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骗人,他神情憔悴,分明不止等了几个时辰。
    身边宫人表情古怪,虽然小满和杜岩跟没事人一样殷勤服侍,天天脸上堆笑,可他们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要离开他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金兰揪着朱瑄的衣袖,“为什么?”
    朱瑄看着她,双唇轻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收紧双臂。
    金兰泪流满面,推他,挠他,抓他,打他,他不闪不躲,单膝跪在榻上,紧紧地抱着她,她张嘴咬他,牙齿陷进云肩衣袍里,他一声不吭,按着她的脖子,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最后一道余晖淹没在沉沉暮色之中,旷远的钟声遥遥传来。
    金兰心口酸痛,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瑄胸膛上,被他一把握住。
    她泪眼朦胧,抬起头。
    朱瑄低头看她,唇角轻翘,面容温和,轻声呢喃:“圆圆,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他轻笑。
    “圆圆,你看,为夫就是这么心思阴沉,为夫一直瞒着你。”
    他瞒了她整整八年。
    在还没有找到他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将在二十二岁这年逝去。
    八岁那年,他遇上她。
    十五岁那年,她许诺一辈子陪着他。
    十六岁生辰当天,她死在罗云瑾怀里,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临死之前,她恢复所有记忆,逼罗云瑾发誓:不要找我,见到我的时候,放了我。
    罗云瑾没有遵守诺言。
    朱瑄也没有,他固执地等着她,她既然逼迫罗云瑾那样发誓,说明他将来一定会等到她。
    二十二岁时,他终于等到她,即便她一无所知,他欣喜若狂。
    三十岁的今天,他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她会回到过去,认识八岁时的他。
    他们的人生注定倒错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要怎么告诉她实情?
    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害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朱瑄宁愿由他来承受所有痛苦和煎熬,金兰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对他心怀愧疚,她只要开开心心、无忧无愁地过好每一天就好了。
    他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
    朱瑄抱紧金兰,“我不后悔,圆圆,我甘之如饴。”
    只要能等到她,他不在乎等多久。
    好似有把尖刀在心口翻腾,剜得金兰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把脸埋进朱瑄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她泪如雨下:“你该怎么办……五哥,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她要死了,她不怕死,可是朱瑄该怎么办?
    她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谁陪他一起练五禽戏,谁提醒他添衣,谁和他一起用早膳,谁送他去乾清宫,谁陪他一起在书房看书……他自小体弱,没了她,他还肯好好保重身体吗?
    他清心寡欲,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捂热乎了,乍然离去,他怎么受得了!
    朱瑄抬起金兰的下巴,吻她湿漉漉的眼睫:“我会好好的,圆圆,不要担心我,我这辈子有幸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治理朝政,你不要担心我。”
    他已然经历过生离死别,早就做好了准备。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朱瑄抱着金兰,拂去她眼角泪花,“我很快活,圆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活,我知足了。”
    金兰心如刀绞。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再一次被她抛下的朱瑄。
    他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微笑着哄她,骗她,一个人咽下所有辛酸痛楚,生生骗了她八年!
    她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只剩下朱瑄一个人,她担心他,舍不得他,她走了,他怎么办?
