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落,只余满天红霞,映照着被血雾笼罩的京城。
    朱雀门的城楼,几十名妇人和孩子被绑在木柱上,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收起你的眼泪!”一位头发花白古稀之年的老太太呵斥道:“好歹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那位美妇人双手被绑,只能任由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夫君……夫君死谏,妾身不如陪他去了,也好过在此受辱!”
    老太太语气稍缓,“正因为如此,你只能活着,好好把翰儿养大,为国效力,方不堕萧家忠君爱国之名。”
    她的话小孙子却不赞同,十岁不到的萧翰眉头紧皱,梗着脖子道:“如此昏君,我忠了便不是爱国,我若爱国,第一个杀的就是此等昏君!”
    他声音很大,旁边看守的士兵听到后一巴掌甩过去,“小兔崽子找死!”
    “昏君,就是昏君!”萧翰晶亮的圆眼睛里没有丝毫惧意,“他就是偷油鼠!真龙在蜀,前太子来救我们了!”
    又是一巴掌扇到他脸上,那士兵眼神轻蔑,指向城楼下,“瞧瞧,他们是来救你们了,不过,是派了个女人来救你们!哈哈哈!”
    万军之中,身着蓝裙的戚弦格外醒目。
    一边是城楼上严正以待的皇城军,他们讥笑嘲骂。一边是杀气凛凛的征北军,他们摩拳擦掌。
    戚弦盘坐在城门口,泣颜琴横置在膝头。
    前方站着止水,两侧分别是负生和绿绮,他们握着刀凝神屏息,防止对方射来的暗箭。
    周围的声音依然杂乱,戚弦的内心却无比宁静。她仿佛和泣颜一样,处于虚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离她很远。
    跟随着脑中的琴谱拨动琴弦,琴音响起,她似乎回到了与师父住的小院。
    在那里,去世多年的母亲正端坐在树下抚琴,抬头看向自己,嘴角噙着笑意,“为娘弹得可好听。”
    再一转身,师父正板着脸踱步。戚弦手指一颤,滑了音,便见师父一戒尺挥过来。
    “说了多少次,腰背挺直,手腕抬起,不仅用耳朵,也要用你的心去感受每一根弦的颤动。”
    “弦儿记下了。”
    琴声越来越流畅,即使在嘈杂的军队中,也准确无误地钻进来每个士兵的耳中。
    征北军还在叫嚣,然而对面城楼上的皇城军却已经安静下来。
    在琴声中,他们似乎不是身披铠甲的将士,也不在弥漫着鲜血气味的京城中。他们看到的是记忆中熟悉的小屋,里面有唠叨的母亲,也有严厉的父亲,更有环绕在四处愉快奔走的小童。
    他们跟随公孙大元帅征战各地,是最终活下来的精锐之军。
    然而,每一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处记忆中温馨的地方,在午夜梦回时,在经历残酷的砍杀后,他们只想回到那处地方,让自己的心归于平静。
    手中的兵器落地,哐当的声音直传到征北军阵营。
    “敌人缴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原本吵吵嚷嚷的声音停顿一瞬,然后爆发出更强烈的议论。
    “怎么回事?他们要投降?”
    “难道公孙老贼另有计谋?”
    “现在怎么办啊,咱们要冲上去攻城门吗?”
    “不是,那女人干了啥?为啥我听着这琴声,根本不想再打了啊!”
    “老子也不想打了,打来打去都是我们大夏男儿,老子只想回去看看婆娘和兔崽子!”
    原本的愤怒嘲讽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都将眼睛盯在阵前的女人身上。
    谢景洋观察着城楼上的形势,对魏永望道:“将军,时机已到,解救家眷。”
    魏永望没有犹豫,高声命令,“左一军,左二军,搭云梯救人!”
    身旁的副将惊了,连忙阻止,“将军,就这么点人怎么搭云梯!还没跑到城墙下就能被打成筛子。”
    魏永望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指着城楼上不停抹着眼泪,哭着喊着要回家的士兵们,“你看他们像是能把你打成筛子的样子么?”
    当那些或哭哭啼啼,或英勇赴死的家眷被救下来后,他们有一瞬间的犹豫。
    这要是跟着他们到征北军阵营,那不是也变成了反叛者?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萧翰第一个冲出去。被抱下云梯后,他迈着短腿跑过城门前的空地,在戚弦身边停下抱拳行了个礼,然后跑到骑着高头大马的魏永望面前。
    魏永望挥手让上前阻拦的手下散开,牵着缰绳俯视他。
    萧翰握紧小拳头,仰头道:“家父兵部尚书,已死谏昏君。”
    魏永望只盯着他,没有说话。
    “五皇子真的和睿帝不一样么?”
    “自然不同。”
    “好,那我跟着你。父亲曾说过,北狼将军带兵打仗无人能及,我愿加入征北军,先诛昏君,再杀敌兵!”
    “哈哈哈!”魏永望抚掌大笑,“有志气!”
