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宫,先去奉天殿,圣人着通天服接受众人跪拜。

    而后,有小太监引内命妇前去皇后宫。

    一年到头,皇后最威风的时候也就属过年跪拜了。

    头一轮是后宫嫔妃的跪拜礼。而后才是宗室内命妇。

    一般而言,后宫嫔妃跪拜之后,会先行告退,今年圣人下了旨意,命德妃与皇后一起料理年岁之事,故众嫔妃退下后,德妃并未立马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禾生进殿时看见德妃娘娘,很是高兴。碍于礼数,不能上前与其说话,一进殿就得行跪礼。

    德妃朝她使使眼色,示意她放宽心。

    皇后见着这两婆媳的眉来眼去,关系好得跟什么似的,气就不打处一处来。

    不就是怕她这个做皇后的拿平陵王侧妃小妮子出气吗,她还不稀罕呢。

    近日来圣人对太子的态度越来越冷漠,皇后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她是太子在后宫中唯一的支撑,若是她现在被人寻着了错处,定会被拿来做文章。

    所以看着禾生,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忍下去。

    待日后太子荣登大宝,看她怎么捏死这婆媳俩。

    宣礼太监喊:“跪——”

    禾生及一众内命妇齐齐跪下。

    刚跪下,并未迎来想象中冷冷硬硬的感觉。膝盖处碰着个又软又暖的东西,蒲团里貌似缝了个什么。

    在这样暖暖软软的垫子上跪着,别说跪一刻钟,就是跪半个时辰都不在话下。

    当然了,最好是能不跪。

    禾生下意识朝德妃看去,德妃颔首朝她点点头。

    禾生立即明白过来,定是婆母打点好了的。

    心头一暖,想着等会定要好好答谢婆母。

    其他内命妇没有这样的待遇,跪了几分钟,脸上神情就灰沉沉的了。大家素日养尊处优的,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好不容易跪完一刻钟,咬牙切齿的,没有谁觉得轻松的。

    这种时候,就开始腹诽老祖宗了。又不是丫鬟侍女,大年初一的就让人跪来跪去,难不成跪得越久,心意就越诚么!

    除了跪得一脸舒坦的禾生,还有人不这么想。太子妃双手合十,满脸真诚地继续跪着,恨不得将自己腿跪断了以表自己对新年的期望和诚意。

    别人跪着都是度秒如日,巴不得时间快点过去。太子妃不,她虽跪在皇后跟前,却不觉得自己是在给皇后行跪礼,将来她也是要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接受众人跪拜礼的,所以她是在跪拜自己的将来。

    跪着的时候,她会在心里默念自己的新年愿望,她觉得这大殿有神灵,新年初一定会显灵,她要将自己的心愿多念上几遍,这样才能让神灵到。

    前些年她许的心愿是愿家族兴旺,父母健康。只要娘家强大了,太子才会更加恩宠于她。

    今年倒换了心愿,她犹豫了几下,心里不自觉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让陈安早点死。

    这想法几乎是顺理成章地,一下子就扎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太子妃被自己的想法震到了,升为东宫正妃,未来的国母,她怎么可以许下这样恶毒的心愿?

    仅仅慌张了一瞬间,她迅速平静下来。

    都是陈安害的,要不是他天天黏着太子,蛊惑太子,她又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念头?

    对,就是他害的。

    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幸运,幸好陈安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只怕是真的要同她争宠了。

    众人走了之后,皇后来扶她,“起来吧,没人看见。”她也想学德妃,来一次婆媳相亲相爱的恩待。

    太子妃一口拒绝,“谢母后体恤,只是,祖宗传下来的礼数,不能少。”

    皇后皱皱眉,难得她发话不让人跪了,这个儿媳妇倒跪得一脸满足,什么毛病?

    罢了,她爱跪就让她跪吧。

    太子妃跪着,皇后便只好继续端正地在顶上太椅上坐着。

    皇后想起自己的孙子,问:“宣儿怎么没进宫?”许久没见着那个小胖墩,倒真是想他。儿子不成器,幸好还有个孙儿可以指望。

    太子妃并不急着答话,道:“礼数当前,请恕臣妾不能及时回话。”

    皇后吃了个闭门羹,想要发怒又找不到理由。

    左看右看,太子妃也不像故意找茬的样,且她平素是将遵纪守礼排在第一位的人,皇后只好忍下来,自己顺气。

    待跪完了,太子妃虔诚地又磕了三个头。皇后在上头坐着,受了她的礼,并未觉得有多舒畅,反而不太自在。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什么的替代物了?

    皇后想到了寺庙里的金身佛,越发觉得太子妃这架势是在拜死物而非拜人。

    太子妃起身,双手覆在腹部,恭敬答话:“宣儿染了风寒,不宜进宫。”

    皇后这才想起来,年前东宫确实有人来通报,说是宣儿病了,本以为是小病,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怎么还没好?太医院的御医都是吃白饭的吗,小小的风寒,也治不好?”

    太子妃继续道:“本来已经好了,前日挑了披肩,到风中逛了一圈,回来就又病了。”

    皇后勃然大怒,“伺候的宫人呢?一个个都是死的么!”

