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忙之中,傅冠邀汪克凡到漓江一游。

    将侍卫远远地赶到后面,两人信步登上江边的一座凉亭,抬眼望去,山水如画,婀娜多姿。

    “当此美景,真有出尘忘俗之感,可惜这世上人,终归逃不过名利二字,老夫也不能免俗。”见周围环境不错,傅冠深深吸了口气,对汪克凡笑道:“名利二字,利在后,名在前,可见名声的重要,云台,你说是不是啊?”

    这话里的意思很露骨,就差直接指着鼻子斥责,汪克凡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当下拱手肃立:“户部的事情,是小侄做得莽撞了。”

    老爷子既然拿这个说事,就得给他几分面子,做晚辈的,小小的认个错不丢人。

    傅冠满意地点点头:“其实单把这件事拉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怕你伤了名望,日后凭空多了羁绊,若是事事不肯让人,最后为难的还是自己。”

    汪克凡再次表态:“伯父教诲,小侄必定铭记在心。”

    除了哄老爷子高兴外,他也承认傅冠的话有一定道理,俗话说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你做事不按规矩来,别人也就对你没底线,最起码也是敬而远之,不愿和你合作。

    但是,东林党还有合作的必要吗?

    汪克凡其实并不后悔,只是不想和老爷子唱反调罢了。

    傅冠又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山下无声流淌的漓江。

    沉默良久,他突然问道:“云台,你这几年所作所为,求的到底是什么?”

    前头那番话都是开胃小菜,这才是傅冠最想问的问题,已经困扰他很长时间。

    作为楚勋集团的二号人物,在朝廷里的代言人,傅冠对楚勋集团上上下下的动作最清楚,眼看着这个山头一点点拉起来,一点点壮大,一直游离在朝廷控制的边缘,隐隐有拥兵自雄的态势,心里渐渐生出了顾虑。

    作为几朝内阁的老臣,傅冠当然明白朝廷里免不了政治斗争,结党结派,和掌握军队的军头联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楚军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再这么发展下去,会不会变成何腾蛟第二呢?

    傅冠的骨子里,对大明仍然充满了忠诚。

    哪怕只有一点苗头,傅冠也必须搞清楚汪克凡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道不同,当然不与为谋,早早下车就是。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汪克凡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我所求的,只有驱逐鞑虏,中兴大明。”

    这其实并不是他的心里话,到了这个时候,大明王朝已经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周期,烂到根子里的腐朽帝国,注定要被历史淘汰,汪克凡需要的,只是以大明王朝为旗帜,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对抗强大的满清,完成绝地反击的汉民族自我救亡。

    傅冠的神情立刻轻松了不少,嘴巴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有船只遇险。

    就在不远的江水中,一艘满载的大船突然打横,来回转着圈子,船身还微微倾斜,看样子是撞上了水面下的暗礁,船上的水手忙成一片,把多余的货物扔出舱外,堵漏排水,降帆撑篙,把船驶向岸边。

    那船上破损的地方应该很严重,眼看着吃水越来越深,早晚就要沉没,但船工们并没有放弃,而是吆喝着,齐心协力努力着,还在向岸边前进。

    这是拿命在拼!

    如果船工们现在跳船逃跑,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但船上的货物就全完了,但如果船先沉了,这些船工很可能被扣在沉船里,付出生命的代价。

    傅冠,汪克凡,都紧张地看着,顾不上再说话。

    终于,那艘船成功冲上岸边的浅滩,搁浅了。

    一个巨大的破洞露了出来,碎裂的船板向四周呲开,犹如豺狼嘴里的獠牙,经过抢滩搁浅的再次碰撞,这艘船的损伤更加严重,桅杆断裂,船帆扑倒,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复,重新下水。

    但是,船上的大多数货物都保住了,船工们大难不死,互相击掌庆祝,有些激动的还紧紧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汪克凡的眼角,突然有些湿润。

    重生前后,二十多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这一刻,却被这些船工们意外感动了。

    大明王朝就是这艘船。

    汉家江山就是运载的货物。

    只要打败满清,保住汉家江山,保住汉文明不会遭到满清的阉割,任务就算完成,汪克凡要做的,就是像这些船工一样,在安全靠岸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艘破船先沉了。

