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瑛这才知道,柳扶昭对渡雪时有诸多怨念,平日里隐忍不发,如今陆非离已死,这些怨念便再也压制不住了。
    柳扶昭悲凉地道:“即便我走了,渡雪时仍有宣于唯风、明山等人护着,没人动得了他分毫。”
    宣于唯风贴在墙上偷听,突然觉得柳扶昭这话说得很对:渡雪时本就是个娇宠坏了的孩子,心性高傲又行事偏激,经不得半分挫折。渡景胸口上那一刀是渡雪时戳的,但人却不是他杀的,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当时宴熙的绝情已经耗尽了渡景的心血精气,余下的只是一具空壳子,即便没有那一刀,渡景也是活不了多久的。可偏偏他钻牛角尖儿,认为是自己……是这个世间逼迫他杀死了渡景,然后就开始偏激地报复这个国家。
    对于此事,他们都心有愧疚,所以事事忍让着渡雪时,也让渡雪时越发肆无忌惮,最终走到了今日的局面。
    宣于唯风内心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姑息养奸的行为,最终痛下决心,将渡雪时困在了那春陵私塾,并嘱咐杭雪舟:除非我死了,你才能放走他。
    解决了渡雪时,又冒出一个假“白郁”,真是头疼欲裂。他不禁揉了揉眉心,似是想缓解这种精神都为之颓靡的痛苦,这时候柳扶昭推门走了,他才走进去,问苏瑛:
    “那个少年是谁?”
    苏瑛看上去对他的突然到访毫不意外,神色忧郁地道:“应是邻国的一位王子。脱离雪国这乱局,纵观天下之势,寰朝为尊,众小国或依附求存或国势衰败被邻国吞并,野心勃勃者不在少数。雪国早已国事衰微,先有离国入侵来势汹汹,白宵带走了所有的兵马御敌,国内兵力空虚,现如今那少年乘虚而入,意在除去雪国仅存的势力赤卫军、丞相一党,若我没有料错,解剑山庄也遭逢大劫,至今……雪国危矣。”
    “没有解救之法吗?”
    苏瑛忽地漠然道:“你不应该来这里。”
    “……什么意思?”
    “你来的时候可曾遇到什么人?”
    “没有”
    “宣于大人,你真是……唉,没脑子。苏宅遍布那少年的视线,从你踏进苏宅开始,你就逃不了了。”
    便在这时,屋门推开,少年慢悠悠地踱步进来,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笑起来可爱纯真,软着嗓子喊“风哥哥”,听上去像是在撒娇。
    宣于唯风心底却涌上一抹悲凉凄切的恨意,道:“你骗了我。”
    少年笑道:“是的,我不单骗了你,还蒙骗了你们所有人。小王子白郁早已死了,嘻嘻,我为了骗过你们,特意杀光了白郁的护卫,将自己烧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怕模样,风哥哥,那火烧得我好疼,很疼很疼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那个樵夫没有出现,我是不是就要活活烧死了。”
    “你对自己真狠。”
    “没办法呀!古往今来谋大事者,都要吃些苦头的。”
    宣于唯风冷哼:“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能谋什么大事?”
    “风哥哥你不要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住嘴!不要那样子叫我!”
    “唔……宣于大人?我想一想,那你叫我‘无忧’,我叫你‘宣于大人’好了。”少年无忧露齿森森一笑,道:“你说的对,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得狠下心肠杀了你。至于怎么杀?何时杀?……等抓了你,再仔细说吧。”
    紧接着,宣于唯风脸色骤变,拔出长刀劈开了窗户,见屋外飘飞的杏花雨下,不知何时围了一队禁军。他即刻跳出窗户,与禁军厮杀成一团。
    无忧不慌不忙地踱步出门,道:“你们不用客气,敲碎他的骨头,再拖进天牢。”
    但是,宣于唯风出手十分狠辣迅猛,禁军无一人可抵挡他的攻势,节节败退。
    他竟以一人之力厮杀出一条血路,眼看着就要突破重围逃走,无忧不禁轻轻一叹:“困兽之斗,何必如此。”
    苏瑛配好了药,抬头看见窗外的宣于唯风血衣浸透,忍不住问:“你真如此狠心?”
    无忧决绝地道:“无毒不丈夫。”
    正当禁军败退之际,无忧忽地上前喊道:“风哥哥,你还在坚守什么呢?他们都走了,明山也走了,雪国只剩下你一个人。不,从始至终你都是一个人,你自以为你一腔热血忠君爱国,可雪王白棠看不到、雪国百姓看不到,没有人应和你。”
    宣于唯风挥刀的动作一滞,似是愣住了。便在这时,背后几把长剑落下,他的身形一晃,如风中孤木摇摇欲坠。
    “你那些所谓的‘守护’,都是你一人做的白日梦。这个国家早已经死了,你救不回来,没有人救得回来。你所有吃的苦受的累都是你自找的,直到现在,你还在一厢情愿地做着‘守护雪国’的梦。你真可怜,你为什么还不清醒过来?”
    杏花染血,漫天飞舞,一如那年花开时节,血染春陵火烧私塾,他守着先生的尸首,心中忽地有了一个名为“守护”的梦。
    那个梦很美,想着……如果有一天,雪国安好,春陵私塾重建,那些曾经逝去的过往、那些离去的亲人,是不是会再回来?
    那个被一把火烧毁的私塾,是他今生唯一认可为“家”的、安放他这一颗孤苦无依的心的地方。
    ……是的,那是我的家。
    宣于唯风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呆滞混沌的目光望向无忧时,只说了一句: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的,他们都走了,明山也走了,但我不能走。管它什么‘忠君爱国’,我才没有想那么多,我很清醒,我只是想着终有一日,我、无邪还有雪十一他们……想回家的时候,可以想到这个地方。”
    杏花血雨春夜,当乱刀砍下,飞溅的鲜血、碎裂的骨头都成了一场噩梦。
    “……然后,回到这个有我守护的家。”
    ☆、第五十九回 痴缠
    花开满城,锦城落花似飞雪,人间尽是芳菲。
    那飞花飘过高大巍峨的城墙,落到城外贫瘠枯朽的土地上。流民野乞围在那城墙下,指着告示上贼眉鼠眼看上去十分可笑的画像,嚷嚷着说:
    “这又是谁要掉脑袋了?……城里坏人真多,掉脑袋得多疼啊,还是做好人舒服。”
    “人家再坏也在城里头享了清福的,不像咱们没饭吃没衣服穿,没过半天好日子,不知道哪天就饿死了。”
    “俺不识字,这画像上是谁呀?”
    “……咳,别看我,我也认不得几个字。”
    杭雪舟混迹其中,眉头紧锁。这画像上的人,他不认识,但是告示上的字却是认得的。
    紧接着,杭雪舟赶到春陵私塾,打开了那把锁,推开门,明亮的阳光照射进石屋,一个蓬头垢面缩在石屋一角的青年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杭雪舟。
    杭雪舟道:“宣于大人已死,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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