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落在山头时,村子上空已是炊烟了了。

    张惜花拿了几件何生给儿子做的小玩意,又在屋檐下铺了一张竹席,把那些木制的小玩意摆放在席面里,将儿子塞到竹席上,榆哥有玩的东西时会十分专注,趁着他在玩,张惜花就赶紧去做家务。

    拿了菜刀,十分利索的将那只捆着的麻花鸡杀了,鸡血用个碗接住,只待等会儿炖鸡时一块放进去。

    生火造饭是她每日做惯的事情,张惜花很快就架好了锅子,洗米时,考虑到家里人现在做的是卖力气的辛苦活,必须要吃得多还要吃得饱,她便多加了几把米,又放了眉豆、粟米进去煮。

    何家养鸡不像别家每天开了鸡笼只让鸡自己觅食,张惜花时常剁碎了菜叶拌点糠进去喂鸡鸭,因此家里养的鸡鸭长得都很肥胖,今天杀的这只麻花鸡,光净重就有四斤多。

    在水井旁拔毛洗干净,鸡肉切成了两半。张惜花打算一半放点干香菇炖汤喝,一半就加辣椒爆炒。

    晚饭再加一道清炒嫩南瓜,有荤有素,这搭配已是很不错。张惜花有条不紊的切块时,榆哥蹬蹬蹬地跑过来了。

    他首先便看见一地鸡毛,而地上已经没见着那只叫‘阿花’的鸡了,榆哥抬头看着娘亲正在剁鸡块,他嘴巴一憋,突然伤心地嚎哭起来。

    哭声惊住了张惜花,她放下手里的刀,在脸盆里洗了下手后,走到儿子身旁,轻声哄道:“怎么啦?娘亲的小鱼儿为什么哭呀?”

    榆哥一只手揉着眼睛,可眼泪一直巴拉巴拉的往下掉。

    张惜花哭笑不得,心里已经知道儿子是为什么而哭了。不过,她还是装作没明白,张手把儿子给抱起来,哄着道:“我的小鱼儿最乖了,不哭不哭了……娘亲等会儿给你炖一只大鸡腿吃好不好?”

    榆哥仰着小脸问:“阿花呢?”

    怕娘亲不明白,榆哥又重重地再加了一句,道:“榆哥不要吃阿花。”

    张惜花:“……”

    有时候孩子太聪慧也是一种折磨呀。自家儿子还不会走路呢,就开始追着鸡群玩耍了。家里人时常带着他去看鸡,教导他哪只是自己家的鸡,时日一长,慢慢地榆哥便把鸡鸭全认熟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地,家里忻与婆婆跟着他一起按鸡鸭长相的特性,一只只给取了名字,榆哥人才丁点儿大,记忆里却十分不俗。自己话还讲不全呢,倒把家禽的名字给记住了。

    现在自己杀了儿子的’阿花‘吃,等于是把他的玩伴给杀了,难怪他现在伤心得哭了。

    张惜花抱着儿子,还将他当做婴儿般,好生哄了一阵。榆哥渐渐才停止哭泣。

    张惜花松一口气。

    儿子年纪这么小,已经看出他如此重情义。将来长大了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拒哄住了,之后榆哥的情绪一直不高。他跟在张惜花的屁股后面,偶尔还帮张惜花递递东西。

    娘两个把饭菜烧好时,天色还没有黑,月亮却早早冒出了头,尚未到八月十五,已经呈现盘子状。

    张惜花拿了榆哥的小碗,给他装了一碗鸡肉汤喝,幸伙表现得十分闷闷不乐。

    张惜花都快没辙了。她没办法,便打算等何生回来让何生再哄哄他。

    何生他们几乎踩着饭点回来。何元元离着屋子老远已经闻到鸡肉炖香菇的味道,她乐得一脚跨进门槛,高声呼喊道:“嫂子,你炖得鸡肉汤好香啊b闻着肉汤味肚子就饿扁了。我要吃饭咯……”