    至于将来这艘破船如何处理,一时还顾不上考虑,但大眼一看,应该没有修复的价值了。

    肯定要再造一艘新船,如果大家接受不了,最多还挂上大明的旗子就是。

    傅冠收回目光,转向汪克凡看着。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心里放下了一大半,最后嘱咐道:“虽独夫民贼,也往往自居天命,最后无不身败名裂,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做了就无法回头,在邪路上越走越远,何腾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云台应当引以为戒。”

    当人们结成某种团体后,会自觉维护团体的利益,当这个团体发展到一定规模后,会朝着对自身最有利的方向发展,就像具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一样,连团体的领袖都未必能和这种力量对抗……举个例子来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他是不是被部下胁迫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敢脱下身上的黄袍,会死的很难看。

    汪克凡想了想,回答道:“伯父说的是,但若迫不得已,有些时候,也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如果对傅冠的要求全部答应,等于给自己上了个紧箍咒,总得留个特事特办的活扣。

    “错!”傅冠突然露出笑容,像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既然不可为,那就是不可为,让别人来做好了!”

    这个时候,他才露出了一位三朝元老的本性,试图教导汪克凡,让他也成为一只小狐狸,而不要总那么莽撞。

    “伯父英明!”汪克凡暗暗腹诽,这老头真是蔫坏,光想拿别人当枪使。

    “我说,云台保举揭重熙出任四川总督,可有什么深意?”

    “没什么深意,当时皇上问起,觉得揭重熙还算合适,就随口推荐了一下。”

    “太随意了些,不过云台既然已经荐了他,也只好如此。”傅冠顿了顿,悠悠说道:“依我之见,云台可以再上一本,保举翟式耜出任四川巡抚。”

    文官进行党争的时候,有文官的套路,不一定都要横鼻子竖眼付诸武力,傅冠出的这一招,是一箭双雕的计策。

    隆武帝移驾桂林之后,广西文武官员遭到严厉打压,地方的权力被朝廷全部收回,就像弹簧压得太紧得松一松,现在是时候进行安抚了,毕竟陈邦傅、焦琏等广西军阀都在桂林附近,真逼到兔子急了也咬人的地步,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原任广西巡抚翟式耜是广西官员的代表,因为拥戴桂王朱由榔,得罪隆武帝被免职,但他本身官声不错,老这么闲置着不合适,得另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排。

    四川巡抚,就比较合适。

    要地盘没地盘,要军队没军队,整个四川人烟稀少,大熊猫比老百姓还多,各方势力同时征战不休,上面还有一个四川总督压着,翟式耜哪怕是诸葛亮转世,也干不好这个四川巡抚。

    干不好就对了!

    桂王朱由榔是万历皇帝的亲孙子,从血统上来说和崇祯帝的关系近得多,隆武帝对他一直非常忌惮,说不好的,如果桂王真和他争夺皇帝宝座的话,他手下的文武官员没准都会叛变一半。

    桂王身份在那搁着,杀是杀不得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斩除他的羽翼,来个龙困浅滩,从隆武帝的角度来说,翟式耜这个人必须除掉。

    让汪克凡保举翟式耜,当那个肯定干不好的四川巡抚,就是一种变相的捧杀,翟式耜可不是揭重熙,没有搞敌后根据地的经验,一任巡抚干下来,寸功未建,到时候撤职查办还是致仕还乡,谁都说不出二话。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他真有诸葛亮附体,在四川干出些名堂,有揭重熙这个四川总督压着,也分不到多少功劳。

    但对翟式耜来说,这终归是个机会,必须要领汪克凡的人情,否则的话,继续在家啃老玉米吧。

    这个计策很老辣。

    把水搅浑的同时,还拍了隆武帝的马屁。

    汪克凡却不同意:“不行,四川本来就是一团乱麻,再经不起内耗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若是用揭重熙做四川总督,巡抚什么的最好由他推荐,咱们不搀和。”

    傅冠一皱眉头:“云台,户部的事情上你那么冲动,翟式耜的事情上又这么持重,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怕自家人内耗,白白便宜了清军。”汪克凡的原则其实很简单,抗清救亡永远放在第一位,后方怎么折腾先不说,前线决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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