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撒了一个小谎,想看渡雪时的反应。
    渡雪时在这石屋里待得太久了,伸手遮住刺目的阳光,逆光看着门口的黑影,神态痴傻地喃喃重复:“宣于大人已死……”
    “明大人随明水姑娘离开了雪国,丞相周瑾被陷害至今不知所踪,赤卫军解散,宣于大人……一人无力回天,前日押上刑场砍了脑袋。”
    渡雪时看上去痴痴傻傻,蜷缩在那潮湿昏暗的一角,许久没有动静。
    与此同时,锦城里一处偏僻的小院落升起袅袅炊烟,一个眉目伶俐乖巧的青年在烧火做饭。这时一袭水色衣裙的女子走出屋门,面容姣好温婉,但眉间是抹不开的幽幽愁绪,道:
    “幸儿,其实……你不想走的,都是因为我对不对?”
    青年回头看明水,咧嘴笑:“姐姐想什么呢,行李都收拾好了,可不能反悔的。我本来就不想待在这个乌烟瘴气的鬼地方,现在终于要离开了,姐姐该替我高兴才对。”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世上好男人那么多,你不能在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姐姐想要什么样儿的,我都给你找来。不要想着那个棺材脸了。”
    明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道:“饭熟了。我去买几包糖路上吃,姐姐先吃饭,填饱了肚子咱们下午好赶路。”
    不等明水挽留,便匆匆走了。
    明水倚着门框,瘦弱单薄的身子无力地滑倒在地上,整个人失魂落魄地道:
    “你这孩子,我可没有想十四,我是担心你呀!”
    离开雪国,又能去哪里呢?
    “这个地方乌烟瘴气,可它是我的家啊……”
    润湿的水雾弥漫上双眼,模糊视线中看见一个俊儒男子走过来,她喃喃地问:“你是谁?”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来救你的。”
    “我很好啊,不需要救。”
    “不,你不好。你觉得你不是个好姐姐,你觉得你的到来给宣于唯风添了诸多麻烦,如果没有你,明山会继续留在这儿与宣于唯风并肩作战对不对?”
    “我……”
    “你爱而不得,你的心很苦,可这些都不重要,你是明山的姐姐,眼睁睁地看他痛苦,却不能为他做什么,所以你的内心很痛苦也很迷茫,倘若真的离开,是对还是错?”男子缓步靠近,低哑的嗓音带着某种难言的蛊惑,道:“离开雪国就会变得开心吗?也许不能,因为明山他……爱着宣于唯风啊,就像你爱着宣于唯风一样,你们姐弟俩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明水惊吓般地瞪大了眼睛,樱唇颤抖:“什、什么……?”
    “不仅是明山爱着宣于唯风,宣于唯风装在心里的也只有明山一人。”
    “幸儿他……他竟然,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道泪痕忽地淌下,唇角却上挑,又哭又笑地道:“不,是我的缘故,幸儿才不敢同我说的。怎么这么傻……他们两情相悦,我又算什么……”
    幸儿懂事了,知道心疼她,可感情上的事情,是心疼就可以退让的么?
    “傻孩子,小时候顽皮总惹我生气,现在长大了,我以为你懂事啦,可还是让我操心……”明水揉了揉酸疼的眼睛,问那男子:“我该怎么做?”
    “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很难。”男子道:
    “明山爱宣于唯风,可宣于唯风伤害了你,你是他最敬爱的姐姐。你们三个彼此折磨,都很痛苦,可你不应该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明山。”男子的举止言谈皆儒雅斯文,一字一句都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口的,道:
    “明山夹在你与宣于唯风中间,是最痛苦的。今后还会更痛苦,因为他要离开雪国,再也见不到宣于唯风了,不仅如此,宣于唯风明日就要被押上刑场砍首示众,需要明山救他,可明山会去救他吗?”
    “明日……不会的……”
    “是不会救的,因为你们今日就要离开雪国了。”男子怅然而叹,“宣于唯风一死,明山便再也留恋,你俩可山长水阔到处逍遥。这是你想要的吗?”
    明水愣愣地抬起头,说:“……还有别的法子对不对?”
    男子轻轻牵住明水的手,像是蔼然可亲的长辈教导自己走入迷途的孩子,言辞恳切地道:“你想成全他二人吗?这个雪国早已千疮百孔,宣于唯风想要守护它,可他一人之力是做不到的,他需要帮手,比如……明山,你会成全宣于唯风吗?”
    明水愣愣地问:“我、我要怎么成全?”
    “宣于唯风死了,明山的心里便只牵挂着你,倘若……”
    “……倘若我死了,幸儿就会去找十四,对么?”
    这回男子没有回答“对”还是“不对”,只是举起手颤巍巍地摸上明水的脸,为她擦拭眼泪,说:
    “苦了你了,孩子。”
    锦城尽是飞花,落了明山满满一身。
    “好讨厌,都看不清路了。”
    明山迟迟归来,揉着发红的眼睛,自言自语:“被要砍脑袋的是宣于唯风,又不是我,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好不容易下决心要走了,怎能反悔的?”
    他本是买糖去的,却看见街上到处张贴了告示,上面写着宣于唯风犯了谋反的大罪,明天就要行刑了。
    ……真是的,如果不过去看就好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没有牵挂地走了。
    “不行的不可以的!……那个坏人害得姐姐凄惨,死了才好!死了活该!”
    明山磨磨蹭蹭地回到院前,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恨铁不成钢地道:“不要想着他了!他的生死都跟你没有关系了!没关系了!——你只有姐姐,姐姐才是你最重要的亲人。”
    脸上火辣辣地疼,明山的眼睛看上去更红了,他无知无觉地想:明山,你真是个混蛋!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美事,从那夜姐姐被欺辱开始,你就该恨死了宣于唯风的。
    推开院门,收敛悲伤的脸色,高喊:
    “姐姐——我回来啦!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么,可千万不要落下什么,咱们走了——”
    明山故作欢快的姿态,一蹦一跳地跑到屋前,笑得乖巧讨喜,双手放在屋门上轻轻一推,嘴里边儿说着:“就不再回……来……”
    一条水色人影高挂在房梁上,那么瘦弱单薄的身子被一室馨香的春风吹得悠悠荡荡,再也没有姐姐叫他“幸儿”了。
    ……是谁不再回来?
    在那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套大红色的喜服,她不会是那新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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