    何元元将背篓一扔,急匆匆就往饭桌上钻。

    “洗一把脸去,瞧你那丢脸的样子。”何曾氏走在闺女后面,看她那模样,心里是好气又好笑。

    亲家两位都在呢,也不晓得注意点形象。

    何元元吐吐舌,哗啦啦又一阵风似的跑到水井旁,急忙搓了一把脸后迅速回到了饭桌上。

    何曾氏瞧见后,又道:“别动筷子,等着你哥他们一道吃。没一点礼数。”

    何元元瘪瘪嘴,瞥见坐在小凳子上的小鱼儿今天竟然没有高兴的迎接她家来。再细瞧发现侄儿的鼻子红红,眼睛还有点浮肿,何元元一时好奇,就凑过去蹲下|身后,问:“小鱼儿怎么啦?”

    榆哥抿着嘴巴,不言不语。

    何元元摸摸他的头,轻声道:“告诉姑姑,是不是有坏蛋惹到咱们小鱼儿啦?”

    榆哥抽抽鼻子,突然忧伤地说:“姑姑……阿花……”

    何元元不明所以。

    榆哥指着自己的碗,再次道:“阿花……”

    何元元瞬间懂了,自家侄儿有多喜欢追着鸡群玩,她整天带着他哪里会不懂?何元元耐心道:“小鱼儿是说阿花在碗里呀?你不想吃是不是?”

    榆哥点点头,带着鼻音道:“不让娘杀阿花,娘说没有杀阿花,可是我知道娘已经把阿花杀啦……你看,那就是阿花的羽毛,有好多斑点的呢。”

    榆哥指着一旁的鸡毛,他虽然说话口齿清晰,不过说长句子时还是要卡顿,略等等后,榆哥继续表明立场,道:“我不要吃阿花。”

    何元元低头思考一番后,突然笑着道:“小鱼儿是不是很喜欢阿花?非常舍不得阿花呀?”

    榆哥严肃地点点头。

    何元元摸摸他的头,一本正经道:“阿花也喜欢我们小鱼儿呢,它也舍不得小鱼儿呀。所以,小鱼儿只要吃掉阿花后,阿花就会在小鱼儿的肚子里装着啦,以后,它就一直在你的心中哦。”

    榆哥瞪大眼,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直在思考中。

    何元元再次肯定道:“阿花长得壮,小鱼哥吃了阿花后,也会长得胖胖壮壮的,以后肯定比阿花还跑得快!”

    榆哥开心地问道:“我吃了阿花,阿花就在我肚子里吗?”

    何元元笑着点点头,“嗯!只要你记得阿花,阿花就会很开心啦。”

    “那我要吃阿花的腿!”榆哥拿起勺子,先给自己舀了一口汤,喝完开心道:“我要长得比阿花壮,跑得比阿花快。”

    张惜花在一旁注视着姑侄两人的互动,对于何元元两三句话就搞定了自己的儿子,她突然很是感慨,忻的性子一直就很乐观开朗,遇见啥事儿都是笑嘻嘻地,很少见她为什么东西发过愁。便是愁一下,也只一会儿就转好。

