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尺木听罢,眉头一皱,道:「你家主子用得起我?」
    德川良辰则是一愣,旋即释然,道:「阁下想必不知道我家主公是谁,若是知道了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魏尺木问道「哦?且说来听听。」
    德川良辰道:「我家主公是源能有——源大人!」
    魏尺木面无波澜,显然不认得这源能有是何方神圣。德川良辰再次愣住,以为魏尺木初到日本不晓得源能有的底细,便耐心解释道:「我家主公唤作源能有,不仅官居公卿之位,而且还是皇室之后。他本是文德天皇的长子,却自愿降为臣下。单凭这份胸襟气节,便远非寻常的公子贵胄可比。更何况我家主公礼贤下士,最重人才,必然厚待于你!」
    魏尺木听得奇怪,金晃则在一旁解释道:「据说日本的天皇向来子女众多,便会有一些革出皇藉,降为臣,赐源氏。这般习俗从嵯峨天皇便已开先例,不足为怪。」
    魏尺木虽然知道了源能有的底细,却也不会有投到他门下的打算。只是,阴阳师的下落至关重要,魏尺木在日本人地两生,多有不便之处。他并没有更好的途径,倒不如借着源能有之力先寻到阴阳师,便应道:「既如此,是该登门拜访。」
    德川良辰闻言大喜,当下引着魏尺木三人前往平安京源能有府邸处。路上,德川良辰颇为健谈,闲叙平安京的人物事迹,又问了小洛侠与金晃的名讳。金晃则隐下新罗之事,只说与魏尺木一同而来。魏尺木与小洛侠自然也不愿多言。
    众人俱是乘马,不过多半日,便临近一座大城。这城高达数丈,方圆数十里,蔚为壮观。城门上则写着「罗城门」三个大字,魏尺木却是认得。进了城门,便是一条宽阔大道,唤作「朱雀大路」。
    城里车马交汇,人来人往,远胜难波津。德川良辰扬鞭四处指点,试问道:「尺木君,不知我们平安京比之大唐长安如何?」
    魏尺木也去过长安城,见平安城的规模建筑,都有长安城的痕迹,便实言道:「多有相似之处。」
    德川良辰面露喜色,得意道:「大唐有长安城,我大日本亦有平安城,足可媲美也。」
    魏尺木听罢又轻摇了摇头。德川良辰不解,问向小洛侠,道:「尺木君何故摇头?」
    魏尺木则道:「平安之繁华却不及长安十之一二。」
    德川良辰听罢,满目惊愕。他见魏尺木神情不似作伪夸大,又喟然一叹:「余生若有机遇,定当前往大唐一观全貌!」
    平安京被朱雀大路一分为二,左侧为左京,类比大唐洛阳;右侧为右京,类比大唐长安。右京多沼泽湿地,不宜人居,因此平安京的高官贵族、皇亲国戚多在左京。德川良辰领着众人在左京里穿街转巷,将近黄昏,终于到了一座府邸前。
    这府邸虽比不上皇宫内廷,却也是深院乌门,朱灯阔路,里头又有三道回廊,几番遮拦——自然是源能有的府邸了。门外有兵卒侍者把守,门里有丫鬟姬妾伺候,颇有名门望族的气派。
    众人进府,待从仆禀告罢,德川良辰直领着魏尺木三人进了客厅侯着。客厅里装饰精致,富丽堂皇:描屏画壁,梅兰竹菊一样不少;堆具砌皿,金玉陶瓷一件不差。不多时屏风后转过两人,前面一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着白色「狩衣」,手握折扇,眉目俊朗,面色圆润,一身贵气却又显得温文尔雅,正是此府主人源能有。
    德川良辰恭敬地行了一礼,引荐道:「主公,这三位便是从大唐来的武者。」又指着魏尺木道:「这是魏尺木君,武功可谓登峰造极!」
    魏尺木三人与之见礼。源能有则优雅还礼,继而张开方口,吐出一段十分流畅的唐话:「诸位光临寒舍,源某有失远迎,快请坐。」又用倭话向外命人道:「为大唐上宾奉茶!」
    魏尺木回礼道:「源大人客气,是我等叨扰了。」
    魏尺木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冷哼凭空而起。这冷哼出自源能有身后之人,只见他身着朱色「直垂」盛装,头戴一顶侍乌帽子,手里还添了一柄白穗折扇,多出一段风流雅致来。这人身材不高不低,却显得筋骨精壮;面色冷峻,眉目冰凉,令人望而生畏。
    那人双目微合,眼皮抬也不抬,讥道:「呵,德川良辰,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当真是甚麽人都能带到主公面前。」
    德川良辰不满道:「柳沢信,你张狂甚麽?他们是我请来的贵客,断不容你轻侮!」
    柳沢信又冷哼一声,不理睬德川良辰,反而抬起眼皮,盯着魏尺木看了一会儿,便向源能有一礼,请道:「主公,卑职愿领教这位大唐武者的武艺。」
    源能有微顿,旋即轻笑道:「尺木君远来是客,柳沢君不可唐突无礼。更何况,你明日还要与人比武,须好生准备。」
    柳沢信虽然又是一声冷哼,但仍乖乖退下,只是眉间眼角流露出的桀骜与不屑,愈发浓郁。