    “五哥……”金兰牙关打颤,紧紧抱住朱瑄,“还有多久?你告诉我实话。”
    朱瑄笑了笑,掌心轻轻摩挲金兰的脸,俯身吻她:“圆圆,别怕。”
    她这一走,将遇到年少时的他。
    他嫉妒少年的自己。
    那个胆怯瘦弱、结结巴巴的少年,很快会迎来他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朱瑄抱起金兰,坐在榻上,声音依旧平稳:“圆圆,你记住,不管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金兰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什么都听不进去,手指紧紧攥着他,浑身颤抖。
    朱瑄叹口气,知道她心里难受。
    正因为此,他才会隐瞒她这么多年。
    朱瑄心里更加难受,难受得只要离开她就五内俱焚,全身绞痛。他想守在她跟前,寸步不离地抓着她,只有这样才能呼吸。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不能让金兰担心他。
    他照常去上朝,照常召见大臣,照常处理朝政大事,他要告诉金兰,即使她即将离开,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他会好好照顾自己,让她可以安心离开。
    王女医和大和尚都说了,金兰的病实在古怪,他们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症候。
    药石罔效,她时日无多。
    朱瑄留不住她,所以只能好好照顾她,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即使离开的时候,她也不该掉眼泪。
    “我很快活,真的。”朱瑄低头亲吻金兰的面颊,“圆圆,不要担心我。”
    怀中的人满脸是泪,双手从他腰上滑落,无力地搭在他腿上。
    圆圆又睡着了。
    朱瑄心中大恸,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低垂的眼睫间落下晶亮的泪珠。
    圆圆,没有多久了。
    如果不是实在瞒不住了,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
    ……
    暮色暗沉,寒星浮起,重重宫苑之间渐次亮起摇曳的灯火,鸟雀从林中草丛里惊飞而起,振翅飞向高空。
    前方砰的一声巨响,罗云瑾终于支持不住,倒在青砖地上。
    扫墨跟在一边,脸上神情复杂。
    从白天走到下午,从下午走到天黑,罗云瑾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到现在,还是倒下了。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千里孤骑飞驰回京师,神志模糊之下还硬撑着一口气去坤宁宫?
    金吾卫手中佩刀明晃晃闪烁着寒光,身着甲衣的近卫戍守在各处岗哨,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这些人马上就能飞扑耳上,把他大卸八块。
    他视若无睹,依旧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后砖地上一道血痕。
    现在他总算倒下了。
    扫墨上前几步,正准备抓起罗云瑾。
    地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抬起头,眼睛望着坤宁宫的方向,手脚并用,继续往前爬。
    扫墨愣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人真的疯了!
    他又惊又骇,眼神示意属下守着罗云瑾,快步离开,拾级而上,刚刚爬上露台,几名宫人迎面跑过来,一脸的泪水,焦急地道:“公公,皇后娘娘不好了!”
    扫墨脸上血色登时褪尽。
    夜风吹过,他双眼发红,衣衫层层湿透。
    难怪罗云瑾宁愿抗旨也要赶回京师。
    ……
    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忙成一团。
    太医院的御医早就已经搬进坤宁宫的偏殿住着,这些天只要坤宁宫传唤,一刻钟之内御医们就能及时赶到。
    皇后最近时常突然昏迷不醒,皇上吩咐宫人瞒着皇后,不许他们在皇后面前露出异状。
    小满和杜岩心里早有准备,饶是如此,看到皇上抱着昏睡过去的皇后无声流泪,两人还是克制不住,大哭起来。
    皇上幼年孤苦,拖到二十多岁才成亲,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那么好,皇上那么喜欢皇后,假如皇后真的走了……
    宫人们低声啜泣,屋里屋外,一片压抑的哭声。
    太医尽数赶到,王女医和大和尚也来了,偏殿人头攒动,人人神情沉重。
    王女医从内殿走了出来,小满和杜岩立刻迎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眼圈微红。
    小满和杜岩呆了一呆,泪落纷纷。
    脚步声纷乱,扫墨冲进明间,一身清冷寒气,抓住小满的肩膀,双眸冷冽:“怎么回事?”
    小满哭着道:“娘娘不好了……太医说,可以预备后事了……”
    扫墨心口一窒,双手颤抖。
    他神情呆滞,走到珠帘前,抬脚踏进暖阁。
    阁中的灯烛已经撤走了一大半,烛火昏黄,幔帐珠帘高卷,朱瑄坐在拔步床前,背影苍凉冷寂。
    皇后躺在大红锦被间,双眼紧闭,脸上神情柔和,像是平静地睡着了。
    朱瑄俯身看她,轻轻帮她抚平发鬓,侧脸神情温柔。
    扫墨眼中浮起泪光。
    朱瑄眼睛望着金兰,问:“罗云瑾来了?”
    扫墨回过神,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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