    像这样自己哄了好久都没办法的事,她从另一种角度,一下子就开解了儿子。

    实在是……

    所以,张惜花与忻子相处久了,即便她孩子气,有点小懒惰,可还是打心底像公婆、丈夫一般宠着她了。

    张惜花摸着自己略微凸起的泄,她怀的这一胎,也不晓得是男孩亦或者女孩。若是个女娃,将来就像忻这样养,养得性子开朗大方些。

    榆哥乖乖的自己吃饭时,何生与张祈升、张祈源几个把新打的稻谷堆放在院子里,下炕的那一亩地,脱完后稻谷粒装了整整有九个箩筐,算是大丰收了。

    何大栓看着金灿灿的谷子,笑得乐开了花,连满脸的褶子都在抖啊抖。

    几个人很快就上了桌。吃饭的关头,何曾氏、何大栓招呼了几句亲家两位舅舅后,大家都不言语,只管埋头匆匆扒饭。

    一是实在饿了,二是因为饭菜太香。

    在林子里捡的野生香菇,晒干后再炖汤喝,那股浓香味实在用言语描绘不出来,只能说恨不得卷了舌头去。

    何生就一气儿吃了三碗饭,喝下三碗汤。

    饭毕,大家都摸着吃撑的肚皮在院子里纳凉,家里自己用粽叶做的蒲扇一人手里一把扇着风。

    偶尔闲聊几句,和乐融融。

    见敲门声时,首先开门的是何大栓,他撇见是已经绝交的罗二狗,眉头不由皱起来。

    罗二狗拎着一串野葡萄,笑眯眯地喊道:“哟,大栓哥在家呀。正巧呢,我刚好想找你。”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罗二狗态度好,何大栓也不好意思直接甩脸子,趁着何大栓不注意的空挡,罗二狗侧身一溜烟儿就拐进了何家的大门,何大栓就是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罗二狗一进入院子,就笑眯眯道:”哎呀!老香的一股味儿呢,家里今晚是炖了鸡吃吧?“

    何家众人并张祈升两兄弟皆是面面相觑,随即何曾氏皱起眉头,何生沉着脸,何元元翻了个大白眼。

    罗二狗十分自来熟,一一打了招呼,就扬了扬手中的葡萄串,笑着道:”今天运气好,在山里摘的野葡萄,我这还没揣热乎呢,就给你们送来了。味道可甜了,赶来紧尝尝。“

    罗二狗说完,就把东西递给就近的何元元,“大侄女,你去打了井水冲冲就可以吃了。”

    何元元撇撇嘴,十分不屑道:”当谁没吃过呢。“

    罗二狗立时道:”不是啥媳的玩意。就是能过个嘴瘾,可甜可甜呢。“

    何元元十分不给面子,摆手道:”我家不要,赶紧拿走罢。“对于罗二狗一家子的厌恶,她从来没有掩饰过分毫。

    罗二狗面上一点儿异色也无,笑着道:”大哥大嫂子,不怕你们笑话,我两家因为点大家都懂的事儿,闹得有些不愉快。都在一个村子子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俗话说的好啊,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儿就是特意来赔礼道歉的。“

    ”噗……“何元元不客气的嗤笑出声,接着道:”拿一串不值钱的野葡萄来道歉,再没比这更搞笑呢。“

    现在这个时节,山谷里的野葡萄陆续成熟,野葡萄个头小,紫色才是成熟,味道酸甜酸甜,十分得孝女人喜爱。为了让张惜花增加胃口,收割前,何生还特意去山里摘了几斤家来呢。

    要说它不值钱吧,并不是的。村民常年在山里跑,哪里地儿长了野葡萄基本都清楚,那些暴露地点的野葡萄一早便被人摘完,只剩下一些没被发现的,所以,能摘到成熟的野葡萄是个运气活。

    ”元元,你去看看灶房的热水烧开了没?没有烧热就添跟柴火进去。“何曾氏赶紧支开闺女,罗二狗是个什么人,村里谁不知道呀?那就是个没脸没皮又小心眼记仇的,闺女这样不给面子的拆他台,到底不好看。

    ”看了就讨厌。“何元元小声嘀咕一句,抬头瞪了一眼罗二狗,跺跺脚转身往灶房走。

    罗二狗觍颜笑道:”孝儿气性,跟我家香园一样呢。“

    何大栓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的须女怎么跟罗二狗那不要脸的闺女比?

    何曾氏道:”香园可是县里的少奶奶呢。咱们元元就是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的,哪里能跟香园比较。“

    了这话,罗二狗没有反驳,只乐呵呵地笑。

    何曾氏用话数落闺女,也是不想让罗二狗计较。她心底却很打鼓,这罗二狗上家门干啥?