    源能有则安排下筵席尽情款待魏尺木三人。这筵席虽不豪奢,却十分讲究:一杯一盏,各具风格;一碗一碟,皆有特色。只是,菜肴多生肉生鱼,令人不敢多尝。除此之外,更有浓妆艳抹的艺伎女子席间助兴,尽管其乐器与古筝琵琶多有相近之处,可敲打弹唱之间,与大唐又不大相同。小洛侠见那些艺伎俱是白面朱唇,装若女鬼一般,不禁心中作呕。魏尺木与金晃却觉得别有一番风情,细细观赏聆听。
    源能有虽未去过大唐,可与遣唐使来往甚密,更兼自幼研习中土文化,因此对中原之事熟稔于心。源能也不问大唐战事如何,兴亡几度,只说些诗文歌赋、佳话传奇,正合了魏尺木的脾性,于是宾主相谈甚欢。
    日本的清酒酒劲虽比不上中土,可魏尺木一连喝下几壶,仍旧微醺起来。他不禁想起在越州一方世外桃源里与苏如月谈诗论道的日子,当真是恍如一梦,只可惜当初再过越州时未曾与她当面告别。魏尺木又打量起源能有,见他言行举止间之颇具风度,果有龙凤之姿,心道:「想来这德川良辰在源家的地位也并不甚高,那源能有却仅凭其只言片语便对我如此礼待,可见心胸宽广,非常人可及。」
    宴开至晚,兴尽夜阑,日本主仆一一散去,只剩下德川良辰,兀自一旁豪饮。
    魏尺木见柳沢信不曾入席,便敲了敲桌子,问道:「德川兄,不知那柳沢信是何等人物?」
    小洛侠译过,德川良辰借着酒意道:「柳沢信麽?他本是贵族之后,只不过家里没落了,这才充作了侍者。柳沢信生性孤傲,不近人情,自认血统高我们一等,偏偏他武功又好,深得主公爱护,这才怠慢了尺木君。」
    魏尺木又问道:「源大人所言他明日要与人比武,又是何事?」
    德川良辰又是一杯下肚,笑道:「尺木君,明日可有好戏看了。这柳沢信与德川无前约了生死比斗,啧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
    魏尺木道:「德川无前?是你本家麽?」
    德川良辰摇头道:「尺木君有所不知,我们德川共有三家,德川无前是藤原家的侍者,与我们可是不对付。」
    魏尺木不语。德川良辰接着道:「他们这一战,不仅关乎到源氏与藤原氏两家的荣誉,还关乎着日本国运。唉,如今皇室渐微,藤原家大权在握,已威胁到了天皇。我家主公作为皇室之后,自然不能坐而不理,这才暗中培养我等,将来好为天皇所用……所以,我虽然看不惯柳沢信那副傲慢模样,可还是希望他明日能赢了德川无前……」
    魏尺木并不关心日本的国运,可源能有这等难得的风采人物倘若一败涂地,却是有些可惜。
    源能有早已备下三间上等客房,供魏尺木三人住下。日本所居还像中原李唐之前的时候,皆是席地而卧,不设高床。
    魏尺木漂泊异国,一时夜深难寐,索性走出房门,又跃到了屋顶之上。月色暗淡,星辰密布。魏尺木坐在屋脊之上,托腮神游。忽然间,院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在夜幕里分外醒目。魏尺木凝神看去,那白光却源源不断,一片接着一片,最后连成白茫茫的一团。这团白光不是别的,而是一团刀芒——有人深夜练刀!
    魏尺木轻“咦”一声,下了屋顶,轻身靠近。他借着星光灯火,瞧清了那舞刀之人,正是柳沢信。只见柳沢信正双手握着一柄细长单刀,劈斩横截,一刀快过一刀,刀芒灿灿,在夜空中绽放开来,与夜色连为一体,已分不清刀光星光火光。那柄刀刀锋既窄且长,倒与大唐的横刀有几分相似。
    魏尺木瞧上一遍,发觉了端倪,心中不解道:「这人的刀功几近极致,却又不夹杂一丝内力,倒是奇怪……」
    魏尺木正寻思间,忽听得一股劲风极速袭来。魏尺木来不及看清那道劲风,只把身形一晃,堪堪闪过。原是柳沢信借着刀光发觉了魏尺木在一旁偷窥,因此一刀劈来。刀势汹涌,犹如猛兽下山一般。
    柳沢信一刀落空,面上微怔,他万没想到魏尺木能如此轻易就避开这一击,心道:「倒是小瞧了这人,看来也有几分本事。」
    魏尺木躲开一刀后,立在原地不动。因他们两人言语不通,是以都不曾开口。柳沢信盯着魏尺木看了片刻,再次展开长刀,直逼向魏尺木。魏尺木此时有了准备,更是不慌不忙,轻易避开了这一刀。柳沢信一连两刀无功,终于面露怒色,冷声道:「拔刀罢!」说罢,长刀再起,刀芒冷冽。
    魏尺木自然听不明白,不拔刀也不做任何反击,只是矮肩转腰、侧身抬脚,看似凶险万分,却总能堪堪避过柳沢信的快刀。一连十几招下去,任凭柳沢信刀势如虹,招式诡谲,却怎么也摸不到魏尺木的一片衣角。
    魏尺木已瞧得明白,这柳沢信身上毫无内力波动。他不禁轻轻摇头,退出了战圈,施展轻功走脱。魏尺木自始至终不曾说一句话,也不曾出一次手,心中咀嚼道:「竟有人可以不练内功,便把刀法练到这般境地,着实难得。」这柳沢信与章盈郡主的侍卫尹克达还有不同,尹克达虽然也把外功练到了极致,可他仍旧修习着内功;而柳沢信则是毫无内功根基,丹田里没有一丝内力,全靠着筋骨外力运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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