,淡而又淡地掠过宣纸。

    死生盛衰如逝川,恩怨是非总会随时间淡而又淡。而他真正执着的东西才是褪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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