    何生早知道是什么原因,无非是让自己媳妇去做席面。

    果然,片刻后,罗二狗就直言道:”大哥大嫂子,你们别介意别担心,我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没那么多心眼子。我今儿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家里过两天办酒席,想请侄媳妇去帮一下忙。“

    说起来,罗二狗笑眯眯地样子,以前在村子里很混得开。他家这些年早就盖起了大瓦房,房屋宽敞明亮,早年又得了他大哥家的田地种,田地已经将近二十亩,算是村子里非常富裕的家庭。为啥现在过得人人喊打呢?还不是因为明里暗里占了不少村民的利益。

    只帮忙做席面?何曾氏低头思考,既然不是其他为难的事,何曾氏瞬时放下了心。

    罗二狗接着赶紧道:”要是嫂子有空闲,就请一块去帮忙。我晓得这活真的是辛苦,也不让你们白帮忙,一人给一百文钱,你看怎么样?“

    何曾氏低头沉思。

    何大栓抖抖手里的蒲扇道:”对不住了。家里赶着收稻子呢,到处需要人手,现在没人干活,家里的妇人都要当两个劳动力使唤。实在对不住。“

    罗二狗笑容僵了片刻。

    这何家一群人都是好歹不,油盐不进的货色,罗二狗悄悄地捏捏拳头,内心暗恨。

    何曾氏丈夫拒绝了,本来为了两百文钱心动了一瞬,又想到之前大儿子婚事闹的波折,心一紧,遂放下了赚钱的心思,道:“你家办喜事,我先在这里说声恭喜了。不过,家里确实是忙不开,咱就不去凑热闹了。”

    罗二狗的笑容已经绷不住了。

    张惜花带着儿子一直没出声,张祈升低头轻声向姐姐问了两句,之后张家姐弟只沉默的呆在一旁。

    何生见气氛僵了一瞬间,就笑着道:“我们不是不肯帮忙,实际情况你也看得到。其实,你要找个好厨子,我这里有个人选,他做各式席面都十分拿手,价格也公道,你不如看看如何?”

    何生之前就已经有过打算。虽然家里并不怕罗家。只不过,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必要跟罗家起冲突。陈老爷到底没真倒台呢,凭着对方如今的权势,真要拿捏何家也很简单。所以,何生决定,拒绝是肯定的,但是要拒绝得有技巧点儿。

    他每年帮别人写春联,临近几个村落有些什么手艺人,何生十分清楚。那位厨艺很不错的师傅,他了解情况知道对方会乐意赚这点钱,介绍给罗二狗也无妨。

    罗二狗了,内心虽不愉,面上到底好看些了。

    之后,何生就给罗二狗说了下对方的大致情况,罗二狗完后,面上渐渐有了笑容。

    送走罗二狗后,何元元偷偷躲在灶房瞧见刚才爹娘、哥哥皆客气的对待罗二狗,何元元心气十分不顺,走出灶房时,直接就把罗二狗带来的野葡萄全给扔进了猪圈了。

    “给猪吃,我都还嫌脏了。”何元元拍拍手。

    何曾氏表情无奈道:“你这丫头。”

    何元元赌气道:“明明讨厌得很,为啥要跟他客气?我就是弄不懂你们为啥要这样?刚才我就想拿了扁担打他出去。”

    何家一干人顿时无言。

    并不是何元元说的不对,只因这是大家都想的,却不能做而已。张惜花柔声笑着安抚道:“元元,别气了。你都说他讨厌得很,为这样的人生气岂不是更不值当?”

    如果按照忻这样简单粗暴的处理方法,当时解气是解气了,后续可能会带来一堆麻烦呢。

    故而,丈夫也是用相对柔和的办法拒绝了事。对此,张惜花是赞同的。

    何元元闷闷的气了一阵子,张惜花抱了榆哥,让榆哥想着法子逗她乐,何元元见侄儿模样可爱,慢慢就笑开了。

    夜里蚊虫多,久坐在院子里呆不住。何大栓、何曾氏夫妻很快就进了房间睡觉。

    张惜花把两个弟弟安顿好,自己带着榆哥也回了房间。

    何生盖好稻谷,锁了院门,随即也回了房间。张惜花留了油灯点燃,何生解开衣服上床后,便把灯吹熄了。

    床上挂着蚊帐,不时能到嗡嗡嗡的蚊虫叫声,好似就在耳边飞过。何生轻轻问:“惜花,你睡着了吗?”