    自己孙子都跑过去了,萧老夫人只能带着媳妇来到征北军阵营。于是,之前还犹豫的家眷们也都跟着过来。
    当把他们全部救出来后,魏永望便下令攻城门。
    守城的已经完全没有战力,城门自然是瞬间被攻破。
    在众位士兵欢呼时,戚弦却吐出一口血,远处的谢景洋看到后立即策马上前。
    绿绮为她把脉,眼中露出担忧,“夫人,您脉象太乱,怕会损伤脏腑。”
    戚弦点点头,“嗯,没事,歇歇就好。”
    “就你逞强!”谢景洋将人从地上捞起来,横抱在怀里,“任务完成了,我带你回去。”
    戚弦赶紧看看周围的士兵,红着脸道:“快放我下来。”
    “不放。”谢景洋低头凑近她,心疼道:“弦儿嘴角的血迹真扎眼,可是我抱着你没办法帮你擦掉。”
    “我自己……”
    话音未落,他那温软的舌尖便舔过她的嘴角,直到干干净净后,才抬头笑起来,“这样就好了。”
    戚弦的脸通红一片,余光中有士兵挂着怪笑看着他们,她赶紧将脸埋进谢景洋胸前,“快走。”
    “啧,幸好我儿没来!战场上还能看到亲亲我我的场面,本将军真是活的太久了!”
    听到魏将军的声音,戚弦更是没脸见人了。
    谢景洋将怀里的人搂紧,瞥了魏永望一眼,“看着不痛快的话,魏将军不如去指挥自己的军队。”
    “我代表征北军谢谢戚姑娘。”魏将军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你救了许多将士的性命,我们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戚弦露出侧脸,小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只要能帮到你们就好。”
    魏永望叹了口气,“唉,真希望戚姑娘能当我魏家媳妇儿啊!”
    谢景洋冷漠转身,“莫要觊觎我谢家媳妇儿。”
    这场战争尤为平静,皇城的军队乖乖被俘,而征北军对他们也和颜悦色,仿佛是两方人马一起聚会吃茶谈天。
    然而在一众和谐的声音中,忽然传来道嘶哑尖利的女声。
    “贱人,你还敢来京城?本宫要亲自断了你的手!”
    在场成千上万的士兵齐刷刷地停下进攻的步伐,循着声源望去。
    只见城墙正楼上,一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站在那里,她脸上戴着面纱,长发披散着,干瘦的身体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
    偏偏她的嗓门很嘹亮刺耳,盖过了一众将士的声音。
    “听他们说琴声,就知道是你这贱人!哈哈哈哈,本宫还没死,你要失望了吧!”
    戚弦从谢景洋怀里抬起头,“是杜水柔?”
    “不用理她,我先带你回去。”谢景洋脚步不停,抱着她往往回走。
    魏永望走过来,晃了晃手中的长刀,淡声道:“只要你同意,本将军手下的精兵定会将她碎尸万段。”
    周围的士兵们跟着附和。
    “没错,将军说的对,只要姑娘下令,我等一定为你把她人头带过来。”
    “呸,你也不怕吓到姑娘,把那女人舌头拔了,然后悄悄处理掉就好,省得污了姑娘的眼。”
    戚弦被他们逗笑了。
    方才还鄙夷嘲讽自己的人,现下却忽然站在她这边帮忙出主意,她心情着实复杂。
    “谢谢魏将军,也谢谢各位将士,但也不必为了我的私事浪费时间,如今早些攻入皇宫才是正事。”
    曾经被划伤的脸也治好了,施害者也遭到了报应,杜水柔于她,不过是没甚干系的路人。
    杜家原是太子一派,见势不对主动投靠睿帝,不仅背主求荣还残害忠良。睿帝大势已去,杜家自然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倒也不必在意丧家犬的叫嚣。
    “出来,你这贱人!”杜水柔还在叫喊:“不想看到你的好帮手死状惨烈,你就给本宫出来磕头认罪!”
    “好帮手?”戚弦回头望去。
    见她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那人手中的剑正架在另一个女人的颈旁。
    “静萱!”戚弦眸子一紧,忙拽着谢景洋的衣服让他停下,“你不是说会安排静萱出宫么?她怎么会落到杜水柔手中?”
    “别急,我会帮你救她。”谢景洋赶紧安抚。
    他确实有安排人带莫静萱出宫,然而比起关心别人,他更在意戚弦的安慰,所以他只是派人听莫静萱差遣,然后便交给莫将军处理,因此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目前也不清楚。
    此时看着戚弦焦急的样子,谢景洋有些自责当初的失误。
    将怀里的人放下,他牵着她的手,走向城门。绿绮抱着琴跟在身后,止水和负生握紧了手中的剑,全身戒备。
    前方的将士们见到两人纷纷让道,也有不少人自动请缨听从他们的吩咐。
    正楼上,杜水柔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狂乱的目光微微怔住,然后笑了起来,“谢郎,你来接柔儿回去么?”
    看到她的神情,谢景洋换了计划,仰首对她道:“放了莫静萱,我愿当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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