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迎远很想说若是走不了那就不走了,可林鹭这些年一直是这样,高不可攀冷淡无情,再多情也被他的冷漠耗得干干净净,他不知林鹭用这样的冷淡拒绝过多少人,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的心别这么冷硬。
    樊迎远一杯酒还没喝完,林鹭便将他轰走了,若不是樊迎远身上背着书院的大事,林鹭很有可能也会让樊迎远日后别来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樊迎远很清楚。
    他时常想,林鹭是不是曾经也温和柔软过,如今这副模样,想必也是大彻大悟心如死灰了吧。
    林煜留在宫中以后,周崇慕有时会让他去养心殿伺候笔墨。
    林煜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他像个粗糙劣质的赝品,做个形似七八分已经难得,无法再苛求精神和灵魂的共通,周崇慕已经饥不择食,连这样的赝品都使他用来寻求安慰。
    因为读的书少,林煜在养心殿也无法同周崇慕说太多话。周崇慕每到此时总觉得养心殿像两个世界,一边是林鹭留下来的流光,和龙彩一起被精心收藏,被撕掉的那封信也端正悬挂在养心殿里。另一边则是鸡同鸭讲的林煜,他更多的时候只会木讷地附和周崇慕。
    尽管如此,周崇慕还是想让林煜来,剑和信都是死物,只有林煜能让周崇慕有一种近在眼前的真实感。
    林鹭当初刺给周崇慕的一剑,如今时光流逝,周崇慕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一剑留给自己的伤痛,天凉下来旧伤发作,他的健康、爱意、悔恨,都随着这个伤口一点点流逝。
    南楚的冬日几乎不会下雪,外边只是湿冷,养心殿里炉火供得足,整个殿内暖烘烘的。林煜毕竟年轻,过来伺候笔墨实在受不住,便脱了外袍。
    周崇慕正在批折子,林煜的衣袖卷起来一截,露出瓷白的手腕,他缓慢地研着磨,看起来心不在焉,手上的动作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周崇慕便抬头看了他一眼,林煜的脸红扑扑的,衬得他十分粉`嫩,他的领口歪斜,精巧的锁骨支棱在周崇慕眼前。
    周崇慕忽然觉得疲惫。
    林鹭也怕热,总是盖不住被子,睡下的时候裹得好好的,睡到半夜就把被子给蹬了。周崇慕总是说他睡相不好,夜夜都要为他掖被角。
    后来林鹭受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宫里的银炭源源不断地送到锦华殿里。他就常常能看见林鹭气闷地坐在床榻上,他只穿一件薄薄的中衣,外边系着披风,一副坐不住了想出门的样子。
    林鹭并不娇气,只是从前在周崇慕面前会娇气,会耍脾气,会任性折腾。他在其他人面前都端庄得体。再后来周崇慕也变成了其他人。到如今,周崇慕与他只是天涯过路人了。
    林鹭真的吃了太多苦。
    周崇慕按了按太阳穴,闷闷地咳了两声,林煜察言观色,立刻端了茶上前,又要主动给周崇慕揉按放松一下。周崇慕摆了摆手,说:“你下去吧,这边换其他人过来。”
    林煜自忖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些,毕竟周崇慕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林煜对他心存敬畏,只觉得周崇慕一个眼神就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尽管不曾读书,但林煜还是很聪明,他很知道自己的倚仗。林煜不觉得做一个替身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人总是要往上爬的,像他这样没有出身没有学识的人,能做个影子,就已经算得上是命好了。
    并不是人人都像林鹭那样一出生就拥有一切,还拥有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掌权者的真心爱慕。同样都姓林,林煜甚至觉得林鹭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能被周崇慕这样的人喜爱,有什么可逃的呢?
    林煜带着些不甘心退下,正好遇见了前来请安的大皇子。周崇慕收了林煜在身边,虽然没有因此而更宽厚地对待大皇子,但是周崇慕身边十几年都没人,突然收下了大皇子的人,臣子们的心思都转了几转,大皇子如今在朝野中很是春风得意。
    周琰若规规矩矩请了安,周崇慕见他如今已长成一副英俊模样,难免产生一些舐犊之情,温和地叫他坐了。
    周琰若已有长子风范,虽然未及弱冠,可待人处事,都自有一股气势,再加上他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又有天家尊严加持,周崇慕对他还是满意的。
    周琰若坦坦荡荡同周崇慕说了此行的目的:“父皇,再过不久就是二弟和三弟的生辰,儿臣身为兄长,想为两个弟弟尽心操办一场寿宴。”
    周崇慕闻言挑眉看了看周琰若,周崇慕久居上位,不怒自威,又不怎么同孩子亲近,周琰若到底还是怕他,又解释道:“过了生辰,我们兄弟三人便都十五岁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封王建府,能在宫中聚在一起的时日不多,故而想热闹一番。”
    周崇慕又静静地盯着周琰若看了一会儿,周琰若被周崇慕看得有些心虚,等了一会儿不见周崇慕的答复,便心生退缩之意,道:“若是父皇觉得不妥……”
    龙涎香熏出的香气甘甜,养心殿内炉火旺盛,烟雾缭绕间只让人觉得头痛,周琰若觉得周崇慕似乎是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转瞬即逝,他说:“若儿有心,想做就去做吧,可有想好地点定在何处?”