    张惜花翻了个身,扑进丈夫的怀里,用行动表示自己没有睡着。

    拒两个人贴在一起很热,何生依然揽她入怀,夫妻之间一时无言。

    何生想想后,才道:“快一个半月了,往益州寄的信也不知道有没有回音。等忙过这两天,我想抽空去一趟镇上。”

    “嗯,去问问也放心些。”张惜花道。

    确定小叔子何聪被拐卖后,除了起初时家人伤心不已,这段时间中,大家都尽量避免这个话题,家里这才很是平静。

    何生搂紧媳妇,轻声道:“睡吧。”

    夜深,万籁俱静,张惜花很快就发出了细细地浅眠声,何生拥着她,一个人想了很多事儿,直到理清楚后,才闭上眼睡去。

    张家两兄弟一直在何家帮了六天忙,何家的稻谷收了超过三分之一,后面江家兄弟忙完了自己的田地,随即就来何家帮忙了。人手一多,何大栓估计张家的稻谷将要收割时,就催促张祈升兄弟两人赶早家去。张惜花娘家只有两亩多的水稻田,种麦子的地倒是不少。何生抽不开身去岳父家帮忙,便跟张祈升兄弟讲好,等收麦子时,他也上岳父家帮干活。

    临走前,张惜花给爹娘带了一包养生方子,叮嘱弟弟们让娘煎熬后按时喝。

    她的妹妹张荷花,已经在阳西村里定了亲事,过完年后即将成亲。张惜花给忻子买布头时,给自己妹妹也置办了一些,就一道让弟弟们带了家去。

    这期间,罗二狗家里办了一耻热闹的宴席。何家全家人没有一个去瞧热闹。不过,秀娘是个好热闹的,她连宝贝儿子都扔给了大闺女芸姐带,自己跑罗家门外看个稀奇。当日村子里陆续来了些人,大多数是些穿着好料子衣裳、佩带价值不菲饰品的人物,有的赶着马车来、有的直接骑马轻装而来,也有徒步而来的。

    总之,宴席办得很喜庆。

    罗二狗当初从何生这得到好的人选,第二日就去对方村子里请人,正好那厨子家没多少田地,一有活干,想都没想立刻就答应了。罗二狗试了下他的手艺,觉得算不错,罗二狗当即说要减掉十文钱,双方都同意了。

    何生一家没凑热闹,秀娘却兴致勃勃跑到何家来,给张惜花、何曾氏讲起了当时的情况。

    秀娘说的唾液直飞,兴起还拿手比划。只恨不得自己个也参与在其中。

    说贵人个个都戴金子,戴着银子都是拿不出手的人物。

    何家众人皆得兴致缺缺。

    秀娘自己说得兴起,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她说到一半,突然压低声音道:“哎……你们猜怎么着?”

    张惜花并婆婆皆是这种神态:“?”

    秀娘捂嘴笑道:“罗家的两个闺女,都回来了呢。变化好大呢,就感觉像朵花儿似的美丽动人,两人一左一右陪着那位老爷身边,姐妹俩瞧着关系亲密极了。”

    秀娘一拍大腿,暧昧道:“我就奇了怪了。这两个人共事一夫,真的能和睦相处?一点点拈酸吃醋的事儿也不会发生?”

    何曾氏不甚在意道:“你管别人这么多事作甚?”

    秀娘道:“大娘,咱们自己私底下说说怕甚么?”

    何曾氏对这个侄媳妇,心里是有点不喜的,不过到底不是自家的人,不好说教的太过,于是就没再说了。

    秀娘接着道:“我看香琴比出阁前,长得更娇俏了。这女人呀,有了男人的滋润就是不一样。”

    何曾氏实在不爱这些,偏偏秀娘一直说个不停,于是何曾氏收拾了一番,提脚就出门了。

    秀娘于是转而专门对张惜花说道:“哎,那个香园呀,要是惜花你去看看就明白了。我就瞧着她脸色似乎特别苍白,病怏怏、弱不禁风的样子,估计是月子里没坐好呢。”