    太子妃低头道:“臣妾已经责罚过了。之前不是死的,现在却都是死透的了。”

    她说这话,语气又缓又平静,仿佛打死几个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皇后回过神,怒气平息几分,回眸看太子妃一眼,忽地觉得有点涔得慌。

    说话的语气有些迟疑:“大过年的,别说什么死不死,回去后好好照顾宣儿,切莫再发生同样的事了。”皇后顿了顿,又道:“待开了春,让宣儿住到皇后宫里来,他年纪小,本宫尚能与他同住,住上几个月再回东宫。”

    说到底,宣儿是前太子妃的麟儿,现如今这位儿媳妇虽然各方面都堪称表率,但作为婆婆而言,皇后还是不太放心的。不是亲生的,照顾起来难免会有些不周到,宣儿这一病,倒是提醒了她。

    太子妃应下,对于皇后言语中的怀疑,莫名觉得有些委屈。

    若说这个世上,最希望宣儿活得好好的人,就是她这个继母了。她嫁入东宫后,从未有过一儿半女的,宣儿养在她名下,无异于是一个陪伴。当然,除了陪伴之外,她也是有点私心的。

    孩子对于夫妻而言,是最好的调和剂。她虽没有亲生孩子,但她有宣儿。以往和太子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只要拿宣儿做个幌子,太子便会立马过来探望。

    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关系也就缓和了。

    当然,她不会做得太过分,只是偶尔那么一两回,会用这个做筏子,毕竟,她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走出皇后宫的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飘雪。片片鹅毛般的雪洋洋洒洒而落,正好有一片落在了脖颈处,点点地涔进去,凉透了。

    太子妃忽地想起那日宣儿爬到缸边看荷花的情景。

    缸里水不深,却是冰凉冰凉的。宣儿掉进去的时候,一双胖手在外扑腾。只不过喝了几口水,怎么就病成那样了呢?

    还有前日的事,只是让他在沾了晨露的树下多待了会,就又病得起不来床了。

    说到底,这小孩子的身体,太金贵。

    ·

    禾生欢欢喜喜进了德清宫,沈灏早就在那候着了。

    他们起得早进宫早,因怕跪拜礼中出恭不方便,所以并未吃早膳,早已饿得饥肠辘辘。

    沈灏摸摸她的肚子,问:“饿不饿?”

    禾生点头,老实回答:“特别饿。”进宫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想今日的早膳了,已经想了数十种美食,想着跪拜礼之后肯定可以丰富地吃一顿。

    德妃娘娘命人端出早膳。

    一壶椒柏酒,一碟水点心,别的再没有了。

    “先吃这个,吃完了让灏儿带你去放纸炮,跌金。”

    禾生伸头问:“之后呢,还有的吃么?”

    德妃招招手,拿了两个大红绸缎子做的荷包,鼓鼓两袋,塞到她手里,“给你的岁钱,都是银票和地契。”

    梅氏一族家业庞大,给十几个田庄铺子什么的,根本不足挂齿。这岁钱,与其说是给禾生,不如说是给姚家的。

    姚爹现在有了爵位,轻易不能出外从商,靠朝廷发的那点俸禄,保证基本的生活没问题,但根本无法承担来往的份子钱以及宴席钱。

    姚家的体面就是禾生的体面,且现如今姚家大郎即将出仕,官场上的应酬肯定也少不了。虽说沈灏也有帮衬,但是银子和庄子肯定是越多越好,且德妃给的这十几个庄田都是年年收成最好的,和外面随便买来的,根本没有可比性。

    禾生并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以为和沈灏给的那样,只是随便几个庄子,等拿回家一看,才发现手里捧着的是一笔巨富。

    宫里没吃饱,回府了放肆吃。

    一边吃一边数着地契和银票问沈灏,“王爷,婆母家这么有钱,何必还要拉拢王大人?”

    沈灏弹弹她的额头,从她手里抢下百事大吉盒,剥了个荔枝往她嘴里塞,“因为他更有钱。而且,花外人的,总比花自己的好。”

    禾生吐出荔枝核,问:“从官者不是不准经商么,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沈灏望了望满桌的残羹,心想再这么吃下去定是要积食的。一边拉她往殿外去,一边道:“又没有明文规定从官者不能经商,只不过传出去名声不好。碍于名声和晋升的前途,一般人是不会去经商的。他是个谋士,凡事以主子利益为先,且所仕官职乃虚职,并无实权,要名声作甚?”

    禾生似懂非懂地着,拽他肩膀,靠他身上,“总而言之,我尽全力让宋瑶说服他便是。”

    沈灏回头笑笑,“你就随便同她说说,不用太较真。”

    在德清宫里放了纸炮,回了府,自然也得放纸炮跌金。

    焚香放纸炮,取了门栓交到禾生手上,“能不能让门神遁到我们家守一年,就看你的了。”

    禾生摩拳擦掌,扭胳膊抬腿的,狠狠将门栓往地上一跌,跌了三次,每次都极为用力,手都擦红了,沈灏摸着她的手往衣兜里放。

    院子前头裴良点着了纸炮,霹雳巴拉地响了一院子。翠玉也上前点了纸炮,被吓得一愣一愣。

    禾生挨着沈灏,两人哈着冷气,吐出的白烟一圈圈的。沈灏替她捂着耳朵,怕纸炮声太大震着她,夜晚难免梦魇。

    忽地禾生蹬蹬脚,抬起手背往他跟前送,白嫩的肌肤上沾了一零星的雪点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她兴奋极了:“王爷,你看,又下雪了!”

    沈灏抬起头,阴冷的天空,片片雪花打旋似地飘着,扑腾而下的阵势,竟像是要将整个望京城掩盖。

    算起来,这已是寅丑年的第二场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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