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北绝的怪物之名已在天海国传开,牧家家主更是于朝堂之上断言牧家不认这个长子,若这个被逐出家族的儿子成仙,打的就是牧家的脸,损的就是海神祭司的颜面。家主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自己不愿放弃手中权力离开人间,那便让被他定为继承人的小儿子飞升,以此证明海神祭司的眼光从不曾出错,为家族再添几分荣光。至于那本就不该存在的大儿子,还是就此消失比较好。
    牧北绝曾以为父亲就是偏爱弟弟,所以不论他如何努力都不会看他一眼,就算他得了好东西,也一定要抢了去送给真正的爱子。直到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原来那个男人除了权势什么都不爱,儿子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巩固地位的工具而已。然而,那时他已经到了陌生的仙界,每日只与日月星辰为伴,身边再没有一个亲朋好友。
    或许人的善意都是有限度的,少年时透支太多,长大后便再难以温柔地对待世界。从悬崖爬上来的那一刻,牧北绝此生的温柔与善良就已消耗殆尽,他不再自欺欺人,认清了牧家没有人欢迎自己的事实,决心将那枚金丹抢回来。
    他本就是南海知名的医修,如今麒麟血脉又已觉醒,虽无法与家主正面相抗,暗中寻找机会潜入牧家也不算难事。家主为牧北尘举办了盛大的宴会,那一晚,整个牧家张灯结彩庆祝小公子的飞升之礼,没有一人想起世上还有一个牧北绝,更没有人知道那枚金丹本是他结的善果。
    牧北绝就这样从人群的欢声笑语走过,由始至终,笑颜不属于他,祝福也不属于他。他克制着自己不做出任何惹人厌恶的抱怨行为,即使不高兴也努力地用笑容面对世人,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样的人生他已经厌倦,至少这一次,他什么都不想再让。
    所以,他趁守卫松懈之际潜入了牧北尘的房中,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金丹。那时他还没有强悍到在牧家来去自如的地步,自然很快就被守卫发现。牧北尘本是在宴席间接受宾客恭贺,听闻消息便匆匆赶来,他似乎不敢相信偷盗金丹之人竟是那个最软弱卑微的哥哥,直到与牧北绝面对面仍是不解地问:“整个牧家只有我可怜你,愿意对你好,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
    那被护卫着的少年一袭华服,垂落在发髻间的饰物皆是牧北绝一生都没机会触碰的璀璨珠宝,与他相比,刚从死亡边缘爬回人间的牧北绝灰头土脸,可谓是狼狈至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胜过他们尊贵的少主,对吧?
    没人相信这样卑微的怪物会得到仙人青睐,即便他道出事实在牧家人眼里也只是污蔑家主的狡辩。最后,牧北绝也不挣扎了,他毫不犹豫地将金丹吞入腹中,头一次倔强地面对家人,即便惨笑依然顽抗着喃喃自语,“这是我的东西,不论价值连城还是一文不值,只要我不同意,谁都不能把它抢走。”
    “牧北绝,你背叛我,我绝不原谅你!”
    当牧北绝被金光迎往仙界时,耳边环绕着的便是弟弟充满怨恨的话语,他捂着耳朵没有回头,就这样舍弃一切成了镇守星域的北天麒麟,从此不再渴求任何人的善意。
    如今想来,在仙界的那段时光虽然寂寞,却是牧北绝今生难得的安宁。仙人皆是清心寡欲,素日只在自己洞府潜心修行钻研天地奥秘,就算是偶尔窜门也只是彼此礼貌地点一点头,很快便又沉溺于清修之中。
    仙神大多已是千百岁了,沉了心,静了气,什么爱恨情仇都不再计较,过得是养老一般的生活。然而牧北绝还很年轻,他受不住这样的寂寞,虽也如仙人们一般研习仙术,闲暇之余仍是忍不住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他发誓今后不再讨好任何人,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想有一个能够说话的朋友,不论喜悲,至少也要有一个能倾诉的人。
    这样的寂静让牧北绝冷静了下来,他开始理智地分析自己的过去,去思考那些人为何总是为难他,去想着父亲为何不肯接受他,最后,也想到了牧北尘。
    来到仙界之后,他发现越人崇拜的海神根本不是神明,而是隐藏于海域的天女魃。那因干旱而被万物排斥的天女选择长眠于深渊,就这样成为了休眠的海底火山。她的力量令飞鸟游鱼皆是四散而逃,一片死海之中,只有仁兽麒麟怜她寂寥,是不是来到海底与她说话,后来,麒麟一脉渐渐衰落,余下的一支血脉便是如今的牧家。天女魃念着旧情,偶尔醒来时便会回应故友后裔的呼唤,控制风浪对其照拂一二。
    原来海神祭司根本没有什么强大力量,他们只是借着祖上余荫过着尊贵的生活,正因自身没有多少实力,所以用各种方式让自己显得神秘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质疑自己的地位。祭司的祝福其实就是自行研发的治疗药物,所谓咒术也不过是利用毒草和蛊虫施展的小手段,若是天海国国民接触到了已成系统的中原医术,这一切的骗局便土崩瓦解,牧家岂能容得下试图传播这些东西的牧北绝?