    女人坐月子是很讲究的,大户人家更甚。要是没坐好,十分有可能落下月子病,将来是一辈子的事儿。

    张惜花心下一动。连秀娘都能看出来罗香园脸色的苍白,估计是真没坐好月子,不然,就可能是生产不顺造成的。

    因为与自己无关,张惜花只了一耳朵,并不是很在意,所以也没多关注。

    秀娘叨叨絮絮说了很多,直到再没啥可讲,她才止装头。“哎呀”一声大呼,秀娘笑着道:“也不知道芸姐儿那丫头会不会带弟弟?”她拍拍手,拂去衣摆上的皱褶,急着赶着要回去带宝贝儿子了。

    张惜花顿觉耳根子清净了。

    罗家为外孙办宴席的事儿,村里很是热议了一阵,之后大家都赶着收割,于是不论说闲话还是羡慕嫉妒恨的,统统消停了。

    繁忙的收割,终于因为一场大雨被迫停止。

    幸而何大栓时刻关注天气的变化,何家晒在太阳下的稻谷提前收了回来,防止了被雨水淋湿。

    隔壁一户关系远的何婶子家就因为不相信会下雨,只顾着在田地里收割,结果新打下的谷粒全淋湿了,被她男人好一顿骂,那何婶子当即就痛哭出声。

    谷粒淋湿,如果不早点摊开晒干,很快就会重新发芽,不仅辛苦全白费了,还浪费了粮食,难怪那何婶子忍不住流泪的冲动。

    第二日,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下雨没法干活,何生就冒着雨赶了牛车往大良镇上走。

    直到中午时分,何生便家来了。

    张惜花看着他,欲言又止。

    何生用只有两个人能到的音量,说道:“还没有来信呢。”他把置办的东西从牛车上提下来,递给张惜花。

    张惜花接过东西,到暂时没有回信心里禁不住有点失望。被这一件事吊着,总是很忐忑,恨不得早点得到消息。

    何生买了几根猪筒骨,切了一斤五花肉,另有半斤白糖,一斤红糖,还有三斤的盐巴。加上给妹妹、儿子榆哥带了点小吃食、小玩意。

    何元元与榆哥两个人外出串门,回家见到这样多东西,两个人都笑眯了眼。

    降雨在一天后停止,太阳重新冒出来,炎热瞬间将雨水带来的湿润蒸发走。太阳出来了就是晒谷子的时候,村里有专门的晒谷场,晒谷场上立时就摊满了谷粒,不止是晒谷场,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屋门前,门前已经空置的稻田,此时都晒满了稻谷。

    何家剩下的稻子由男人们负责收割,何元元、何曾氏、加上张惜花与何榆母子二人,分成了三波守着各处晒稻谷。

    张惜花因有身孕,又得看护榆哥,何曾氏就让她呆在家里,家里舒坦些,门前、院子里晒的那七、八张竹席稻谷亦需要人不时翻晒。

    别家像榆哥这般能走、能说的幼儿,早已经不需要人专门看护,一般就是哥哥、姐姐拖着弟弟、妹妹,每天按时给饭吃,糙生糙养的长得也结实。

    自从知道小儿子阿聪被拐卖后,何曾氏几乎要把孙子看成了眼珠子,当着全家人严肃地发话说必须留人时刻盯着榆哥,她在家里时一个错眼没瞧见孙子榆哥,就站起身要出去找人。

    婆婆这样惊弓之鸟的状态,张惜花见了只叹了好多气。她医术虽然不错,可对于怎么开解婆婆的心理却毫无办法。

    不止何曾氏、连何大栓也是生怕自己孙子再被拐卖了去,老伴让人时刻看着榆哥,何大栓是没意见的。

    对此,何生夫妻私底下商量过,既然这样做能让老两口放宽心,大家就按着他们的想法行事罢。

    阳光明媚,翻了一遍谷粒后,张惜花带着儿子坐在屋前梧桐树下的竹椅上乘凉、几只鸡闲适的在一旁梳理着羽毛。

    榆哥玩乐后,早已经陷入沉睡。张惜花将儿子放在竹椅上,只在他小肚子盖了一张棉布防止着凉。

    她抬头看一眼天色,估计不会有雨,遂闭眼了假寐。微风徐徐吹拂在脸庞上,使得人昏昏欲睡。

    身材魁梧的男子靠近时,张惜花尚未察觉。

    “阿生弟妹……”许淮试探着叫了一句。

    张惜花瞬间睁开眼,望见是丈夫的同窗好友,心下一惊,立时站起来,喊了一声人后,便赶紧道:“快快屋里请。”

