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觉睡得很长,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晚。
    房间内只开着一盏小灯,蒋宁昭正靠在床头,用笔记型电脑打字,注意到他醒来,便把电脑合上,伸手过来摸他的头。他享受着男人隐藏在利刺下的罕见温柔,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心或许并非必要。
    你睡得真久。蒋宁昭哼了一声。
    蒋……蒋宁昭。宣和近乎疲惫,却又终於下定决心地道,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什麽事?
    一件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宣和起身,在蒋宁昭对面坐着,眼神游移了好一会,才小声道:那个,你知道……我八岁的时候被绑架过……但是父母没有付赎金。
    嗯。蒋宁昭点了点头。
    他低垂着头颅,彷佛不敢看男人的神色: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我是被绑架了没错,可是我大哥也一起被绑架了……
    蒋宁昭的气息停了一会,宣和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眉毛诧异地皱了起来。
    当时绑匪绑架了我们两个人,要求的赎金是天价。我父母不敢报警,在两天之内,也只勉强筹到了赎金的半数,於是便在电话里求绑匪,先交一半赎金,让我哥哥先回去……
    他自嘲地一哂,绑匪以为我是受宠的么子,商量过後就答应了;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父母已经筹不到更多的钱,又记恨绑匪威胁勒赎,在我哥哥平安回去以後,他们就报了警。
    蒋宁昭一声不吭。
    宣和却对这种沉默感到有些紧张,继续道:後来……绑匪们知道我父母报了警,又怕被逮捕,於是悄悄地逃往荒郊野外。但我哥哥当时已经指认过犯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脸上有明显的胎记,很好辨认。所以绑匪迫不得已,带着我逃亡,打算等风声过去後,就立刻杀人弃尸。
    他说到这里,发出一声几乎有些神经质的笑声:说是逃亡,但从绑架到我获救的过程中,大概只过了不到两周,等我逃出来以後,是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警察局,我父母才来接我的。
    蒋宁昭张了张唇,终於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不是。宣和轻轻道,眼眶又热了起来,我真正要说的事情,还在後面。
    蒋宁昭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可是……我不敢……我不敢说……宣和这时悄悄地又落下了泪,我真的很……怕……
    你怕什麽。蒋宁昭语调平平道。
    我怕……他抽泣着同时哽咽地道,我怕你听过以後,就……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头却越来越低,胆小得只敢用视线瞥一眼对方的神色。
    但蒋宁昭脸上却没什麽情绪,不是恼怒甚至也不是冰冷,而就只是什麽都没有。男人说: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你以为我会为了一件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对你改观?
    宣和慌乱地摇头,想要辩解,又不知道该说什麽。他能说什麽,他尽管表面上鼓起了勇气,心底却仍然隐约有一小块地方这麽想着。
    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他断断续续道,甚至没发现自己眼神中满是哀求,拜托你……
    蒋宁昭却近乎冷酷地道:你还要逃避到什麽时候?
    我……宣和语塞。
    想要什麽,就自己去争取,这对你而言很困难?蒋宁昭的声音像铁块一样又沉又冷。
    宣和一怔,泪水登时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对他而言,这确实很艰难;他从来都不相信主动争取就能得到,也不相信挥汗付出就有收获;如果世上真有命运的存在,他一定是被命运万分厌弃的那个人……即便是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依然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
    他迟疑了许久,满心委屈,又不知所措;然而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彼此的亲腻、争吵、合好,最後他终於下定了决心。宣和从未像这样相信过任何人,但这一刻,他毫无理由地想相信蒋宁昭。
    就算你知道了那件事情……也不准放弃我。宣和低声说着,泪水也渐渐停下;他定了定神,又坚定地说了一次:蒋宁昭,我不准你放弃我。
    男人望着他,眼底尽是他没读懂的温柔与热诚,他听到对方说:好。
    宣和总算平静下来,小声道:那些绑匪之中,有一对兄弟……哥哥会对我拳打脚踢,态度也很粗暴,弟弟比较温和,会偷偷趁哥哥不在的时候,隐瞒其他人让我吃一点东西,给我水喝……