    他和自己的家族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走到一起,因为他想的一直是如何救更多的人,让天海国变得更好,而牧家要的是自己的尊贵权位,为了这份权力,其他人最好永远愚昧无知下去。
    牧北绝清醒了,可他知道牧北尘还没有。他早该发现的,曾经单纯地走近自己的弟弟正在被父亲牵着一步步走向冷漠的深渊,那时的他无力阻止,如今则是天人永隔,再没机会改变什么。
    在他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到底是牧北尘庇护了他,他虽然恼这弟弟永远高高在上的态度,却也念着对方的好,其实并不想和牧北尘变成仇人。
    当年那件事,他该和牧北尘说清楚的。
    就是这一瞬间的动摇让牧北绝去了天门之外,他想,那里常有人间飘来的天灯,或许会有一些天海国的消息。然而,他所见的却是无数盏祈福天灯,其中饱含的愿力皆是来自天海国之民的求救。
    牧北尘这一生顺风顺水,从未遭受过什么磨难,所以他素来怜悯自己那个被大家欺负的怪物哥哥,认为这个人太可怜了,若没了自己的照拂便活不下去。然而,就在那一晚,这从未被他放在平等地位看待的哥哥却抢了他的仙丹,就当着他的面飞升成仙,只留下他在宴席之中接受众人惊愕与讽刺的目光。这样的屈辱牧北尘一生都无法忘记,直至父亲老去,他守在家族用作祭祀的哀塔,看着那曾被自己尊敬的躯体一点点腐化,最终变成了无比恶心的模样,一想到自己百年之后也是如此下场,心中更是万分不甘。
    他本可以长生不老飞升成仙,永远不用担心这样的事,若不是一时犹豫没有立刻杀死那个人,若不是儿时太过信任告知了哥哥潜入他院落的路线,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牧北尘不甘心,不想认命,即便成为了海神祭司也无法释怀。所以,他与天女魃做了一个交易。
    天女魃的力量太过强大,只要有这份灵域在,不论她多么想要消失都无法彻底死去,每一次从沉睡中醒来都要面对这个令自己痛苦的世界。这从远古时代存活至今的强大天女,如今的愿望却只有一个——死。
    这在天女眼中只是噩梦的力量却是牧北尘渴望的永生,他请求天女魃将灵域转移给自己,就算是诅咒也没关系。
    精怪依托灵域而生,若将灵域转移给其它生命,自身灵识便只有消散一路。天女魃生性良善,即使痛苦了千万年,也没想过将这份痛苦转嫁给他人,未想世上竟有人主动渴求这被诅咒的力量。
    既然在这个人眼里永生才是幸福,或许这样也不错吧。她这样想着,最终答应了海神祭司的要求,以诅咒的方式将自身灵域给了牧北尘,深渊中的火海渐渐熄灭,就这样陷入了永久的长眠。
    精怪的思维很单纯,在天女魃看来,麒麟是她唯一的朋友,麒麟的后裔自然也是,这个交易能够完成他们彼此的愿望,自然是极好的。可惜,人族的身体根本无法承担远古天女的庞大力量,从诅咒完成的那日起,牧北尘就已不再是人,他获得了永生不死的力量,却失去了作为活人的一切乐趣,即便长生,也只是一具无人能靠近的行尸走肉。
    这令天女魃痛苦的力量果然不会使人幸福,陷入偏执的牧北尘却已不肯回头。没有活物能靠近魃,那便让天下人都化作魃,这样他就还是世间最尊贵的存在,他不可能不幸。
    他抱着这样疯狂的念头,将天女魃的诅咒汇入了丹药之中,谎称为不死药送给了天海国之人,借着建立永生国度的名义,将身边所有人都化作了尸人。
    牧北尘转移灵域是由天女魃亲自主持,副作用还不算多,然而这些二代旱魃就没有那样幸运了。他想要同类但舍不得将力量让给别人,仅以诅咒将身边之人化作尸人,却没有为他们提供维持生命的灵域,于是这些中咒之人只能依靠吸食活人精气延续生命,久而久之,终是成了嗜血的魔物。
    纵使如此,牧北尘仍是没有收手,他将那些被杀死的人也变作了尸人,就这样,诅咒浪潮扩散而去,仅是一年时间,天海国贵族已全部尸化。他们将百姓当作食物豢养起来,供奉身为诅咒源泉的海神祭司,以此维持着自己罪恶的永生。
    那些死去百姓的怨念随着天灯直上云端,若是继续积累,早晚要惊动天庭,牧北绝知道仙人绝对不会允许如此魔物肆虐下去,此事因他而起,自然也该由他终结,所以,他趁着还没有仙人发现异常,决定独自前往海神岛质问那已经疯狂的弟弟。
    当牧北绝下凡时,整个天海国都已经疯了,化作尸人的国君和贵族每日都换着花样食用活人,他们的人性早已灭绝,一切百姓在他们眼中只是美味新鲜的食材,尽情享用便是了。
    这曾是一个布满阳光的国度,傍海而生的越人性情洒脱,走在街道满耳尽是热情叫卖与嬉笑打闹。他们用各类纹身炫耀自己强壮的身躯,潜入深海证明自己的勇敢无畏,每一日都满是热情和希望。虽是牧北绝难以加入的热闹,可他喜欢看着这样的人们,至少这会让他燃起几分对生活的希冀。
    如今那样的繁华盛景都没了,满街都是被抛弃的白骨,百姓就像牛羊一般被圈养于平民区,若是哪家贵族饿了便提出几人用以祭品,第二日便只抛出一具具被吸干的尸体。
    一个强盛的海国就这样成了死气沉沉的尸人之国,而这一切的根源,不过是牧北尘拉着所有人与自己共沉沦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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