    张惜花心下十分忐忑,劳动许淮亲自上门,估计是自家小叔的消息,当日何生说过,若是有了消息,许淮会第一时间派人或者亲自上门告知一声的。

    许淮进了堂屋中端坐,张惜花上了茶水后,就跑到隔壁何二叔家,央了何政去喊丈夫何生他们家来。

    何政半大的孩子,跑起来飞快,过得一刻钟,就跑到田地里通知了何生他们。

    何生先赶了回去,何大栓决定今天提早收工,便留下收一下首尾,处理完,亦提脚往家里赶。

    何生匆匆家来时,张惜花已经给许淮上了一叠煮熟的嫩花生,桌上还摆了一盘自己树上摘的梨。

    她没急着问情况,而是等到丈夫回来后,再怎样。

    两个好友间不需客气,面对何生期待的目光,许淮略微沉吟,叹口气道:“阿生,此事说来比较复杂,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何生浑身一震,他努力克制情绪,口气平静道:“还请许淮兄直言不讳。”

    许淮见他们夫妻二人的情绪都比较平静,便直接开口道:“我益州的朋友来信说,只能确定最后是转到了太平州。而现今太平洲正在遭受几十年难遇的洪灾,他那边无法打情况。所以,现在阿聪的近况到底如何,没有办法确定。”

    太平州与益州不属于同一个州府管辖,两州虽然比邻但距离相隔远,太平州又属于朝廷最南部,常年多发雨水,闹洪灾频繁,只不过这次灾情十分严重,是洪水冲垮了河提,导致下游沿途的土地大面积受灾。

    两州之间交通的多条要道已经堵住多时,有甚么消息,也得等恢复通路才能探得到。

    何生与张惜花得悉了原委,两人心情都很沉重。

    许淮叹口气,道:“阿聪在八年前就被强制卖到太平州挖矿,那个矿区的近况无从得知,如果实在要打探消息,只能到益州后,转往昌平县从崎岖的山路穿过去。”

    此路十分难走,别人帮忙打探消息,做到此种情况已是不易,如何再让别人继续花费人力、财力寻找呢?

    余下的话,许淮不明说,何生与张惜花都懂。

    何聪被买家再转给牙行后,牙行瞧见他长得眉清目秀,加之通点文墨,便想把卖他到南风馆里做个小倌。何聪得知后当然不肯从,奈何对方看得紧,逃脱无能,何聪只得把自己的脸划花了。牙行一看破相严重,气得跳脚,当即就把他发卖到最苦最累,可能一辈子都出不了山的太平洲矿区做苦力。

    以上发生的一切,许淮说完后,何生沉着脸恳请许淮万别在自家爹娘面前提及。

    他怕爹娘了承受不住。

    许淮十分理解,立时点头应是。

    气氛一时间很是沉闷,许淮踌躇片刻,轻声道:“阿生,咱俩兄弟感情自不必说。你肯我一声劝,就让这件事过去罢,别再继续寻找了,时间隔得太久估计也找不到了。”

    不找也给自家留个念想。毕竟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何生垂头不语,张惜花沉默不言,她没法代替丈夫作出回答,况且这件事还得看公婆是个甚么态度。

    矿区条件艰苦,常年有累死累伤的人,愿做这活的,多是为了一口饭吃的当地贫穷老百姓,或者因犯事被朝廷落罪的罪犯、罪官一家子。

    似阿聪这等没有自由身的,待遇与罪犯相差无几,工头即便不刻意刁难,也是会安排最辛苦最累的活,并且平日吃得食物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何聪的实际情况,连许淮都不敢继续深想。

    须臾,何生重重地向许淮行了一礼,道:“多谢许淮兄出手相帮,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找不找,还得跟爹娘商量。”