    周琰若似乎是松了口气,道:“就在京郊的林场,虽然天寒了些,可视野开阔,既不必像是待在宫中那样烦闷无趣,又不会因为在室外而有不必要的风险。”
    周琰若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周崇慕,道:“这都是儿臣自己的想法,实属僭越了,还请父皇指点。”
    周崇慕的眉头皱了皱,十分严厉地呵斥道:“办个寿宴而已,能算得了什么大事?你如此畏首畏尾,将来朕若是死了,你可再让谁替你拿主意?”
    如果周琰若足够聪明,就能听出周崇慕在这番话里对他寄予的深厚期望,但周琰若并没有。他的神色黯淡了些,却仍然低挡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并不怎么畏惧地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先行告退了。”
    周琰若走了以后,周崇慕闭眼沉思良久,而后他从奏折中翻出一封密折,上面清楚明白地记录了大皇子周琰若私会朝臣,拉帮结派,厉兵秣马等诸多暗地行径。
    周崇慕将奏折放在手里掂量了几下,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老了,连做事也不像年轻时那样一往无前,铁证如山,还想要给他的儿子一个回心转意的机会。
    或许不止是给周琰若一个机会,也是给他自己一个机会。周崇慕叫来路喜,道:“你去给麟国国君送封信。务必要送到国君手上。”
    周崇慕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远瓷夺位后,秦国旧都并未迁都,仍然沿用了秦国旧时的建构。因为靠北,天冷得早,如今已经一片白雪茫茫,将城中的兵戈之气化去了不少。
    秦国旧臣和王族贵戚依然没有放弃希望,远瓷多年来一直在他们当中周旋,总是按下了这头,翘起了那头。如今他们又不安分起来,远瓷对于如何坐稳皇位难免花费更多心思。
    他常常会回想自己如何会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林鹭吗?好像也不全是。更多的或许是因为命运将他推着前进,命运选中了他,他也未曾拒绝。谁又能拒绝权势慷慨的馈赠?远瓷自问并非无欲无求之人。
    司玄子与远瓷一同看了周崇慕的信。周崇慕在信中请求远瓷多多关注楚国状况,并及时将楚国状况传达给林鹭。
    周崇慕并没有问远瓷是否知道林鹭的下落。他与远瓷心里都很清楚,如果连他都找不到林鹭,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替他藏匿行踪。能连续数年做这件事的,只能是远瓷。
    司玄子并不想让林鹭回到楚国。说到底,他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谋士,而非风度翩翩的君子,将来若是麟国同秦国旧部的烂摊子处理完了,五十年盟约作不作数还得再商榷。
    如果林鹭能一直留在麟国,那就等于他们一直拿捏着周崇慕的软肋,进,能逼迫周崇慕答应麟国的条件,退,能拿着林鹭作为自保的护身符。
    更何况,如今秦国旧部同麟国剑拔弩张,若是麟国不占上风,既有盟约又有林鹭,无论如何都能让周崇慕协助一把。
    司玄子将这些说与远瓷听,远瓷有一些心动。他承认司玄子说的是对的。
    远瓷本就不是为爱疯狂的人。否则也不会自幼同林鹭交手,直到多年后才直面自己的感情。这些年过去,他已经知道林鹭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镜花水月。曾经他离林鹭太近了,近得他以为梦中人唾手可得。如今时光飞逝,他方才知晓这不过是自己一场幻觉。
    远瓷做主扣下了这封信。做了这些年皇帝,曾经他瞧不上眼的腌臜行径,自己也做了不少。可这样对待林鹭的时候,远瓷还是有些不能说服自己,他自我安慰地想,消息传不到林鹭那里的可能性很多,哪怕远瓷不这么做,林鹭那里天高皇帝远,等他接到消息,说不定早就变天了。
    远瓷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让林鹭轻易离开。他为林鹭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不想永远抵不上周崇慕的三言两语,随随便便就让林鹭再回到周崇慕的身边。
    二皇子三皇子生辰快到的时候,由大皇子牵头,请周崇慕移驾去京郊林场的行宫暂住。二皇子身体不好,常年卧床,自然不会在这大冷天去京郊折腾,说是两个人的生辰,其实也只有三皇子一个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周崇慕看重的朝臣跟着,连带着把林煜也带上了。宫里倒是没有因为林煜的同行而产生太大的争议,林煜被周崇慕收下已经足够惹眼,也实在是不差这一点两点的偏宠。在大家心目中,林煜早已是周崇慕身边的红人。
    周崇慕待林煜的确不一般,林煜跟着上了周崇慕的车驾。外边天冷,马车里也燃着炉火,周崇慕手里揣着暖炉,闭目低声道:“头痛得紧,过来,给朕按一按。”
    林煜原本是不会按的,他穷苦人家出身,先前做得都是侍弄花草的粗活,手上没轻没重,周崇慕特意让太医院的人教了他。林煜学了不久,手法还不纯熟,可周崇慕开口,他并不敢说自己学艺不精,便跪坐在周崇慕身边替他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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