    他望向蒋宁昭,没有从对方脸上瞧出一丝异状,於是接着道:那时候,我父母已经报警了,几个绑匪带着我逃到深山野外,他们要商量事情的时候,就让弟弟把我带到外头。几次以後,我跟那个人说,因为小腿上受伤的地方流了不少血,所以想要洗脚。
    宣和苦笑:那个人就把我带到河边,想必是觉得我一个小孩子不可能逃走。但我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逃跑了。我跑得不慢,但他就从後面追了上来;那里是深山,地形陡峭,我不小心滑了一跤,结果绊倒追在後面的那个人。
    蒋宁昭维持着沉默。
    宣和道:他差点跌到山下,但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山崖边缘,我那时候站在旁边,我……我怕他就要爬上来,把我抓回去,所以……他木然地道:我随手从附近找到了一根断裂的树枝,把尖锐的部份往那个人手上插了下去,大概是肾上腺素的关系,我居然能把树枝穿刺过他的手掌。我听到他痛叫的声音,看到他松手的过程,知道他掉到山崖下……可是我转身就逃跑了。
    就是这样,我杀了……一个人。他总结道,脸上勉强露出了一点微笑。
    你确定他死了?蒋宁昭问道。
    宣和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确定……可是,昨天我遇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发现他是当年绑匪之一的时候,我才把这件事情想起来。他越说越小声,头也抬不起来,几乎绝望地问:你现在是不是後悔刚才答应……
    没有。蒋宁昭冷冷道,你在哪里遇到那个人的。
    街上。宣和说道,随即一怔,我不是故意不遵守……
    然後呢?蒋宁昭恼怒道,你一次说完。
    於是宣和把昨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诚实而毫无保留,但蒋宁昭的脸色却越来越黑,到最後,连眼底都满是怒意;宣和说完以後立刻闭上嘴,却听见对方冷笑道:你的胆子真大,还敢一个人去同性恋酒吧。
    我不是故意的……宣和小心翼翼道,你真的不介意,我杀过人?
    你一定是脑子坏了。蒋宁昭冷冷道,那个人是绑匪,是罪犯,是打算要杀掉你的人;就算他给过你一些食水,那也不是出於善心。如果是我在那个山崖上,为了逃跑,就算要亲手杀了那个人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明明对方的语气如此尖锐苛刻,宣和却陡然放下了紧绷的心。他试探着靠了过来,男人立刻把他紧紧抱住,叱道:以後不准像昨晚那样冒险。
    嗯。他轻轻应声,把脸埋到了男人怀里。
    我不会忘记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对方略微傲慢地道。但宣和知道,蒋宁昭是在表明──我不会放弃你。
    宣和这回没有回应,只是抬起脸,在蒋宁昭低头之前吻了上去。
    他只轻轻吻了一下,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羞涩。这是多奇怪的一件事,他们明明就已经结婚好几个月,结婚当天就发生了关系,可是他就这样吻了一下,接着忽然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蒋宁昭。
    对方似乎没有对这个短促的吻感到不满,只是望着他,忽然说道:该你了。
    ……什麽?宣和一时愣住。
    承诺。蒋宁昭看出了他的疑惑,不耐又提醒地道。
    他怔了一下,想明白以後,居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或者他其实是有些高兴的,蒋宁昭承诺不放弃他,现在则是在要求他做一样的承诺,他明明只是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甚至还曾经犯下罪孽的男人,但蒋宁昭居然希望得到他的承诺。
    不管蒋宁昭为什麽这麽说,但这种说法只会让他以为,对方是以一种超乎想像的态度在意他……
    宣和斟酌了一会,问道:我不懂。你是要我做一样的承诺?
    蒋宁昭望了他一眼,竟然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男人才说道:你以为我为什麽愿意承诺不放弃你。他顿了一下,几乎不耐烦地道:你以为我为什麽要娶你,为什麽要把过去的那些事情告诉你……迟钝也要有个限度,笨蛋。
    因为……宣和犹豫地道,……喜欢?他完全不确定这是不是正确答案,但除此以外,他确实找不到别的理由。
    蒋宁昭不说话了。
    就着昏暗的灯光,宣和仍然能瞧清楚,男人的脸一点一点地变红,却还是倔强地直视着他,完全没有把视线挪开或闪避的意思。这跟两人平常做爱或者蒋宁昭恼怒时的脸红完全不同,他很清楚地知道,对方现在确实在害羞。
    ……这个男人竟然喜欢他。这件事比明年世界末日就要到来都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宣和几乎有些恍惚,但他很清楚,蒋宁昭没说谎,也没必要说谎。但为什麽?为什麽要默认……如果他不默认,宣和大概至今都会以为,自己只是异常幸运地遇上了一个坏脾气、但其实人很好的结婚对象。
    你要我的承诺,要我不放弃你……宣和喃喃问道,但如果我不喜欢你呢?
    那种事情不值一提。蒋宁昭冷哼道,脸却还是红的。
    不值一提……是指你不屑,还是你不在意?宣和忽然很想知道答案。
    烦死了,你真罗唆。蒋宁昭恼恨地道,怎麽可能不屑!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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