    许淮道:“罢了!助人助到底。我半月后要发一批货物到益州,若你们执意要寻找,可以跟我的货物一道走,路上与人结伴而行,亦安全一些。”

    许淮自己在县衙谋了差事,私底下亦开了几家商铺,每年都要从别处进一批货来,亦拉一些大良镇的特产发往别处。许淮没有自己专门的商队,他的货物一般是由几个商人共同合作,每人根据货物多少出一笔资金请压货的保全人员,货能赚多少钱只各凭本事了。

    许淮家里有位叔父带着两位长工专门管货物的流动,他提议何家人若是需要寻找,可以跟着商队一道,这也是相互的,若何生相随出行,也能帮他看管一下货物。

    何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谢。

    许淮摆摆手,让他别客气。

    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为利来利往。这也是许淮与何生能一直相交的缘由。

    许淮大老远来一趟,何生留下他用饭。张惜花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灶房。

    她先前已经去鱼篓子家买了两条鱼,临时来不及杀鸡宰鸭,敲张屠夫家今日杀了猪,张惜花挑了一些肥瘦均匀的肉,又卖了几根猪骨头煲汤。

    加之几个素菜,中午饭桌上的蔡氏便很得体了。

    饭食做到一半时,何大栓与何曾氏匆匆赶家来。何曾氏完许淮的叙述,当即流下眼泪,不过她眼泪流得十分克制,心里并不想在儿子同窗面前失态。

    何大栓亦强颜欢笑,两人都没有像初得消息那样情绪崩溃,有礼有节的招待了许淮。

    许淮留下的提议,何生与爹娘清楚明白的陈述完。何大栓夫妻俩都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几日,即便是庄稼大丰收,也没能挽回何大栓夫妻二人的笑容。

    何元元跟着不开心起来。

    何家整个沉浸在压抑的氛围中。某一日,何大栓到隔壁何二叔家坐了很久也不知道两个人聊了什么,家来后,他突然当着全家人面,说道:“老婆子,你去问问家旺家,看能不能把我们元元的婚事提前。”

    张惜花心下了然。估计公公已做了决定,只是……

    何元元的婚事本来就定在秋收后,嫁衣嫁妆等等早就办好,提前一段时间并没有大碍。

    何曾氏道:“明儿我上黄家门,去问问看。”

    何大栓道:“就五天后罢,那日子十分不错。”

    这样着急?张惜花心下一惊,她已经猜测到公公的决定是什么了,此时的内心十分复杂。

    果然,何大栓道:“我央了你们二叔帮衬家里,过段日子我便启程去寻找阿聪,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大事小事,阿生你都要把着,切忌行事稳重点。”

    “不可!”何生激动地站起来,说道:“爹,你去了与事无补,还是我去合适。”

    自家爹爹年纪一大把,身体算不得硬朗。此去路途遥远,光是路途的艰辛,都有可能要了他的一条命。

    让何生怎么放心让爹爹去?

    张惜花手指颤抖,终于还是到丈夫说这句话了。这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提及,何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张惜花是故意装作忘却了。她不肯先提及,便是怕他真的要离家。

    此去,顺利三、五月乃至半年便可归家,不顺的话,可能要拖一年左右,若是路上有个不测?张惜花简直不敢细想下去……

    张惜花不由抚上自己的泄。这里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的大儿子亦不到三岁。他们的父亲却要离家如此久……

    何大栓道:“你别管了。你去作甚?家里一摊子的事都需要你干活。我年纪大了,反正也做不了什么。我去找阿聪便是了。咱们尽力寻一下,若是……”

    说到此,何大栓眼眶忽然发红,泪水咕噜便滚了出来,他嗯噎了一会儿,才道:“若阿聪真的遭遇不测,那也是老天爷给他的命数,他的命运如此,始终要遭这个劫数的……”

    一个年迈的老父亲,迫不得已说出此番话,堂屋里此起彼伏的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榆哥看见爷爷在哭、奶奶在哭、娘亲偷偷抹泪、爹爹也红着眼睛,姑姑哭着摔了门进了房间,他瘪瘪嘴亦跟着‘哇哇’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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